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71章 灵雨

  楚翛是个带兵的好手,那百十来个和尚兵也不是温和软弱之辈,一人一根长棍直击出去,能够握住力道精准地敲碎敌人肋下两三根骨头,令其战斗能力全失而不丢性命,同时调动起整个火军处在低迷状态的局势气氛,场面再度热烈起来。

  战局在楚翛杀入敌阵之中便发生了微妙的逆转,此时此刻正在以喜人的速度逐渐拉大,可他还是在这其中发觉了令人颇为不安的制约因素。

  哪怕杀尽南蛮士兵,这些打不坏杀不掉的铜铁假人依旧会陆陆续续前来,说不定萨满川木手里还握有第三第四个蒙古包留做后备,若是始终无法掌握假人的致命弱点,这场仗便能够在敌军的控制范围内无限延长。

  而他从秋笙不顾生死往外冲的脑残行为里已经看出,这人的目的显然不在胜利,而是速战速决。

  自从秋笙跑来南大营后,楚翛已经许久未曾去过京城,可参照朝廷里头那多如牛虱的贪官污吏平日的行径,用脚后跟也能想得出来京都情况究竟有多紧张。

  楚翛眯着眼睛将近身士卒的头颅顺势斩下,侧身躲过铜铁假人飞来一刀,在飞快闪过的一眼间瞧着它胸口被烧焦的位置,心里泛起了嘀咕。

  何灵雨在从威州前往江南的路上被牵扯住了步子,不出她所料,北骊的残存势力果真趁此机会对西北军明枪暗箭一通狂轰乱炸,好在高立、王登和齐默都在军营里呆着,扛着大刀直逼着这帮毛头小贼抱头鼠窜,反倒是她自己未能按时完成到达江南的任务。

  这必然是那些深埋在大越各处的内鬼卧底在苟延残喘时搞出来的破事,王登派来的护卫一个抵得上整个暗杀队,何灵雨作为军火库副站坐镇人也不是吃素的,毫发无伤自不必说,恶心就恶心在这帮小东西碍了她的脚步,百般无奈之下,不知怎的竟是想到了楚翛,通风报信竟通到他那儿去了。

  没见着实体物之前,再牛气冲天的机巧工匠都搞不定个最简单的小物件,何况是这么个惊天动地会杀人放火的大家伙。何灵雨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微微转着毛笔,好不容易想出了些或许能够有所效力的办法,一说开来竟是洋洋洒洒写了数百种方案,不得不暗自再按照秋笙交代来的战况再从头到尾捋顺了一遍,终究留下七七四十九种方法,也不管楚翛能不能有那个闲工夫全看完,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却也只能如此。

  所幸阁主在极端环境下还能保持得住心态平稳记忆正常,按照何灵雨所说方案一个个切实实践了,谁料竟是治标不治本,最上佳的选择还是拿着带火星的利箭直射到假人正胸口的位置,还能多多少少限制住对方的行为能力,除此之外,皆是徒劳。

  楚翛作为针对机巧之术的彻头彻尾门外汉,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自然不敢自己瞎弄,也不会闲的没事去质疑军火库副站扛把子的专项实力,只是瞧着眼下这胶着不休的局势,纵然是无论何时何地皆是心平气和做派的他,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楚翛收紧拦腰抱住秋笙的左臂,气息在无尽头的拼杀之中渐渐急促起来。

  有铜铁假人撑场的南蛮人无异于如虎添翼,两方若是再度旗鼓相当,定然会将战局扩大战时延长不少,秋笙撑不住那么久。

  楚翛磨了磨牙根,恨恨咬住嘴唇角。

  如今恐怕是不成,等着暂且休养两日慢慢调理回来身子骨,他非要把秋笙这小崽子按在地上,找根长皮鞭舔着肉尽情尽兴地抽上他一顿。

  当初还装疯卖傻地哼唧着让他别糟蹋自己的心意,敢情是空出机会来掉个个儿给他来上一回魂不守舍。

  长剑在手挽了朵寒光闪闪的剑花,瞬间便击退围在四下臭虫一般的死士兵,转而空出手来摸了把秋笙的脉门。

  楚翛心尖一凉,竟是摸到了一把虚无缥缈的冷脉象,连忙抬眼寻找可乘之机,令此战迅速得出个了当结果,谁知这一眼抬起,竟然迎面瞧见了个熟悉身影过关斩将前来,高声叫了一声:“楚公子!带陛下先走!”

