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70章 险境

  开春时节,万物复苏,南大营在南蛮出动铜铁假人的情况下,全军拼死搏杀,硬是将萨满川木为之颇为志得意满的大军打得四分五裂,最终竟从他手里夺回了江南偏角的三郡,无疑为军队打了一针有力的强心剂。

  然而整体战况仍是不容乐观,针对于秋笙这边的火军而言,更是火烧眉毛,一时半刻不敢放松。

  萨满川木在这最终之战的战术选择上可谓走了一步再险不过的棋,他将整个大军分为五小队,其中三队追着火军屁股后头穷追猛打,再加上精心调配出来的死士军团死盯秋笙一人,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南大营其余军队所受的火力攻击。最初几日,韩建华还试图扭转改变对方这对万岁爷极其不利的战术,再过些日子,发觉萨满川木这回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拿秋笙开刀,只好趁着另外两队进攻防卫松懈,深入腹地抢地盘去了。

  秋笙一人承担了萨满川木五分之三还多的攻击,那头何灵雨似乎被些闹腾事牵绊住了,竟是未能按照约定之期前来。万岁爷凭着自个儿三脚猫的机巧功底,能看出来这是个铜铁假人已是极限,再往后研究其弱处机关纯属痴人说梦,一时也只能被这帮杀不死的小强追着满天下乱跑。

  他领头带着假人军溜达到了江南最为偏僻的小土丘里头转悠了三天三夜,发觉当缩头乌龟这招数还挺好使,毕竟火军都是在江南操练演习到大的,周围圈圈绕绕地形随便一转就能把这帮黑鬼甩晕,但跟个过街老鼠似的日子实在不是个滋味,尤其是急着收复江南其余五郡的秋大爷,心急火燎地都熬出了两三根白发,差点儿没把李辞吓飞了。

  “这帮鬼东西体力太好,这么耗着不是长久之计,得先试试水儿,”秋笙在沙盘上画出个圆圈,“明晚打伏击,我还就不信他们真没致命点。”

  “何姑娘未到,秋爷,这才不过半月,会不会太急了些?”

  秋笙闻言一点头,正要开口回答,却听外头来人传话:“秋爷!韩将军加急军报!”

  “念!”

  “江南再下一郡,线人传来消息,萨满川木准备改变战术,将兵力大幅度从火军身上调转到枢军甲军处,以便暂时控制局势。萨满大势已去,军师之言,不出半年,江南必将收复。”

  秋笙咬紧了嘴唇冒尖的死皮,缓缓沿着皮肤纹理撕扯开来,拿门牙研磨着沾染血丝的皮肉,好半晌,总算开口道:“展信纸。”

  李辞举着文房四宝候在一旁许久,闻言连忙捧上前去:“陛下。”

  他嘴角微微渗着血,却不知为何浅浅笑了出来。

  终于给了他一个恰到好处的反击理由,南大营火军此番无论如何,必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力争江南。他不知秋维是如何从那早已华而不实的国库中掏出这么一大笔银子,就凭那数目,堵上了先前向楼兰鬼觉国的欠债不说,就是再多购置一批军械粮饷都是绰绰有余。

  这显然不是依靠先前朝廷与楚翛共同商讨出来的计策能够达成的地步,秋笙心中自然生疑,却碍于战场之上万事都必在半刻之间速速解决,着实是没工夫一五一十将此事来龙去脉想清楚,只能暂且任凭秋维在京城中兴风作浪,反正依着秋笙自己的说法,这此后便是秋维的江山天下,他自个儿乐意咋折腾就随着性子来,苦果报应是这人受着就是。

  纵然秋维供上来这么一大堆银两物资,秋笙还是能看出些许深藏不露的捉襟见肘,料想此人虽然有奇招接应,但若是再让他抽一次血脉,恐怕是一回不如一回。

  战争不能再持续下去,秋笙轻声叹息,无论是黎民百姓还是自以为尊的文武百官,都撑不住了。

  他寥寥几笔写完军报,交给信使带去,握紧承影剑掀帘出帐,点亮一枚军信弹,借着那一瞬间的亮如白昼,便唤醒了陷入深眠的众位将士,数十万大军于顷刻间无声无息集合在此,中心之处,赫然占了个身着轻甲的高挺男子。

  “从今往后,再不撤退!明早曙光未亮时,便与之来个你死我活!诸位将士!”秋笙提起一只沉重的大酒坛,扬眉一笑,眼神间杀气毕露。他右手执剑左手随意一仰,便灌了口热烈辛辣的苦酒入喉,连同着喷出热气都有三分铁血傲骨,“可有必死之心,与我同赴场黄泉路——”

  酒碗在手,竟如同提着一颗沉甸甸的项上头颅,饮罢抬手就着冰凉地面磕了个粉碎,俨然已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吼声高可震天:“誓死追随南大营!”

