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69章 肝胆

  以金刚佛珠唤出的,是千百年前早已随风而逝的前人难以抛却忘怀的过往,是那些当时月明星稀之下无法言喻的深情。若是再无执念情愫,这幻影便只能在历史长河中被慢慢吞没,湮在百代史书之中悄然寂寥下去,再不复生机。

  以情深换一回魂之力,净然静静看着伫立在眼前的两张人脸,清晰到甚至连脸颊侧处细小的绒毛都分毫毕现,竟宛如真人在身前一般。

  真深情者,历经百世繁华落寞,却仍是痴痴守在原地不肯离去,哪怕往昔只剩一地碎末,风霜刀剑严相逼,徒留满身经由那人亲手锻造出的淋漓伤痕。

  净然向着那两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缓缓伸出手,微按指尖,向两人闪烁不停的魂魄之中各滴一抹鲜血,口中念念有词,应声将第三颗佛珠用力掐碎。

  刹那间佛光万丈,普渡众生修来世的佛法终究在藏经阁正中爆发出一阵轰然裂响,人影在这般金光灿灿的照耀下渐渐升腾至空中。他们难以忘怀的残破岁月,在细微尘土颗粒飞扬的半空渐渐显现,映入了净然的眼帘。

  群山之巅,大越开国帝王高高立于东方高阁之上,纵观天地浩渺繁华盛世,本是登临高处心旷神怡,竟是猝不及防莫名心慌意乱,回身见跪伏在地文武百官,无端生出些“感极而悲者矣”的心情来,一个慌神,竟怔怔掉下泪来。

  他眼底还有不久前在战场之上残存下来的旧伤,被这般蓄意深深一挤,已有三分愈合征兆的血管再度崩裂,泪水淋在伤口之上,活像是撒了一把滚烫的盐粒,蜿蜒直至下巴颏时,竟带了鲜红血丝,倒像是流了血泪一般。

  掌事太监慌慌忙忙要去传唤太医,却见秋蒙挥挥手拦下:“罢了,见风流泪也是个老毛病,这些年白吃那些苦药汤子,可曾见半点好转?”

  老太监似乎有些略微的怔愣,紧接着忙答道:“陛下 ,良药苦口利于病,龙体要紧…”

  “下一句该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了吧?”秋蒙嗤笑一声,转身望向天涯远处无尽虚空,一阵裹挟着霜雪寒冰的冷风趁势刮了他满头满脸,这不过青年模样的男子披一件雪白狐裘,映在风霜残暴之中,缓缓露出个耄耋老人般的释怀微笑,“人生在世不过蜉蝣数年,江山代有才人出,要朕这已近油尽灯枯的残破身子久坐皇位又有何益?吩咐太医别再忙着替朕开药方子啦,有功夫多照料照料皇后和那腹中胎儿…”

  他慢慢弓下腰身,掩嘴剧烈地呛咳几声,接过内侍递来的一块锦帕擦擦嘴角,留下一滩鲜明刺目的血迹。

  开国大战伤了他的肺腑,凭借这副躯壳完成登基大典撑到如今已是穷途末路,秋蒙自己倒是释然,却是吓坏了守在一边的内侍。

  “陛下…陛下!”他接来那染血的锦帕,险些没咬掉舌头,“太医!传太医!”

  秋蒙这一回没再拦他,嘴里仍是一片泛着苦气的腥甜,心知肚明,这条路算是终于走到了尽头。

  远处侍卫狂奔而去传唤太医,他强忍住身上剧痛眯起眼睛,抓紧了内侍垂在身侧的双手,一字一顿道:“传朕遗旨…太子年幼,二皇子尚未出世,天下大局未稳,四境虎狼蛰伏难安…朕西去后,暂且将消息搁置下来,切莫…咳咳咳…切莫声张…”

  内侍随他征战四方伺候左右,也算得上是厮杀铁血中生死过命的交情,这一连串简直像是临终遗言的讲话登时将他吓得手足无措,血迹和那人苍白如纸的面孔映在眼前,恐慌惧怕到了极点,这才发觉是根本流不出泪的。

  他疯了一般抓起皇帝指点江山的手指,拼尽全力妄想将全身脱力的秋蒙拉起来,可这日日端茶送水的手臂哪里有足够的力量去扶起一个行将就木的成年男子?哪怕他雍容华贵的衣装下的躯体已是一把虚无的骨架。

