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68章 前临

  萨满川木回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军师,那人正默然不语地静立在墙角,鼻梁上正中架了副厚重的玻璃片,正面无表情地看向战场。他像是在眉心长了第三只眼睛,在萨满侧头的一瞬间便俯身恭谨道:“族长。”

  “军师以为,时机可成熟?”

  军师微微抬起双眼,唇边挂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既然猎物已经走进包围圈,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萨满川木挥手叫来一直守在身旁的士兵,只使了个眼色过去,对方便会意离去。他先是微微低下头,像是陷入某种渺远的回忆之中难以自拔,直到眼角干涩不得不合起眼帘以此缓解,这才露出个肆无忌惮的邪佞笑容,手中一柄钢刀几乎要一块块砍下秋笙的血肉:“多少年的老对手,今日亲手将这风流青年人埋藏,倒是有些舍不得。”

  军师仍是一张麻瓜脸:“族长莫非不想取其性命?”

  萨满川木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故事一般,与军师那双平静无波的死鱼眼眨也不眨地对视片刻,一字一顿道:“我恨不得他碎尸万段。”

  历朝历代的深仇大怨无处安放,只好滴滴点点都堆积在现存的倒霉后代身上,时至如今,本因倒成了次要,不过是想找个或无辜或罪孽深重的对象,将满心怨愤不顾一切地堆叠上去,好像这个假想敌倒下,便万事大吉了。

  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所谓“秋笙”其人,大抵是单独一个倒下,还可千千万树立起来的标杆。

  军师罕见地笑了一下:“如此,甚好。”

  他没多余的工夫追究,哪里有人会兼顾他人生死去思虑自己的人生呢?先解决了眼前再说。

  萨满川木一声令下,那只自始至终背对着战场的大军营竟是被生生炸出一个大裂口,这军营被建造成蒙古包的形状,无论从哪里观测都找不到任何出入口。观察到敌方有这么个怪东西的时候,韩建华曾一度以为此物就是个建筑废物,谁知人家只是本身造型独特了些,使用方法根本就是用时生生炸开。

  秋笙原本站在高阁之上俯视全局,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么个怪胎,可惜他虽说有些军械机巧本事,却说到底终究是个门外汉,不过是个半瓶子晃荡的水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何灵雨又颠簸在途中一时赶不过来。萨满川木素来是个凡事谨小慎微的主儿,身边能够接近他方圆半里之内的人都是有着数年交情,因此韩建华先前安插的线人基本算是废在外围,加上数月以来这东西都没什么大响动,秋笙便大意疏忽,竟是置之不理了。

  然而此刻,在萨满川木一声令下过后,便是一连串爆裂声相继炸起,四下里弥漫开来滚滚浓烟,在那迷人神智的烟雾渐渐消散之时,不计其数的玄黑军甲将士似鬼魅般自其中走出,架势阵仗竟有踏破凌霄碎九合之气魄,他们身后的军营大帐漆黑一片,像是自万丈深渊地府之中攀爬而来。

  秋笙只觉自己温热的心口像是一块干瘪的臭抹布,被拧干了全部的血液水分,在阴冷的空气中慢慢凝固成冰。

  实在是...太大意了。

  周遭一片微妙的安寂,甚至连战士拼杀声都被刻意压低到最小,身穿不同军甲战服的两队将士以复杂莫名的眼神扫视过去,目光焦点落在同一个位置。

  韩建华也一时呆愣住,继而向秋笙的方向高吼一声:“这不可能!”

  没分派出精力深入蒙古包内调查一二是一回事,韩建华到底是个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将领,见着这么个超凡脱俗的怪东西的第一反应,必定是调派出一部分人马暗中看守妥当,而南大营的全军素质水准也是韩建华百里挑一从大军营里头拎出来的,防守密度可想而知。

  而在这般连苍蝇飞出都要看清楚花纹的防卫程度下,蒙古包中足有半年工夫无一人进出。

  韩建华看着这帮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人马,后背不知不觉生了一堆鸡皮疙瘩。

  他略微惊恐地望向秋笙,却见那人只不过露出片刻轻微的怔愣,随即神色恢复如常。

  “火军全军听令!原计划不变!杀——”