  秋笙看着众将士因烈酒与激荡心绪而通红的脸庞,常年的风吹日晒将这帮生于江南的俊秀小生都淬炼成了英勇兵卒,那或英挺或清秀的面孔之上,全然是彻头彻尾的忠义愤然。深深浅浅的伤疤横过长眉,到眼尾处堪堪停住,一双明亮似星辰的眼眸神采奕奕,原来生而为人有所信仰坚定,竟是这般无可阻挡畏惧的英雄模样。

  提在手里的酒坛,摇摇晃晃半天,终是轻巧落在地面,秋笙在这般热忱激烈的气氛之中,却是微微红了眼眶。

  韩建华说得不错,自从遇到楚翛后他便开始有些细枝末节的变化,直到后来不知何时何地,竟是拿这条性命当个宝贝,不舍得死了。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推手敲碎了仍盛着半坛美酒的酒坛,高声下令:“火军听令!各方面准备,各千夫长留下领命!”

  “是!”

  没人听出他压抑在喊声中细微的哭腔,这个数十年如一日强大过来的男人连心头仅有的丁点柔软,都要处心积虑地小心掩盖遮藏。迎着钢刀直面而上前,也不过只有须臾得以感时伤逝,背负着太多太沉重的名号,连所谓“秋笙”全部真情傲骨,竟都留不得了。

  此时此刻,战事身外之物,皆是拖累。

  火军军师是个将夜间打伏击各种机关巧处皆烂熟于心的好手,此人比起那些心窝眼儿有斗大的将士自然细心得多,等着千夫长排成一列自帅帐中标杆溜直地出去,他不过撩开帐帘往里一瞧,便自觉主动地闭上嘴站在一旁候着。

  秋笙正端端正正立在桌上沙盘边,留给军师一个长身玉立的侧面剪影,他长睫掩过眼底光辉,目光静静落在挂在墙上的一把万尺弓上,腰背挺成几乎一条直线,肩膀却似乎再承受不住似的塌下来,凭空为这铁血将军添了些莫须有的脆弱凌乱。

  那目光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微妙深情,或许常人不知,可这万尺弓却是有两把,若是他运气好些,另一把大概正握在那人温热柔软的掌心,被那灵巧细长的手指漫不经心把玩,倒不像是件杀气腾腾的武器,反倒多些现世安稳的静好温润。

  他专注凝神看了那把万尺弓许久,好半晌,才缓慢而痛苦地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转向在一边等候的军师,笑道:“军师倒是很会看人脸色。”

  “秋爷,”以秋笙深厚武功来看,定然在他刚一入帅帐时便洞穿有他人进入,此时乐于回头接话便是再无大碍。万岁爷心思虽说不深不狠厉,却着实是他大半辈子见过的人物中最难猜其心意的一个,军师便即刻转开话题言归正传,“若是要趁夜色未退打伏击,最好速速出征。”

  秋笙闻言扬眉一笑,提剑锁甲走来,眼眶微红:“那军师还等什么?”

  那模样太不寻常,军师不由一怔。

  “若是我战死沙场,日后会有只白色小丑鸟飞来至此送信一封,劳烦军师将那信烧给我瞧瞧,再一件,”他探手入怀,取了封以红蜡封口的信件递交出去,眉眼间似有隐约不舍,痴笑道,“将这信绑在那鸟爪子上的信筒上便可,那小东西认路。”

  军师下意识接过沉如千钧的信件,还未来得及答话,便见秋笙已是悍然出帐,再无半点停留。

  他抬眼看了看晦暗不明的夜空中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辉,眼底最后一丝温存也悄然逝去,抬手炸响了今夜第一只军信弹。

  “南大营火军三十万将士!何在——”

  漫天遍野,一声高亢低沉爆响:“属下在——”

  秋笙看着远远追过来的、以铜铁假人为首的地方大军,飞身上马,用穿戴着钢甲的手指轻轻抚弄着雪千里柔顺的长毛,横刀直指天角微光:“杀——”