  两人一同摔在东方高阁之上,已陷入昏厥的秋蒙无意识地不断呛咳出青紫发乌的鲜血,那些粘稠而温热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淌开来,他又哭又笑地疯狂拿手去捂紧那人微张的嘴唇,却止不住那鲜活的生命自这人身上缓缓流逝,再难回头。

  他生平第一次距离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这样近,心里却波涛汹涌地翻卷起自出生降世以来再没有的剧烈悲痛,他略微抬头,看向那人最后留恋目光的远方高处。

  天角云雾弥漫,透过层层叠叠的风雪霜花,或许仍可留心一眼千万里之外的山峰一隅。

  昆仑山,九黎之地。

  原是他前些年与天城之人交好,因此便与九黎族人有些交集,本以为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点水之交,谁知对方竟是热情洋溢得令他颇为受宠若惊。九黎族人本就说不上多,却仍是在开国大战时给予了他必要的一部分兵马,助他将西北边境平定下来。

  最后一眼的凝望,便无怨无悔投向昆仑之巅,愿那远方善心以待世间万物的民族,得以平安永生永世。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无可奈何之余,竟是在此一语成谶。

  昆仑山脚下便是天城,此地临近威州,都是北境边缘苦寒之地,一年四季到头,严寒刀剑催生出的娇花,也唯有傲骨腊梅而已。九黎族长楚筌活了小半辈子,遵从祖训从未出过领地范围一步,自然未曾见过三月芳菲桃李,焦骨牡丹碧秀翠竹更是不必说。

  命运和祖先一纸千百年前敲定的锁链,将他一生一世禁锢在此,常人说他懦弱无力也好,被自家骨肉算计不得自由也罢,楚筌只觉有一寸土地足以安居乐业,守护族人平安喜乐,与他而言便是人生全部意义,除此之外,万万事皆可抛掷脑后不顾。

  安稳与清寂常年与他为伴,直到有天,一抹来自中原的蒹葭温润女子,迎着冬日暖阳温柔却不刺目的光辉缓缓降临在他面前。

  而她似乎是连这点光芒都受之不住,又或许是在暗暗责怪这温暖来得太过细水长流,不够暖热她已被冻僵的身体。

  楚筌手里握着一把草种,犹豫片刻,将披在身上的皮夹袄解下,轻轻覆盖在女子单薄纤瘦的背上。

  与五官轮廓深邃精致的九黎一族不同,眼前人有着小巧清秀的一张温和面皮,眉眼间似是藏了万千愁苦一般微微皱起,映得圆溜溜的鼻头和莹润小嘴更是讨喜,像一卷温婉和润的古代仕女图中的美人款款而来,降临于此。

  楚筌心口顿时没来由地一阵温热,只觉数年来竟从未有过这般奇妙之感。

  这卷美人稿楚楚展开于面前,他所能够做的,唯有将其小心翼翼拾起,加以最为细致温柔的看守保护。

  这美人该是被冻坏了,他将她拢在怀里,在漫天飞雪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安置在了自己日常安住的小屋之中,向来不畏严寒的他想了又想,还是在房间里烤了一盆炭火,一面大汗淋漓地为她熬药煮饭,胸口间盈满了不知名的情绪。

  他忧心忡忡,不知她何时能够再度醒来,却不知女子已是微睁了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透过纱帘隐约显露的忙碌身影。

  “族长,若是以弱势出现在楚筌面前,又是一副娇滴滴女儿家模样,饶是他再心狠手辣,想来也不会一上来便算计到属下头上来。若他心思深重入海难以参透,属下便在昆仑山附近多呆上两日,一如混迹在西北军大营中一般行事,只是要委屈族长多等待些许时日;若他是个心眼儿漏的老王八,属下只要卖些惨换了他的信任就是。”

  族长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这个得力干将,抬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轻烟,如若此番家国大业可成,待你功成名就归来,我必定给你一个名分。”

  吕轻烟微微仰头看着男子年轻的面孔,唇瓣轻颤两下,明明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却强逼着说出话来:“承蒙…承蒙族长信任,属下必当不辱使命。”

  支撑不住,她借着跪地做礼的机会紧紧闭上了眼睛,将游移在眼眶周围的泪水挤成一滩湿润的痕迹,等待一阵寒风吹过,便是了然无踪。

  大礼之成须要三拜九叩,跪拜礼节每回必须做足半柱香工夫,她心中含恨,几乎字字泣血,于无声处喃喃质问。

  多少年了?多少年?这般不远不近的疏离究竟忍受了多少年月?