  楚翛顿时就想当机立断给方久跪下,悬崖勒马回头转身离去,撤退时莫名其妙想到:他如何知道我是楚翛的?

  这才想起默默抬手抓了把面皮,那张丑得天怒人怨的面具居然不知所踪,他再一看,低眉便撞上秋笙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失血失得厉害,意识间都是拼命忍住不翻身昏睡而去,恍恍惚惚之间,几乎用尽全身上下全部气力缓缓搭上楚翛的臂膀,笑着扬了扬松松垮垮抓在手上的□□,像是个恶作剧成功的幼稚孩童,近乎志得意满地冲楚翛挑挑眉梢。

  楚翛心头狠狠一颤,继而便是一股哀怨愁苦铺天盖地喧嚣而来,只觉常年被压制在心思边缘的杀戮嗜血本能霎时间耀武扬威,恨不得登时俯下身去,咬掉眼前人一块血淋林的皮肉来,囫囵吞咽下去才算完满。

  他将这杀伐铁血之气在飞身而上的死士军身上消解了大半,留神说出话时,便留心将语气间的血腥味降到最低限度,又是咬牙,又是笑:“秋子瞻,你没够是么?”

  秋笙似乎也看到了方久前来雪中送炭,明白眼下大局势不在自己这头,即刻便有些肆无忌惮,竟是抬手轻轻拽住楚翛露在轻甲服外头的几缕长发,强迫还顾着前后左右敌军的楚翛半低下头来:“阁主冰雪聪明,怎会不知?”

  不知有意无意,他带着楚翛微弯脊背的同时,躲开自身后飞来的一支暗箭。

  楚翛哭笑不得地握住他微凉的手指尖:“你听话点儿成不成?”

  秋笙淡淡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干脆利落地闭紧了眼睛。

  他是当真再没丁点力气撑下去,失血带来的强烈眩晕感让他几乎无法思考,方才楚翛那一句带着火气的质问,他其实只不过听懂了三四分,至于回答,全靠瞎蒙。

  方久将整个火军的统领指挥权拿到手里之后,凭借他多年以来日趋精湛的战术战斗力,竟是在铜铁假人的层层围攻之下逐渐突破重围,甩旗高声下令,将南蛮子逼得再退一步。

  萨满川木咬牙切齿道:“这人又是从何处蹦出来的?”

  军师神色凝重:“族长,此人乃是秋笙手下统领死士军的主帅,曾在西北军做高立的副将,如今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统帅…想来是这边将秋笙逼到死路的消息传到韩建华那头去了,特意将方久派过来救驾的。”

  他收紧握住长刀的手指,低声道:“请恕属下实话实说…您将近乎五分之四的兵力整片投到火军这里,亦或是秋笙身上,这种做法本就有失妥当。您要知道,这种规模的战争已经将大越南北统统拖到泥坑里去,是绝对不可能单单因为一个人的生死存亡而发生实质性改变的。如今京城里那个秋维,心狠手辣之程度怕是强过秋笙千倍百倍,更是个难对付的人物…”

  萨满川木赤红着双目瞪了过来:“军师有话直说。”

  他这副模样着实骇人得很,军师最是个能察言观色的好手,连忙顺势在地上跪下,低眉顺眼道:“属下以为,暂且将大多数兵马尽快调往江南韩建华驻军处,先将被夺回的地盘拿到手再说后话。至于秋笙,属下恳请族长将个人恩怨暂时搁置一旁,家国为重。”

  “军师的意思,是我执着于鸡毛蒜皮小事而弃家国于不顾?”

  “并非鸡毛蒜皮小事,此仇不报非君子,只是族长,”迎着萨满川木恍若吃人的眼神慢慢抬头,军师安之若素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您洪福齐天,而那秋笙不过一无知无畏小儿罢了,何愁将来万万日收拾不掉他?”

