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80章 千钧

  秋笙的眼睛在他自己超强耐痛能力的影响下,总归是并无大碍,江南之中军医却是没一个能彻底根治此疾的,又被大战初结时诸多琐事牵绊,南大营离了他终究是难以为继。正因如此,万岁爷只好吊着一双半瞎的大眼戴着副玻璃镜四处晃悠,却是不知到底是韩建华找的所谓受益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还是秋笙伤的着实蹊跷的缘故,这挥斥巨资购得的玻璃镜并未起到众人理想之中的效果,秋笙上回不过前去后厨给楚翛煮了碗银耳莲子汤,竟是将半壶滚沸开水糊到了左手手背上,烫出了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水泡。

  自办完方久丧事后,韩建华的心气便有些莫名其妙的狂躁,一见了秋笙被烫得肿胀不已的猪爪,登时便忍不住:“我他娘的这就去把那老头子的脑瓜子亲手剁下来!他奶奶个豆包,都这么办事的不成!”

  反倒是半瞎悠悠然地伸出猪蹄扯住了他的袖子:“罢了罢了,该烫,是我自己不小心。”

  韩建华含在胸口的数百句污秽脏话,被秋笙尽数压了下去,只好装出副横眉竖眼的模样冷眼看了他半晌,猛然道:“就这么进去?不怕叫您家那位心疼着?”

  大概是韩建华这句“您家那位”格外戳秋笙的心窝子,瞎子先是嘿嘿一笑,继而不知想到什么,竟是愁眉苦脸起来,韩建华心惊胆战正要拔腿便跑时,竟见这货再度嘿嘿傻笑起来,将大将军往边上一推,端着碗热乎乎的八宝粥就要往帅帐里头冲,却被对方横起一剑拦住:“唱戏呢啊你,变脸宝宝?”

  “这你就不懂了吧,”秋笙将粥碗换了只手托着,就着这么个别扭至极的姿势讲起学来,“我媳妇儿心疼我,自然高兴;可我转念一想,我受伤媳妇儿比我更难受,自然难过;然而方才转念又是一想,说不定我那心慈手软的小媳妇儿一心疼,就把生我的气这回事抛掷脑后了,不过烫了一烫就可哄好他,这手就是被生生煮成京城卤汁小猪蹄,也值当的很呀!”

  韩建华将脸憋成猪肝色:“…”

  秋笙不以为意,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扯皮:“啧,就瞅你这副吃屎一般的面色,便能轻而易举得知为何王登能够混到媳妇儿而你却只有跟着南大营糙老爷们虚度余生…作孽啊作孽啊老韩!”

  恐怕是为了应景,万岁爷说到兴起,甚至捞起猪爪拍了拍韩建华的肩膀,却到底记挂着那碗粥,右半边身子动都不动一下。

  韩建华叫这人历时持久的吃屁脾气训练得一点儿意见没有,只好朝着帐内努努嘴道:“送粥去送粥去,滚远点儿。”

  秋笙毫不在意地大笑一声,扬扬手进了帐子,却见楚翛已是自暖被窝中坐直了身子,正半披了件狐裘长袍捧了本书看,见他进来,也不言声,只微微抬高了苍白脸庞冲他笑了笑。

  “连日地吃了这么多苦药,嘴里怕是淡淡的没什么味道,特意向着那厨子讨了两只新鲜鸡蛋,拿小煎锅细细地煎完切做了蛋皮丝。你且先尝尝看,不好便再等着我现去做一碗出来…”见楚翛伸手拢了把落花流水散了一肩的长发接过来,眼界明明是不分明的,秋笙却不知从脑内何处硬生生扒拉出这人此番模样,无端口干舌燥起来。

  自从前几日这人身中寨主那鬼头的手指蛇之毒后,先是莫名其妙拖着病体消失三两日,自全须全尾归来后,秋笙已是昼夜不分悉心照料了他已近一月之久,眼瞅着江南温暖之地迎春黄花已然盛放,阁主这把饱经风霜的脆骨头也没见得多大起色,那边万岁爷又仍是被迫瞎巴着一双眼睛,两人于这小小帅帐中同床共枕已有一段时日,秋笙自喻并非柳下惠一般高风亮节人物,自然是有些精火上窜。搁在旁人那看,便是万岁爷平白无故地流了好几回鼻血,还当是大战初捷心有余悸所致。