  自古誓言不过信口开河,红口白牙间谁不会编两句哄人情话暂换红颜一笑?

  六年前派遣她前往西北军大营卧底时,男人言语间的不舍难过较之今日竟分毫不差,痴情女子枉信一回也就罢,可笑这男人竟将这低劣手段一用再用,或者是六年前的往事,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吕轻烟无声自嘲,对方眼中不过一颗棋子的情愫,她竟足足用了六年才割舍干净。

  终究提出在冰天雪地中放任她冷透心骨一夜之久,在那样彻头彻尾的背弃与利用下,默然认下苦果,执着了数年的深情总归一死。

  甚至时至今日,她仍然时常想起那人体贴细腻的伪装下的冷漠面容,直到一把温热的瓷勺轻轻抵上了她的嘴,跑飞的神儿才算稍微回来了三分。

  她微微抬眼,看到跪在床下面色赤红的男子,手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粥。

  “我…我给你熬了些热粥,多少吃些,你身子寒气太重…”见她仍是呆愣愣地不反应,楚筌显得有些焦急,舌头绊着牙齿,连话都说不清楚,“不,不烫的…我拿外头的积雪给凉了…刚好入口,你…你尝尝…”

  吕轻烟一怔,盯着男子乌黑发亮的眼睛半天,这才张嘴吞下送到嘴边的粥饭。

  平凡无奇的味道,倒不像是这个相貌出奇俊秀的男人一般令人一眼难忘,却自那温润绵软的红豆白米间见着了他一颗滚烫而热烈的心,无声无息间入肺腑同化为一,缠绵不绝。

  “你为何跪在地上?”她就着他的手吃尽一碗热粥,慢慢问道。

  “嗯?”他拿起布巾替她擦嘴的动作一顿,竟是再度偏头红了脸,“姑娘的…我一介草莽匹夫,如何敢…中原人不是有句话,‘男女授受不亲’…”

  吕轻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逐渐柔软下来,嘴角还残留着丁点微微留香的红豆沫,颇有些费力地从床上坐起来,就着这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亲昵地将嘴唇蹭过他的唇角。

  感受到他全身剧烈颤动一下后,便是死尸一般的僵直,吕轻烟甚至自以为冲撞冒犯了他,微微侧头一看,却见他一张俊脸红成了颗大号番茄,连呼吸都要不知所措地自窒起来。

  她低眉浅笑,伸手擦过他干燥光滑的侧脸,一双微带薄茧的小手自耳廓向外慢慢摸索,揉到后脑时将两手交错扣紧,对着他耳侧轻呵一口热气:“第一回 ?”

  “啊…”耳畔一片湿润的温热,他竟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再一细想,竟是面红耳赤,“不,不然呢?”

  这般英挺俊朗的长相露出纯情脆弱的处子模样,倒是平添三分引人心醉神迷的魅色。明知这场情意之起在她,日后结局道义如何也早已被人算计完毕,她的手仍是黏着在他微凉的后背上缠绕不停,慢慢摩挲着他微微凸起的脊椎骨,轻巧地勾住了腰间束带,极缓极慢地露出大片白皙的前胸,长叹一声,手指灵巧穿过障碍,紧紧抱住了身前的躯体。

  不要停下来…求你。

  她在轻微的疼痛之中,近乎有些绝望而自虐地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指尖,在了无尽头的昏花黑暗之间尝到了腥味,却是无缘无故地哭了。

  “宫何…”她听到他的嘴唇发出细碎的嘤咛,在双唇离开她柔韧身体的瞬间,在漆黑难耐的黑夜中愈发清晰,几乎恶狠狠地烙印在她残缺不全的心口,令其再一次支离破碎。

  我也算是圆满了…昏昏沉沉间,她献祭般无声低语,无可奈何间,眼底再映不出泪水,只知此番行为于己于他而言,除却未来千百日带来挥之不去的痛苦之外,再一无是处。

  心甘情愿,自堕深渊。

  净然自肺腑逼到指尖流出的温热鲜血终究烧尽,两个人影在半空之中迷迷糊糊对视半晌,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原本是产生不出任何实质性物体的,可那两双清明悲戚的眼睛在双双相对的一瞬间,竟是自黑洞洞的眼窝中缓缓滚出一连串晶莹剔透的水液,砸碎在地面,简直像是要活生生砸出个圆坑来。