  马首是瞻在南大营里绝不是说着玩玩,只要是主帅一声命令,纵然前方刀山火海此番一去不复返,也要争先恐后扑腾着跳下去。

  整个战场气氛再度热烈起来,韩建华透过飞扬的尘土,找准了秋笙的眼睛,见那人慵慵懒懒地歪头打了个手势:铜铁假人,无论如何,咱们得撑到何灵雨来时,这阵势方才有解。

  所谓铜铁假人,不过是提线木偶的升级版,放在大越中原地方都是王子皇孙的玩物,平日里拿着金丝银线往假人的各个关节上一串,若是小物件,不费吹飞之力便足以将一只假人操纵得与常人无异。这东西在富庶江南地带尤其流行,韩建华对其操作方法亦是了如指掌,闻言转头观察半晌,却未曾发现任何一根提线的痕迹。

  再没有时间去看向秋笙,再一批冲杀上来的南蛮人已经结结实实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想来秋笙那头只能比他更为艰险,恐怕已是自顾不暇。

  他静下心来,猛然明白。

  没有牵线,这便是秋笙所无法攻克的难题,因此才必须请何灵雨千里迢迢赶来解决。

  江南战场硝烟滚滚凌乱不堪,满地支离破碎尸首触目惊心,赤血将整片沙场炸得尘土飞扬,呛进战马脆弱的食道,附着在将士干涩的口腔表面,激起一阵阵生磨硬拽的疼痛。那自地底直冲万岁爷奔腾而来的鬼将军们,以势不可当的架势将倒在地上的尸首踏成尸骨无存的齑粉,就着阵血腥味浓重的狂风,就此飘散无踪。

  此时此刻,江南再不是温润富饶的天府之国,倒成了人人自危的阴曹地府,除了战场上的恶鬼,竟是方圆百里内绝无半点生息。

  南大营胶着,天渊寺亦不曾安定。

  满腹经纶如净然,一时间也记不起所谓“将魂魄卖给昆仑山神作奴”究竟该做个何种解决措施,就凭着他这百十年来也算是开阔的眼界,竟是从未见过有何人鬼妖神要将事情做绝到这等地步。

  千百年前,世间本无人神鬼界限之分,万物同生共死,枯荣皆随朝夕更替,众生皆是混沌不堪神智未醒。除却开天辟地盘古、造人造物女娲与众多于天地开阖之时便已先前一步站在高山之上的神灵之外,天下间本是一派大同安和之态,直到众神以身祭天后成千上万年,总算是有所生灵不甘恍惚,竟是自行强启神思,冥冥间参透万古。

  此便所谓后世之神,追随其后者为人,生于万顷土地间背负长清天界,终生受苦受累碌碌平凡,若是以乐观之心相待,应当还有真心真情可与之相许,这蜉蝣须臾一世,倒也算的上有所清欢;而再之后,冥顽不灵者,便被打入十八层炼狱之下,称之为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自此便低人一等,更是被高高在上神明视为猪狗,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神明宽容?

  神之所以为神,必受人间供奉,吃些香火气以维持千年不变容色,而执着千年仍不灰飞烟灭的魂魄于他们而言,自是大补之物,却是求之不得。

  将自身魂魄压入昆仑神灵脚下,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终了余年受此等屈辱不平。纵然自身在外一形象高大不已,困于内心之中却自始至终被万万神压弯了脊椎骨,只不过是只地位高贵的哈巴狗罢了。

  没有人生来愿为奴,没有人愿为一世私欲背弃永生骄傲。

  便是此生为下贱农户不得自由,却难保下一世不会飞黄腾达。

  “无论处境有多艰难,人始终是抱着希望在活的,”净然道,“他为自己永生永世造一副毒骨已是大逆不道,此番竟是甘愿自堕轮回…当真只是对于秋家人灭国之仇不报不快?”