  心上人当前,钢铁热血男儿也该有绕指柔情难以割舍,更何况是秋子瞻这么个并不怎么正人君子的大尾巴狼。

  楚翛已接了碗施施然咽了一勺入口,困于羸弱身体而始终不见血色的唇经由这高温一烫,顿时显出些明媚嫣红的色泽来,微高眉骨的阴影掩过长睫下一双瞳眸。一时间,这张脸上白的白红的红,如黛长发自而后垂落双肩,倒也有几分夜半三更山中鬼魅般的大好颜色。

  秋笙定定地瞧了他许久,终于缓缓张大眯紧了的双眼凑上前去,迎着楚翛尚来不及惊讶的温润眼神,轻轻吻上那沾染饭粥香味的唇角,趁势将小瓷碗从他手中施力抽走,转而在楚翛回神微向后仰时,不着痕迹地狠狠倒吸一口凉气,追着那左躲右闪的双唇便再度侵占上去,舌尖温热,慢慢舔走他唇齿间的粥香,坚定不移地印上自己的气息。

  “子…”

  他不过在最初略微惊讶片刻,随即便偏头辗转几下,细细舌苔压着对方洁白齿列快速扫荡一圈,趁秋笙食髓知味愣神之时,一直顶在他胸口的胳膊肘稍一用力将人推开半寸,抽身取了搁在桌上的小瓷碗,转眼冲不明所以的万岁爷低低一笑:“当我是你么?躲开,肚子里空荡荡的,难受的紧。”

  说到做到,楚翛伸手在秋笙湿漉漉的下唇上轻薄似的蹭了一把,便已扭腰直身而坐,端着瓷碗一勺勺吃起来。

  浑然不知被自家媳妇儿撩骚到的万岁爷怔怔反应了片刻,方才明白过来楚翛那话指的究竟是何种意思,霎时间脸上表情放烟花一般瞬息万变好看至极,却是顾不上脸红意欲滴血,只痴痴地伸手攀到楚翛的左肩上清浅摩挲了两把,见那人竟是一副全神贯注喝粥的模样,心中邪火因这宛然岁月静好的画面清静了不少,低眉眯眼看了看楚翛搁在膝弯上的古书,哼唧道:“什么书看得这般入神?”

  楚翛吃相颇有几分王子皇孙家的优雅精细,却也不是个细嚼慢咽的主儿,不过顷刻之间,小半碗粥已是尽数吞咽下肚,抬眼看进秋笙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淡淡道:“前一阵子传书给许留山,他便寄来本或许可医治的眼疾的古书来。虽说的的确确是部言语尽善尽美的好医书,言辞间却太过繁复琐碎,像我这种半个门外汉着实是不能确保全然掌握术数,而这手段治愈可能又不是定然,我不敢拿你冒险。”

  “治愈可能大约几分?”

  “十中有六。”

  秋笙宽心地笑笑:“不算少了,你这把手练了少说也有五六年,我又如何不信你?”

  这人说的轻巧,简直像是那眼睛不是自己的一般。楚翛伸手蹭了把他的眉眼,道:“十之有六不假,但这可能性分配到个人身上,便只可能有一之有一与一之有零,我舍不得你去冒这个险。”

  秋笙抓着他左肩的手微微一紧,只觉呼吸间逐渐滚烫起来,刚刚压下去的熊熊烈火竟是再度喧嚣膨胀。

  这许多时日间常常不得两人交心得月夜畅谈共醉,恐怕是因着这么个缘故,他已不知多少日夜未曾听到楚翛亲口说情话了。

  这人总将彻骨深情随随便便挂在嘴边,大概是那些缱绻温柔的话语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巧妙得当,因此总有些勾心斗角精心设计的嫌疑,可他偏又那样一副仿佛不明所以的清明模样,那句句箴言又简直像是掏心掏肺说出来的,动人心弦。

  明明天不时地不利,却偏偏求一人和,秋笙拼命睁大一双瞎眼,却仍是看不分明那人近在咫尺的面庞,雾里看花好半天,才终于恍恍惚惚笑笑:“瞎若是瞎在你手里,这双眼睛葬送得也算有个好归宿。”

  楚翛心中一跳:“别说瞎话…等着江南一线诸多事宜终了,我便与你同去花都驿站寻许留山为你治疾,这方子若是放在他手里使出来,能有十之有八分的可能。”

  秋笙无赖似的往楚翛怀里一倒:“没说瞎话,字字真心。”

  楚翛闻言低头一笑,正对上那瞎子似笑非笑的一张俊秀面皮,瞬间便有些吊诡异样的心悸,悄咪咪地暗自提了提内力,发觉竟尚且能使出五六成,当即下定决心趁此良机办件大事,俯身冲着那人耳廓便是一阵不怀好意地啄吻,刻意压低音线哑声道:“秋子瞻…可愿意因在下玩忽职守一回?嗯?”