  子时月光如洗,温润光辉映在她脸上竟像是一团灼热滚烫的火花,将那朦胧的皮肉烧得滚沸,净然恍惚间竟问到了皮翻肉卷的炙烤气息,迎着莫须有的火光冲天,看着吕轻烟挣扎着伸出双手,缓缓抱住了满面痛苦的楚筌。

  “我先为北骊三军统帅巾帼将军,后为君帐之中宫何姑娘…”烈火烧到她的喉咙,呛得她难以开口,却仍是紧紧抓着男人的双手不肯放松片刻,直到那双手也被烧得七零八落抓不住东西,这才哭喊着补上一句,“楚筌!我…我…”

  最后之言未尽,却已是灰飞烟灭,连同楚筌不明就里的虚魂缓缓消散,终究重又化作书页中一抹灰黑的字迹,悄然无痕。

  楚筌的心魂被控制着不知溜达到哪里去,便是被佛家肺腑之血逼出些许幻象,却仍是听不到看不见,五感顿失,只不过凭着心中丁点本能掉了几滴眼泪,吕轻烟最终坦白言说的几句心窝话,他是半句没听到。

  佛光渐渐消散,净然慢慢合上古籍,将它束之高阁,只愿往日千千岁,这本浸饱了心头炽烈鲜血的史书不会再度被后人翻开,愿那深藏在无可言说心绪之后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伤怀,不必再血淋林地被连皮带肉地被揭下来。

  身负天涯流离客,为君枕边梦中人。

  一早在百年前流入轮回之中,如今不知去向;一执着于深仇大恨不忍不敢放手,亲手将自身魂魄烙上再难消除的印记,却唯独不愿奔赴阴曹地府阻拦深爱之人转世重生。

  你我彼此耽误,纵然今朝早已不知你当年哪句情话可当真,却迟迟不肯将这番因果之债假托你身上,若是难咽此志此心,只好半数加诸无谓之人,半数归结自身,送她一清明无忧来世。

  “熬药时当心些,我们这地方简陋的很,你得小心握着这锅把儿,往外倒时倾斜莫要过大,这玩意不是什么稳妥物件,一个不当就容易出溜滑…”一面替她上药,一面碎碎念,他不过一个抬头,竟是恰好撞上她来不及收回的眼神,而看着她神色如常,想来是压根儿没想躲。

  虽说有过肌肤之亲,他却还是个有些羞赧脸皮薄的青年人,一时间便再度红了脸:“阿何?”

  她将裹满清苦草药的左手轻轻搭在楚筌的肩膀,右手缓缓覆上他微红的脸颊,似是轻薄般微微磨蹭:“小伤罢了,这般在意做什么?”

  闻言,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竟一把握紧了她的指尖,凑近了些,吕轻烟甚至看清了他鼻尖上点缀闪烁的小汗珠。

  欲言又止数次,他像是终于琢磨好了词句,一字一顿道:“阿何,我从未与任何一女子相近至此,既已倾心倾力相托,此生此世便认定你一人。你于我而言独一无二,我不愿见你有所伤病疼痛…我会自责。”

  她在那样虔诚而专注深情的眼神里微怔,连心魂都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你已是我的内人,我会…”话至如此突然一顿,他舌头再次打结,好半天才磨蹭出来后半句,“我会心疼。”

  她定定地盯着眼前双颊通红的男人,猛然间泪如雨下。

  若我当真能够只做宫何一人而已,家国天下自此与我无干,若外敌进犯,亦可与这个男子同生共死,该有多好。

  “吕轻烟,你身怀贼人之子却不愿自净其身,可知该当何罪?”

  自始至终低眉顺眼跪伏在地上的女子突然间抬头,苍白如纸的面容上竟绽出些许冰凉的笑容,神色狠厉而冷漠,像是那个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铁血女将再度挂甲而来。

  “罪人别无所求,但愿速速求死。”迎着数百人惊愕难言的目光,她一字一顿,口齿前所未有的清楚,“但绝不是在这里。”

  族长脸色大变:“轻烟!”

  一旁军师见族长就要绷不住面具,连忙出列厉声喝道:“吕轻烟!何为不在此处?你生而为北骊之人,死便亦是此山此水之鬼!”

  他这番气势耍得着实不错,可惜吕轻烟的心思压根儿不在他身上,她只是冲着族长铁青的面容轻轻笑了,继而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生生砸出满头满面的鲜血淋漓。

  “你我之间,仁至义尽,已两清了。”她在缓缓流淌的血流中慢慢闭上了眼睛,“放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