  楚翛看了他一眼,慢慢伸出手按揉了两把太阳穴,轻叹一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楚翛察觉到楚筌的意图竟在堕魂上之后,他便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犯起偏头疼的毛病,疼得厉害时甚至想拿头撞桌子,恨不得连这颗脑袋一并摘下来作个聘礼送给秋笙。

  “阁主?”净然扶了他一把,“晨起才刚服了药,怎么这会就开始疼?”

  “没事,”还远没到头疼欲裂的程度,楚翛随手拿了碗凉茶喝尽,眼界立竿见影地清明了不少,他将一封海纹信纸自袖管抽出递给净然,“等着你再帮我查查吕轻烟这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什么北骊的将军也好,大越的走狗也罢。秋笙这边不能再等下去,西洋毛鬼子一时半会还不能兴风作浪,先把萨满收拾利索了再说。”

  “好说,”净然接了信,却一时只放在手里没着急看,“前一阵子没查清楚么?王九斯那头没审出东西来?你那毒血如今用处不大贫僧倒是理解,可凭陛下那把刑讯逼供的手段,那文面书生还会嘴硬到哪里去?”

  楚翛咳了一下:“我还没告诉他这事,什么吕轻烟楚筌,这些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东西,他还是少知道的好。”

  “…”净然无可奈何笑笑,“南大营那头出事了不成?这般急色。”

  “秋笙要亲自上前线,至少说明火军前统领于子忠将军身遭不测,于将军也算是南大营中赫赫有名的老将领,此番出事,必定不是巧合。”楚翛低低叹气,抓过挂在一边的青色长衣往身上草草一裹,左手轻轻勾了下盘扣将轻甲服锁紧,右臂拽来万尺弓的同时,扭头向屋外吹了声长哨,“萨满川木本就与大越势不两立,从秋笙手里强行抢来寸土寸金的江南八郡后,此人更是恨不得直接在身后插两根鸡毛就地凤凰涅槃,眼下正是战斗激情最为高涨的时刻。该是将火力集中对准火军,将于将军斩于马下,将秋笙逼出后,又不知该如何奇招百出了。”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隐晦的担忧,眉宇间挂了些许几乎隐匿不见的惆怅,在净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中低下头补上一句:“最为关键的一点,他在冲我耍脾气。再不去哄哄,这早就到手的媳妇儿岂不是要飞?”

  净然满脸的悲天悯人来不及撤回,便飞速换上了一副天雷滚滚的奇妙表情:“…陛下耍脾气?”

  急着哄人的阁主显然是不想跟一头秃驴再深究下去,毕竟这不是个秃驴该有的感情经历,好奇归好奇,只是其中千百滋味放在言语间便总以为失了深情,云深不知处也心甘情愿的很,当局者迷,迷也迷得心弛神荡。

  楚翛上马离去,临走前大发慈悲地摆摆手道:“看信!”

  净然听话地低头看信,只见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战场之上风云变幻,万望周全顾己。若身在寺中,尽可养全身子再赴约不迟。寒冬时节陌上恐怕无花无景可赏,但送一枝江南初开冬梅暂热卿榻。己身困于沙场不得清净自流,此心此情,一一俱远在湘水天渊。”

  信纸背面,只见用朱砂简笔描画出一簇欺霜赛雪之绝色梅花,似有暗香透纸扑鼻而来。

  净然被秋大爷骚包得颇为恶心吧唧的同时,不由莫名其妙起来。

  这哪里是闹脾气?分明是情意缱绻的温柔告白啊。

  活了□□十年从未有所此类情感纠缠的掌寺僧人抓破头地想了半天,仍是无果,只好暂时将信件对折两下收好,晃荡着无论如何瘦不下来的躯体,到藏经阁为楚翛查名单去了。

  天渊寺负有较之京城迎仙台中书楼更为齐全古老的藏经阁,对比起崔嵬阁与巫蛊寨的藏经阁而言,只是在针对毒物下蛊之术的古籍上稍显劣势,除此之外,便是上下五千年,天文地理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了。

