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77章 夙愿

  转眼已是黄昏天色微暗,隐隐约约可听到距离萨满川木不远处的军信阁传来消息,大概是死士军大获全胜,正紧赶慢赶地收拾干净那些漏网之鱼。真心实意投降者也就不再为难,尽数充进了南大营人手稀缺的饭堂里打杂,所谓三年饥荒饿不死厨子,多少也算得上是个稳妥活计,对于这些前半生颠沛流离于战场之上的士卒而言,倒也未尝不是个好归宿。

  大局已定,料理好一切的死士军连远在江南主战场另一角的韩建华都请了过来,愣是没找着万岁爷溜达到哪儿去了。

  几万人围着南蛮营帐转悠了好几圈,将萨满川木养在帐中的各式歌姬佳人都抓了个遍,萨满川木这回虽说连个人影也没留下,但好歹在帅帐中很给主帅面子地留了数滩血迹作为线索,搞得韩建华如临大敌一般着急上火了半天,却是无计可施,这股无名火只好扣着“秋子瞻”的大帽子继续烧着,伸手一抓,竟是生生薅掉了一把乌黑长发,疼得头皮发麻。

  敢情竟是被气脱发了。

  秋笙乃是尊不按常理出牌的大神仙,别说身为他同辈人的韩建华,就是当年韩老将军在世时,试图管教他一二都能碰上无数个硬钉子。脾气拗,加上自小便可无师自通地蹦出一堆屁磕,秋笙从小就没少吃过韩老将军特产的青藤条炒肉,可再狠再辣的打法都架不住皮糙肉厚,小家伙跪在地上,竟是越打背挺得越直,旁人教他服软说两句好话,他竟脱口而出便是一句:“呸!你们当真是群便秘丈母娘,放的净他娘的是臭屁!软狗头叩黑皮老猴精,没溜儿!诸位不如挑个良辰吉日来叩叩我,好说歹说有个红包发发,总不至热脸贴冷屁股,也不骚…哎连辰良,老子说正事呢,你打我头干个鬼啊!”

  连城面无表情地往后一指,只见秋笙口中那只黑皮老猴精正站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盯着秋笙的脑瓜顶,神情十分慈爱。

  好汉不吃眼前亏,秋笙连忙出手将脸一挡,磨蹭着膝盖骨,直挺挺地跪着往后退了几步:“好狗不挡道,打人不打脸!哎呦喂…”

  往事一一浮现心头,韩建华毫不犹豫地决定暂且将这尊大佛往后头一搁,转而问道:“方将军呢?”

  死士军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知晓方久下落。

  只当他马首是瞻,而后暂替秋笙统领火军将士突破重围,咬掉萨满川木手里最为坚实的臂膀。这人打寺庙逃脱以武状元身份征战沙场数年之久,大越近年来战事频频,北境更是未曾太平过,一介少年出征塞外竟是鲜少败绩,理所当然算得上是年少有为。身在西北军,名声却远隔千里传到韩老将军耳里,连骨骼清奇的秋笙都要臭上半天的老爷子居然一眼相中此人,一度曾许诺定要前往威州见方久一面,谁知世事难料,竟先行战死沙场。

  他成才为名着实太早,明明仍是个一身稚嫩骨肉的青年人,举江山上下,竟从不曾有一人牵挂过他的安危。

  外人看来,出生入死上百遭仍可毫发无伤便轻松取胜,他简直像是懂得如何从阎王爷手里捞命,黑白无常皆奈何不了他。

  甚至连韩建华亦是如此,从主战场飞奔而来已是足足小半天,却只是一门心思操心秋笙那玩命的混蛋,提及方久之名,其实也不过是想将他找来问问具体情况,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这人也会遭遇不测的可能。