  这番话说得实在巧妙,萨满川木甫一听完,脸上便影影绰绰地堆满了笑容,却碍于自身高高在上的地位面子不好太过张扬,拼命往下压住那一脸肥肉横飞之中裹挟而来的奸笑,抬手拍了拍军师的肩膀。

  巧舌如簧说的大概便是这种人,他们善于颠倒黑白搬弄是非,让一个半边身子已在地狱深渊的疯子,竟恍然产生仍可光明磊落摇旗呐喊的错觉。

  军师仍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在萨满川木骨节粗大的手掌搭在自己肩上的瞬间,阴恻恻地笑了。

  战争仍在持续,寒光冷箭之间恍若炼狱惩戒已悬于头顶,开战初期仍有些人维持灵台清明,直至最后却是再支撑不下去,极端的混乱与血腥充斥眼前,甚至有误杀自家兄弟的傻蛋,这厢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随后追逐而上的敌军斩掉了头颅。

  这是个吃人的地方,夜深人静之时,军师摸走萨满川木一名副将的令牌,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南蛮地界,躲在无人经过的小道上,将事先早就被酸液腐蚀过的衣袍利落地撕扯下来,咬紧牙关割破了手腕,淋了一袍子艳红血色,留了个“军师已死”的标志过后,便戴上□□无声无息地溜进了南大营帐口,初一接近,登时便被发觉。

  中途休战的方久将糊在脸上的血污胡乱摸了一把,愣是没认出底下那个鬼鬼祟祟的面具人是谁。

  “来者何人!”

  军师顿了一下,继而将面具随手一扔,仰高了脸回道:“方将军,幸会幸会。”

  方久微微眯起了眼睛,低低一笑:“堂堂萨满川木专职军师大人,难不成竟是要反水?我可受不起这等大礼。”说着,他缓缓拉开长弓,精准地对上了军师圆溜溜的大脑袋。

  军师却一副气定神闲的风度抬高了手臂,示意对方自己身上并无任何暗杀武器:“明人不说暗话,方将军,我们这一行跟你们不同,所谓的忠情道义全然是虚无飘渺之物,何人为强便是见风使舵。我这里究竟有多少关键情报,方将军,您比我清楚。”

  方久眯着眼睛看了看他,飞身自高阁上一跃而下。

  没有人想在这个杀伐征战频频的沙场上继续耗费生命,方久历来便是个心如明镜的将领,他能在热血上头时仍然保持耸人听闻的冷静,这点后来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怎么动过脑子的秋大爷,倒是无形之中救了无数次万岁爷的性命。

  只是这一回,没想到竟是实打实的救了秋笙一命,可托他的福还保全着一颗脑袋的万岁爷此时此刻也没有安全到哪里去,这人正颇有福气地昏睡过去,因此错过了正面对着自己的一张千古臭脸。

  楚翛苍白的面孔上刻骨铭心地烙着“内室起火”四个大字,深邃精致的眉宇间拧出两道深深的褶皱,整个人活像闲得发愁跑到人间来索命的阎王老子,一双手瘦得脱了相,正放在膝盖上不停息间断地剧烈颤抖,只让人觉得他下一刻便要狠狠扭住床上那人的脖颈,送他个上穷碧落下黄泉。

  楚翛确实被气得半死。

  他也是此时此刻才明白,原来秋笙装蒜的本事从来不曾落后于他,信里说得情真意切安稳如常,若不是何灵雨一封出乎意料的信件让他摸出些许江南战场真正的局面,说不定他眼下还在悠哉游哉地品味着秋笙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怨妇气息,一直暗爽到晚春时节再晃悠过去。

  这种生死一瞬间的感觉楚翛不是从未曾有过体会,往日里多少次从楚筌手里艰难万分地挣扎过来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在神智清醒后付诸一笑,若再要更多其他感情,竟是空空荡荡,那残破不全的心腔里,无论如何再掏不出来半点东西。

  可谁曾想,当他所受苦痛之十分之一加诸到秋笙身上时,却是这般痛彻心扉。

  这副残肢败体已千疮百孔,横竖不过多砍两刀,轻则多些皮肉伤疤,重则转世重新为人体验一把红尘繁杂,伤害我的人自然不假思索原谅,可是伤了他的人呢?此心此情,且问如何能平?