  青纱帐被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一拨,铺天盖地落下来,秋笙微微仰头轻哼两声,头脑正迷糊不堪之中,这人略带些慵懒的腔调便正中下怀地入了耳,轻笑一声,扶着楚翛的细腰正想翻身换个姿势,肩胛处却微微一烫,竟是身上人使了内功压住了他。

  “阿翛…”大尾巴狼不过短暂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沿着楚翛的腰线一路蜿蜒而下,直勾勾地挑开了软塌塌的衣带,顺着衣领抚上了那人精瘦腰身,低低笑道,“怎么?气得倒想占我便宜了不成?嗯?”

  话尾轻挑而微妙的一句轻巧问句,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楚翛。

  阁主不动声色冷笑一声:“你倒还当真知道我生气?做些补偿岂不是应当的么?”

  秋笙定定看了他许久,终归是自暴自弃般缓缓搁下了双手,投怀送抱似的往楚翛脖颈一蹭:“得了得了,别气…随你喜欢便是…”

  话音未落,帅帐外竟是哄然一阵响动,秋笙近来数日练得这番耳力那叫一个登峰造极,楚翛尚还在呆滞之余的犹疑不决中,万岁爷却已是内扣一下手腕借力将楚翛整个人掀翻在床上,随手抽过锦被胡乱一盖,那边已是万分正经巴里地收拾好了方才还混乱不堪的形容,闪身一移,人已在帐门口:“老韩?”

  这人守在外头倒也是十足长眼力见,轻咳两声,歉然道:“子瞻,知道打扰你一番好事,我先行致歉,等会儿出帐子先别动手…京城里头有正事,不是闹腾的时候。”

  秋笙苦笑下,心道:大兄弟,当真是救了我一命。天知道那个化身为狼、又欺负自己眼瞎内功不及他的混账东西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面子上却还是要挂得住的,只装模作样地轻声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进来吧进来吧,阿翛睡着呢。”

  被强行蒙在被子里装睡的楚翛竖着耳朵听了个分明,飞速掀开被角恨恨地瞪了秋笙背影一眼,见那人恰到好处回头一笑,黑脸做了个手势道:“来日方长,有种别跑。”

  也不知具体是何时养成的习惯,阁主似乎自从数年前在谈判场上与秋笙眉来眼去后,便常常在做手势的同时跟着动作缓缓做口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那像是威胁又似是挑逗的词句沿着格外清丽的唇线慢慢流淌出来,秋笙当即耳根一热,抿抿嘴,趁那人变本加厉地为非作歹前,落荒而逃似的转过头去。

  一面近乎无可救药般地想道:这人真是越大越没规矩,真不知道还管不管得了。

  在韩建华揭开门帘进来之前,楚翛便很有先见之明地将脑袋往被子里一埋,秋笙那躲躲藏藏的隐晦眼神无处可放,便也飞快地安定下来,转身往桌边一坐,神色已如常冷静:“京城何事?”

  韩建华影影绰绰一眼向床榻的方向瞥下,立竿见影地看到秋笙面色不太好看了,连忙正色道:“若不是大事,定然不会在你此时眼疾未愈之时来打搅。那头传来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先听哪个?”

  秋笙倒茶的手指一顿,答道:“自然是好消息。”

  韩建华自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来:“江南一役初了结时,天渊寺已派人送来金蚕蛊解毒之法,还是掌寺僧人净然大师亲自送来。据说以五步蛇等诸多毒物之血为药引,坚持服此药丸三月之久,金蚕蛊之毒便会被自然消解。辰良与锦衣卫诸位兄弟的性命,算是彻彻底底救回来了…子瞻?”