  周遭一片静默,韩建华狠狠愣住,正待思虑对策,将这四处乱跑两兄弟一块儿提溜回来时,却听天角军信弹轰然一炸,连忙抬头望去,竟是偏角高阁的方向。

  全军视线一齐落在小小高阁之上,寒风冷涩,刮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

  自窄窄一道眼缝之中窥探出去,只见高阁映远方滴血残阳,高处不胜寒,此时西风更紧,血色旌旗乘风扶摇直上三万里,英魂之下,一柄□□。

  没人看得清那高阁上究竟是谁,韩建华透过千里眼几经磨损的镜片,终于认出那身着死士军轻甲服的人,竟是方久副将。

  他手里握着的,正是方久此战所用的红缨枪。

  韩建华呼吸一窒,只觉眼前天旋地转,铁砂裘裹在身上似有千斤之重,脊椎骨从未这般疼痛不安过,仿佛一把钢刀顺着骨头缝烧着火星剐蹭下来,黏着着层层叠叠的血肉模糊,再蓄意恶劣地捅进柔软的五脏六腑,翻滚搅弄。

  将士手中兵刃,无论如何不可轻而易举许人,只除一种情况例外。

  目眦欲裂间,那金戈铁马一生的红缨枪,被副将双手用力一折脆成两段,扬手抛下高阁。

  英雄美人,自不当人间见白头。

  方久原为西北军四大统帅之一名扬四海,南北两端相隔整片中原沃土,纵然韩建华平日里听闻了不少此人震惊天下的傲人战绩,被自家老爹影响,也有心结交这年少将军,奈何山长水阔,往日总被萨满川木和一干南境不安贼子牵扯脚步,难得北上。

  直至死士军成立,方久从威州被调派至江南沿线秘密统领水师,这才多多少少算是近了些,总该是有些交集,不过区区半月消磨下来,从前里对于这人或敬仰或嫉妒的复杂情绪,便立竿见影地转化为兄弟义气,倒也是颇出乎韩建华本人意料。

  武将之间称兄道弟,不过意趣相投心性相合,便是一轮皓月当空,一壶浊酒烈烈入喉,生死忧患间,舍命相陪罢了。

  “天渊寺是个清静好地方,何必周折奔波,尝尽沙场苦楚求战甲裹身?”今夜的酒色浑浊得厉害,将军一双眉眼映入杯盏,低声问道,“青灯古佛了此余生不好么?”

  直接提着酒坛仰头便饮的方久闻言一愣,百无顾忌地甩袖擦干了嘴角酒液,书生似的白净面皮上,两道远山般的清秀长眉微微一挑,笑道:“秃驴有什么好?老子以后还要娶媳妇儿呢,谁跟他守那劳什子清规戒律?”

  酒至未醺,韩建华一摔瓷杯:“混账话!”

  “有什么混账?”受了韩建华假模假样的一声吼,方久毫不介意地晃晃已空了一半的酒坛,将唇舌间那口佳酿缓缓咽下喉咙,这才慢悠悠补上未完言语,“老子爱打仗就提刀上沙场,爱眠花卧柳便去青楼春风一度,天渊寺那帮老王八球还想拦住我?当我是那秃驴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远门孙子,便生来注定被困在寺庙里不得他选了么?当大爷我不长脑子的么?当真可笑。”

  冷风呼啸而过,方久只觉入肚烈酒经这么一吹,纷纷扬扬在五脏六腑炸开了花,脑中竟是更不甚清醒,将酒坛“啪”一声砸在桌上,不知从何处摸了个不成形的小竹笛出来,勉强睁着那双迷糊混沌眼睛辨认出了大致轮廓,几乎是用力将竹笛堵到了唇边,颤颤巍巍地吹出几个音来,竟然还颇为清幽悦耳。

  韩建华伴乐小酌,眯缝着眼睛,跟着笛声摇头晃脑了半天,哼唧道:“你还真是个没心事的。”

  竹笛声线本就有三分清苦幽怨,这曲调中却听不出半分哀愁情绪来,心中该是有如何浩瀚山河辽阔,才足以将这世间三千愁苦尽数吞没,转而化为笛声之中一曲轻灵?

  方久闻言嘿嘿一笑,一缩手,那小竹笛便在衣角处隐没了踪迹:“料不到你我还有高山流水之缘,难得,难得。”

  “军营里粗人一个,哪里懂什么乐曲。”韩建华自嘲笑道,却见那人将小竹笛抓在手中来回把玩,玩着玩着,眼睛竟是骤然一眯,这被佳肴美酒泡昏了神智的青年简直像是个瞎子一般,对着那笛孔好一阵儿瞎寻摸,竟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小刀来,作势便要上手修笛孔。

  韩建华眼疾手快地拦住他:“好好的笛子,你作践它做什么?”