  楚翛苦笑一声,兀自倒了杯冷茶灌进了肚子,半倚在帐中的柱子上闭目养神,不急不缓地深吸口气,强迫着将烧得滚沸的心绪慢慢平定,不远不近地看着床榻上那气息微弱的人,长叹一声,微微敛下了眼眉。

  他心血未平,本是最不该日夜兼程提剑上阵的,常言道“顺天者生,逆天者亡”,素日里只大模大样回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如今却明白何为人定不胜天之理,腿脚一软,竟是瘫坐在地。

  热血滚滚而上,复又极快平静的头脑一时承受不住,居然无端昏花迷茫起来,耳边一阵莫名其妙的轰响,竟被一大片血色弥漫了眼睛,双手妄图覆上太阳穴暂缓疼痛,却连身体都再不听使唤,只是堪堪捂上了头部,一时间疼得弓起腰来。

  疼得钻心,竟不似先前数回般的发麻发涨一般的疼痛,这回却像是觉得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不由分说地直捅进了脑子,大刀阔斧地肆意搅动起来,将整个脑袋连同脖颈都发起酸麻剧痛,简直想就地拿头去撞墙。

  “报——”

  帐外竟是方久一声高喊,多多少少将楚翛临近崩溃边缘的神智拉回些许,他借着房柱的力道一撑身体,转身撩开帐帘:“何事?”

  方久正左手提溜着悠哉游哉的敌方军师,抬眼一瞧着楚翛,差点儿没被这人煞白的脸色吓得灵魂出窍:“楚大公子,您这是烟花柳巷逛多了,有损阳气了吧?脸色好看成这副德行,是跟陛下一样打算使苦肉计不成?”

  这疼痛也有一段时间限制,眼下已是熬受过了最难过的那段时日,楚翛眼前不再五彩斑斓地放烟花,抬脸瞧着方久这如临大敌的神色,险些被他气笑了:“我看阁下是想念天渊寺铁佛尘的滋味,今日叫你再试试如何?”

  方久撇撇嘴:“你少拿我爷爷压我,有种你拿真本事跟我一教高下!”

  楚翛更是乐得有些合不拢嘴:“不逗闷子,我倒是当真可以同你过两招。”

  “去你的吧姓楚的,回回把大爷我打成猪头你小子还挺有成就感的是不?”方久放完大话火速反悔,将军师往前一推当了个挡箭牌使,“这老头子要弃暗投明,陛下如今不是个能做主的,你看着办。”

  头上总算轻松些的楚翛这才施施然调转目光看向军师,对着这将江南八郡易主的始作俑者之一,他却是礼数周全地行了个大礼,欣然笑道:“军师何故投靠南大营?”

  军师弯腰还礼:“前主之处看不到希冀,有才之士皆择明主,楚公子以为呢?”

  “作为一个谋士确是如此,相信陛下也不会因此便对阁下有所偏见,”楚翛伸臂将军师扶起,“道理归道理,形式多少还是要走走。军师,且说说看。”

  军师心下了然:“不知楚公子最关切何事?”

  “你我心知肚明,自认不必说破。”

  “铜铁假人一事,最上佳之选无疑是等到陛下有意识后再说,楚公子既然对机巧工件之事一窍不通,便是我说得再明白详细,阁下又如何一一知晓并将其实践入战斗中?这不是…嘶!”

  方久一把拧住他的领子,硬生生将这颇为沉重的大男人拽得脚尖离地,从牙缝里蹭出一句话来:“耍花招耍到我这里来?嗯?”

  楚翛轻咳一声:“方将军。”

  军师挂着一层松弛老皮的脖子这才算是得了救。

  他倒也不恼,只是攥紧了衣领深喘了几口气,缓过来后照旧慢悠悠接上:“若是再为萨满川木那傻蛋卖命,我只怕此时此刻已是个死人。后路我已做的够绝,楚公子若是不放心,尽可以等到明早,一切已是定局。”

  楚翛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心说掐你脖子的人又不是我,跟我宣哪门子誓?

  这人说的着实不无道理,对于一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来说,再简单的基本原理也跟听天书差不了多少,何况是操纵这么个巨型大杀器了。

  吩咐人将军师暂且安排在偏帐里头,好吃好喝伺候着供着,楚翛回头似笑非笑地瞅了方久一眼:“方老弟,你从前不是都扮好人脸的么?这发的哪通疯癫病?”

  方久翻了个白眼送过去:“好个鬼!你这副尊容唱白脸能行么?两个红脸震得住他么?你的慧根还在么?”

  楚翛暗笑一声,大叫不好:这小兔崽子居然都学会拐弯抹角骂人了,天下公鸡岂不是都会下蛋?

  他当机立断地拍上方久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方老弟,你去瞧瞧那公鸡窝,我总觉得有奇怪之事将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