  霎时间狼烟滚滚,杀声震天,那不知打了多少个回合仍然毫发无伤的铜铁假人越战越勇地前赴后继,在火军猛烈而残暴的火力强攻下仍能维持较高效率的战斗力。在这帮魔鬼的强势压逼下,南蛮大军竟是借机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直冲着秋笙呼啸而来。

  那人却立于高马之上,俨然料想到此时对己方全然不利的局面。

  他不慌不忙地抽出一支经过改造的军信弹,在砍下握有直冲面门大刀的手臂的空隙,点燃了个彻彻底底。

  天际有刹那间的亮如白昼,对方显然没料到秋笙还有这么一手,四下回头一看,竟是见黑压压的大军腾云驾雾而来,像是数不清数目的黑乌鸦,经由毫无防备的斜后方单刀直入,杀意弥漫开来,尚未轻巧落地,四周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却是自空中放了把爆炸威力极强的赤血,霎时间火光冲天,生灵涂炭。

  萨满川木藏在帐后,透过千里眼观察着战场的点滴动向,看到这儿险些没跳脚蹦起来:“秋笙怎会有这种东西!”

  在此等不仅仅依靠冷兵器近身肉搏取胜的时代,双方都在争分夺秒地研制新型大杀伤力武器。握有新型铜铁假人的萨满川木本以为自己在武器方面早已超出秋笙不止短短一步,谁知这点小兴奋还没来得及品尝清楚滋味,竟是被对方一众战斗素质极高的天甲军砸了个稀巴烂。

  往昔都是在依仗地面作战,萨满川木始终只着眼于进化地面部队战甲,却始终未曾想过要扶摇直上九万里,在空间位置上力压敌军气势,取得战争的无上先机。

  他狠狠怔愣了半晌,等到慢慢回过味来,终于高声怒吼一声:“弓箭手!给我扫了他的威风!”

  军师冷冰冰开口:“族长,秋笙在天甲军上采用的并非我方研制铜铁假人的技术,依属下之见,他还未能破解这套技术,否则也不会任由假人横行霸道。他该是用□□一类的东西只点那么短短一瞬,乘风借浪罢了,过不了多久就会一一落地。若是此时贸然射箭,不仅仅起不到决定性作用,恐怕还会误伤己方战士,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萨满川木到底是个关键时候沉得住气的老将领,他两眼如铜铃地死死盯着被铜铁假人层层包围的秋笙,自唇缝间挤出个残忍暴戾的笑来:“韩建华放在后头对付,放出第二批铜铁假人,我先要秋笙这小子的性命。”

  军师微微一笑,颔首道:“一切皆如你所愿,我的族长。”

  秋笙身陷包围圈中已是挨了不少冷刀子,好在都是些皮肉小伤不影响提剑挥刀,在极端快速的拼杀动作之间,他极力眯起眼睛妄图看清铜铁假人运动旋转的中心位置,直看得眼花缭乱仍是没摸出什么门道,迎面接了一记狠招,耳后呼呼生风,心知是背后有敌人突袭,却来不及闪身避开,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躲开了要害,却仍是被结结实实地磕了一刀脊椎骨,疼得眼前顿时一花。

  这还是他头一回被伤脊椎骨,温热内脏殃及池鱼般被震得一疼,只觉得阵阵酸麻过后便是惊涛骇浪一般的痛楚,回身呛咳几下,却是呕出一口温热鲜血,眯着眼不敢放松精神,将伤处贴紧马背回身提剑一扫,锋利的剑身与假人铜墙铁壁一般的身躯狠狠刮蹭,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鸣声。

  远处一声轰鸣,他略微抬头回望,惊见又是一个蒙古包被炸开,黑甲铁盔高吼而来的,竟是第二批铜铁假人!

  秋笙头一回有自己行将葬身沙场的预感,奇迹般地竟是内心一派寂静安然,吊着半口浑浊冷气,却是视死如归。

  “江南之约…”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心道,“如今看来,倒是我这怒火冲冠的秋子瞻要失信于他了。”

  着实讽刺。

  生死旦夕祸福间,不过眨眼片刻过后天翻地覆,他尽力周旋之时,慢慢想起曾在年节时与常常守在楚翛身旁那位方脸大哥的对话,没觉得一语成谶,倒是了然痴笑起来。

  “他天生毒骨,一魂一魄俱与楚筌那不要命不懂事的疯子一模一样,眼下压制得住,却无法确保日后数十年会否突发急症,你若是知难而退,眼下到还是来得及。”

  “知难而退?”他嗤笑一声,“我只会逆流而上…还有一点,阁下或许不知,我秋笙更是个临场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惹急了还真不知能赶出何种伤天害理的破事来…别拿这种眼神看我,阿翛干过多少让我着急上火的事?我哪回不是忍气吞声自己嚼碎了往肚子里咽?”