  方久白净面孔被醇香美酒熏得通红,那眼睛却是一副欺世盗名的清明模样,这厮舌头绊着牙齿,磕磕绊绊地辩解道:“多钻它两个孔,吹着透风些,舒服。”

  韩建华:“…”

  瞅着这小哥抱着大酒坛豪饮的壮举,还以为此人有多大的海量,谁知不过是拿捏着做做样子,眼下恐怕已是不省人事的前兆,明儿早上起来还不知道能不能断片。

  若是此时纵容着崽子胡作非为,明儿酒一醒翻脸不认帐,非要信口雌黄栽赃陷害,生生给竹笛削多了俩孔的臭屎盆子还是得自己认着,谁他丫没事去当这个冤大头?

  嘴上却是不饶人的:“我瞅你干脆把这玩意儿的孔全他娘的打空了,一股风直截了当透过去,更爽利些不是?”手下紧紧扣着方久的手腕,片刻不肯放松。

  这酒鬼一怔,继而仰天长笑:“姓韩的!你他娘的…真够意思…”

  他的右手手腕明明还被紧扣在韩建华掌心,却是不知如何借了个力道,左手捞来桌上一根竹筷,只听一阵微风细碎声响,竟是硬生生将竹笛打透了。

  那竹筷借了他的内力,穿透那根倒霉催的竹笛,直接嵌入一旁的古树之中,深入三寸。

  韩建华:“…你吃大力金刚丸了?”

  方久许久未曾言语,只怔怔地盯着掌心中空的竹笛呆了半晌,神游在外的神智似乎是回来了,便转眼冲着韩建华扬眉一笑;“这根废了再做一支便是,瞧瞧你那脸色,见鬼呢!”

  楼外便是正操练着的数万大军,韩建华侧身躲开那酒疯子直戳上来的竹棍子,转而伸手去抓他双臂,谁知这人虽说喝得五迷三道,却远远没达到溜走马灯的地步,招招式式耍出来还是真刀真枪,勾住韩建华探过来的右臂便是一个侧甩,趁着对方尚未反应过来的良机,直截了当地钻了韩大将军的空挡,以肘为刀,不轻不重地往他肩胛骨一撞,硬生生将韩建华整个人翻了个面儿,摊饼似的撂在了地上,这醉酒厨子在一旁兀自提溜着酒坛,七扭八歪地喝了口浊酒,两眼惺忪地嘿嘿笑道:“着了道儿了吧,傻蛋。”

  韩建华这么个大老爷们被当成布娃娃放倒在地还是头一遭,愣是躺在地上半天没返过味儿来,脑子嗡嗡一阵后总算清醒大半,听着底下士卒不加掩饰的窃窃低笑,开口,却是句与眼下状况八竿子打不着的屁话:“你的耳朵,在威州西北军那儿炸伤过。”

  方久偏头看他一眼,继而不以为意地灌了两口酒,这才答道:“赤血,来不及躲。”

  逼不得已,却又不敢在自家将士面前显露出来,只好不动声色地在听人讲话时尽力避开右耳,他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今晚来来回回的调换姿态,却依旧是引起了对方的怀疑。

  倒也不是坏事,他低头望进酒坛,只见其中倒影已是满面风霜,不由嗤笑一声。

  河岸走过尚且难不湿鞋,何况他这年年岁岁深陷漩涡深处难得脱逃的,又如何全身而退?

  “赤血…”韩建华喃喃道,“你…”

  他话至一半,却是再说不下去,见方久面带疑惑地转过头来,这话更是说不出口了。

  对于一个铁血征战数年的大将而言,若是脱口问了,保不齐便是句折辱之言。

  后悔么?

  明明可保全自身滴水不沾,当年却仍是选择这条征程,可否有过片刻无语凝噎?