  北骊数百年前的巾帼女将名单想来人员不会太多,这人又算得上是个开国功臣,净然拿着一小块白布将书面上厚重的灰尘轻轻拂去,认为该是不会太过难找。

  吕轻烟。

  时日逝者如斯,黄昏晦暗的光晕在他手指尖渐渐匀开,比起想象中更为轻而易举,不过是一整个下午的工夫,竟已是将此人在如今最大的范围内查了个底儿掉。

  “北骊开国女将,曾于西北军大营中卧底数年之久,胆识过人英勇无匹,乃是千百年难得一遇之传奇女将。后借机潜入九黎之地知根知底,率兵抢夺九黎族长楚筌手下领土。为防赶尽杀绝不成,放任后世之人滋养深仇大恨,日后报复北骊一族,吕将军特意率领全军乔装成西北军模样,谎称自己乃是西北军重将…”

  这本记载着前朝国恨家仇的史书自从被书写,便长年累月地被历代天渊寺掌寺僧人置之高阁不顾,直到今朝重见天日,这才惊见一千古错案。

  不知楚筌看到这几行扭转事实的记载时,那已无人形的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四大皆空恩怨不顾,净然却仍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可等他再度聚集眼神看向剩下几行字时,竟是慢慢顿住了。

  “吕将军风华一世,最终一战后回归北骊之时,却被发现已有身孕,经将军本人亲口承认,腹中竟是九黎族长楚筌的亲生骨肉。此消息一出,登时全族震惊,就在族人纷纷以为将军将要立即打下珠胎请罪时,将军竟毅然离开北骊一族,怀着腹中胎儿,自此除净荣华富贵,隐遁江湖之中,再无声无息。”

  她完完整整的一生,到了书本之上,只被凝结成了再简短不过的数行蝇头小楷,这字字泣血中的爱恨情仇,又有何人再来书写一二?

  净然长久伫立在藏经阁门口默然无语,捧着本书面发黄的古籍一站便是一晚,直到次日那清扫藏经阁的小沙弥前来打扫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身穿一身再朴素不过的袈裟静立,眉眼间安好寂静,隐约有些安详慈悲的神情,指尖沾了些古书上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旧灰尘,倒显得整个人分外出尘起来。

  小沙弥不敢多搅扰,只是握紧了扫帚低眉道一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去,跟着同伴们扫院子去了。

  偌大的藏经阁,终究是只剩下净然一个人。

  他颔首低眉良久良久,直到脖颈僵硬得难以动弹,这才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初生的太阳,迎着微微刺目的阳光直面而上,露出个含义莫名的笑容。

  “贫僧不懂…”

  隔着一层窗户纸,和那数里之隔的遥远距离,他虔诚而缓慢地跪下身子,轻轻念了句“我佛慈悲”,不断转动着佛珠的手指一用力,便捏碎了其中一颗,瞬时间,便爆裂出耀眼的光辉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佛珠四分五裂在地面之上,净然慢慢闭上双眼,将右手食指在碎片上轻碰一下,坠了三滴赤色鲜血在佛珠之上,霎时间光芒万丈,无边无尽的佛印在空中猛然间浮现出千字甲骨文,和尚的身形被光热温润包裹在其中,他仰起头,像是一只沐浴冬日暖阳的麋鹿般舒展了身体。

  他字字含血,再度捏碎一颗佛珠。

  漫天金色光芒登时逆转为耀眼鲜红色泽,鲜活诡异的色调常常令人不由自主想到某些故事,那画在莫高窟石壁上的妖异鬼怪,像是要在这一闪念之间破土而出。

  他紧紧咬住嘴唇皱眉,像是在忍受某种极大的痛苦,直至那血红色渐渐消退,化作他嘴角一缕血沫缓缓流下。

  他终于能够重获光明地张开双眼,两手合十,染血在手心画了个圆圈,低声喃喃道:“我佛慈悲,弟子无知无能,无畏无望,无求亦无所贪恋…天地神佛,且助我一臂之力!上古历来千千结,下沉黄泉万万果,但求一解——”

  话音刚落,那光辉便被瞬间收回到他手上那本厚重的史册之中,“吕轻烟”三字在星辉映衬下浮光跃金,恍然间,一双人影自书页间飞身而出,两两无言相忘。

  千言万语,多少难辞其咎,自这一眼之间,竟是心照不宣地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