  一个躲闪不及,背后袭来阵阵冷风,竟是被柄细长钢刀洞穿了心口下三寸之地,虽说堪堪避开心窝要害,却仍免不了鲜血入注滚滚而落,气息不稳,剧烈地呛咳起来。

  他深吸口气,转身将那暗地里放冷刀的人一剑斩于马下,手忙脚乱地捂住了伤口,眼前发起幻影。

  单纯凭借本能挥剑杀敌,秋笙只觉脸上冷汗掺着鲜血顺着唇缝缓缓流进喉咙,内心翻腾不休的杀气竟是奇迹般平静下来,化作万分平静的一阵阵万古清明,这才知道原来濒死竟这般感受。

  无悲无喜,无伤无痛,恍然间以为今生今世从未有过这般清爽利落之感,仿佛身处地狱道中十八层之底,周遭乃是一片椎心蚀骨的无边黑暗,迎面而来的则是万丈光芒,带着些彻悟的四大皆空之喜。

  人世无一不苦,站在这般位子活到如今,他该是心知肚明。哪里还用得着何为地狱何为惩戒?还有什么比活在这仓皇人间更为艰辛苦楚的么?

  本能在万籁俱寂之中漠然认命,竟恍恍惚惚要将手中利刃放下。

  茫然两厢犹豫不决之时,冥冥间竟听着个声音轻声问道。

  秋子瞻,你的杀孽还不够多么?你做下的因果债还不够凌迟刷洗一千一万次的么?

  温润和缓的光芒柔软地洒满他满布伤痕的躯体,在这满目疮痍的大越疆土之上,左面外地右面内鬼,腹背受敌且不说,竟是一步冷雨一步烂泥巴,走得跌跌撞撞拼尽全力,却总被隔岸观火、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小人诋毁污蔑,千古而后,谁知一腔衷情热血留个何种评说?

  死于外敌刀刃之下,于他而言,于火军统帅秋笙而言,无疑是个绝好的归宿。

  眼界失了准星,身前面容竟一一模糊不清起来,他手下一轻,剑柄险些脱手,却于最后一刻复又紧紧攥住。

  他在那冷透骨髓的黑夜之中,听到一声无论如何割舍不掉的低唤。

  “子瞻!”

  楚翛带领自天渊寺抽调来的和尚将士杀入敌阵之中,将铜铁假人的整个包围圈冲得一塌糊涂,于千钧一发之际,从敌军副将的大刀之下救回了万岁爷金贵的脑袋。

  “弓箭手!击打铜铁假人中心口上方两寸之处!点火把射箭!”

  没有人知道这个统帅着一帮和尚兵的神仙是个什么人物,却见着秋笙被他整个包在怀里,自然也就领了命放出箭去,霎时间,战场陷入一片火海。由于暂时将铜铁假人的阵仗冲散了,秋笙一时半会倒是不必再当活靶子,竟在这战场之中享受了一回难得的温香软玉。

  他陷在意识边缘的神思慢慢回来,心甘情愿堕回无尽头的黑暗中央,落在那人温暖结实的怀抱里。

  过多失血导致他眼前一片昏花,却仍是固执地伸出手去,正要摸摸他光滑柔嫩的面皮,谁料入手却是一把略有干硬的□□。

  登时尽全力瞪大了眼睛,舌头打结着问道:“阿…阿翛?”

  他好半天没得到回答,正要再次蓄力睁一回眼睛,却被那人温软而略带薄茧的手轻轻覆盖住眼帘,昏昏沉沉间,察觉到他无法掩饰的剧烈颤抖。

  楚翛在后怕。

  天知道他快马加鞭赶来江南心里怀的是何种激动心情,看到的却是这么副直捣心房的惊恐画面,只觉怀里的这个人竟在半柱香工夫前险些万劫不复,便觉天旋地转,喉头甚至泛起了微微的腥甜。

  然而眼下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楚翛“唰”一声抽出长剑,出手杀敌的前一刻,附在秋笙的耳旁轻声道:“秋子瞻,再叫我赶上一回…我弄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