  豪情壮志于戏文之中不过须臾两三行,展露众人眼前的亦是那最为风光豪迈的极短几瞬,天地间俱是此铁骨光辉的闪现便将整代全世人欺骗,恍然以为,那惊天动地的瞬息即逝,竟是他们一生所有。

  数年如一日武学苦练,边疆风霜刀剑,一将功成万骨枯…在那样引人神往的书稿之中,竟无半点记载刻画。

  韩建华话语未完,方久却是借着酒意猜了个七七八八,眉眼间渐渐凝重下来,低声道:“生为大越子孙,见家国倾颓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姓楚的请来天渊寺僧人相助也不过前几日的事情…爷爷只是气我当年跑出去时将寺门踢坏罢了,他知我心中自有不平,呆在寺中只会无事引争端。至于我…”

  他低低一笑,手欠地磕碎了一块瓦片,轻声道:“我只当自己是颗赤血,炸了便炸了,人人皆有一死,等着年迈衰老之时气喘至竭,倒不如趁年华赴一朝轰轰烈烈。沙场中葬送一生马革裹尸,啧,想想倒也不错…”

  “不行,”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扬手狠狠锤了锤韩建华的肩膀,“要是当真如此,记得往我那席铺盖卷里头添点儿茅草…这大冷天儿的,冻鼻子。”

  这人愈发没了正型,该是全然醉倒,韩建华懒得理他,转身便走,正下高阁,却听一声长吟,竟是昆曲唱腔。

  “了然心头三尺尘,且问谁人共我,半折破阵子…”

  如今方知往事一一镌刻眉间心上,却是再无可挽留。

  韩建华将手里长刀缓缓收入鞘中,回神间竟已是走上前去,将两截□□拾起,轻拂其上尘埃血迹,抬头望向高阁之上一卷旌旗,复又慢慢低头,无声给这人磕了个头。

  再度起身,将军眼角微红,一面轻轻将断枪藏进铁砂裘中放好,一面狠狠别过头去,高声下令:“江南八郡已然尽数收复,全力搜捕萨满川木,刻不容缓——”

  他身后便是何灵雨与军师,军火库副站主与方久虽说算不上是过命的生死之交,但当年方久混迹西北军时,多多少少还是彼此有些交集,自然知道这便是堪称传奇的年少将军。如今北境平定江南收复,山河乃是一派大好景象,这英年才俊却如此这般命丧于此,未免心生哀痛,鼻头一酸,连忙抽了块手帕盖了脸,侧身闪过。

  军师在一旁若有所思片刻,在韩建华带马经过时,一把拉住了他:“韩将军。”

  这老头子自打从萨满川木那头跳槽过来之后,提供的全是真实情报不说,还与何灵雨一起,凭借自己天生才智助南大营搞出不少新鲜兵器来,想来也是个择良木而栖的主儿。韩建华眼下虽说心里有火,到底不好冲着这么个智囊团发作,只好勒紧缰绳停了停:“军师。”

  军师:“陛下此时必与萨满川木在一处,南蛮有个隐蔽藏身之地,或许在那处也未可知。”

  这军师还有个较之其他酸文人的鲜明优点,那便是爆豆子似的发言方式,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就比方说这么句话,若是寻常智多星,必当在言至根处前设置万万道机关障碍,什么“鄙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什么“鄙人才疏学浅,断然不敢造次,若是此言差矣,万望阁下莫要追究”等等一系列套话,说的好像得武人一诺便可保全性命而不死了一般,想的倒挺美。

  这人一句话就戳到了点儿上,韩建华不禁在马背上正襟危坐起来:“请军师赐教。”

  军师愁眉苦脸寻思了半刻,答道:“我在萨满川木手下为其效力五载有余,这老东西心思最是细密,更是个惊弓之鸟,年年月月草木皆兵,很是难以接近。我知一南蛮密地,萨满川木惯常在其中放置各种各样他自以为的稀世珍宝,若是将军信我,自当马不停蹄立即前往,可我并不可保证…定能在此找到陛下。”

  韩建华微微眯起眼睛,将军师从头到脚扫了个遍,不过犹豫片刻,便伸手将他一把拉上马背:“请军师指路,我南大营三军将士,但唯军师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