  出乎韩建华意料,秋笙只不过在刚刚听到头一句话时,隐隐约约露出了些如释重负的笑容,可越听,这笑容越是浅淡,直到他话尾落下,秋笙已然是一脸凝重。

  闻言,他并未立即答话,反倒是抬眼看了下委委屈屈窝在床上的楚翛,低垂着眉眼咬了下嘴唇,问道:“王爷知道了?”

  韩建华:“什么?王爷?清安王爷秋维?”

  秋笙点头道:“正是,按说这消息我封锁得还算是得当,得知的也都是些心腹人士。当时这事突发,来的也堪称再蹊跷不过,王爷彼时应当仍是在周游天下游山玩水,照常该是他先前对此事并未有半点知晓…”略一顿,他抬头看向韩建华道:“如何?信中他可有透露惊异失措之意?”

  一愣,韩建华细细想过一遍:“这倒是难说…算算算,子瞻,信拿来给你念念便是,我一个粗人,哪里管得着你们这字里行间的情绪繁杂?”

  秋笙不可置否地扬扬眉,随他去了。

  韩建华前脚出门,楚翛便掀开棉被坐直上身:“这王爷倒是个有趣人物。”

  “那时我将整个大越朝廷托付给他乃是千钧一发之际,当时寸光阴寸金难换,也没那闲工夫对这人多加思虑怀疑。如今想来也是诸多疑点。”秋笙倒了杯热茶,走到床前递给楚翛,“倘若当真是云游四海撒手无关政事,又如何能够在被我一架马车赶到京城的第二天,便可行云流水般将政务一一处理得当?陶清林等新任臣子的名讳,他又是从何处一清二楚得知的?”抬手扶了下额,正待再度开口说下去,却见楚翛饮茶动作微微一停,话音骤断,转而问道:“阿翛?”

  他这么一变故,楚翛也是惊得猝然仰脸,张大双眼半晌,瞳孔渐渐温润放大些许,在秋笙面前晃晃茶杯笑道:“只是惊诧于某位知己竟是这般悉心,架着副瞎乎乎的小眼儿,居然替楚某将茶中枸杞挑掉了。啧,煞是感动,一时间无言可说,抱歉抱歉。”

  模糊的视线里,那人光鲜而俊秀的笑意猛然闯进来,秋笙一个不防,又一次被这家伙闷骚了一脸,轻咳两声,却见那点火的崽子颇为正人君子地品了品茶,平端着往桌子上一搁,转身低敛下眉眼道:“倒是有当年你三分气韵,讨人喜欢的很。”

  点火再毫无征兆地灭火,秋笙磨磨后槽牙,算是看清眼前人真面目,却也知眼下确实不是顺着方才的话题肆意开展下去的好时机,出神出了半天,一时半会没跟上楚翛的节奏:“谁?”

  “自然是王爷,”楚翛一手似有似无轻敲桌上的瓷杯,淡淡道,“秋维,清安王爷。”

  秋笙“唔”一声,反应了片刻,猛地一抬头:“讨人喜欢?你当年就是这么觉得的不成?”

  楚翛轻轻敲了下杯沿,手臂在半空中自然滑了个圆弧而下,转而轻搁在秋笙肩上,指尖微挑勾上他的下颚骨,眯着眼笑笑,却是答非所问:“可还记得天渊寺的净生和尚?”

  秋笙攀上楚翛小臂,食指轻轻在其上画圈:“自然记得。”

  “虽说是个假和尚…”楚翛低低一笑,眉眼弯弯煞是好看,“出家人不打诳语,要当真的。”

  秋笙向前一凑,两人已是鼻尖相抵,他已有几分恍然不辨,只懵然道:“我还道那年是我一厢情愿…”

  “崔嵬阁阁主,谁逼得了呢?”楚翛轻声道,“若是七情六欲也不得自由,倒还不如自挂东南枝来得干脆痛快些。”

  秋笙失笑:“可别,您自挂了东南枝,我岂不是要孤苦独身终老了么?”

  “那倒未必,我看你是混迹烟花柳巷精绝而亡,这还是不亏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秋笙听他这番含着三分说不清道不明醋劲的调笑,一面咬牙,一面却是止不住地弯着嘴角笑了:“你…”

  帐外脚步声响起,秋笙眼神猛然一变,却还是抓紧时间凑上前去窃了个吻,舔舔唇角意犹未尽地抽身而去,只听帐口韩建华轻叩了叩木门角:“子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