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72章 相思

  如此这般无所事事地跟着几近癫狂状态的萨满川木过家家似的打了几天,整个南大营唯一算得上是精通点儿机巧的秋笙依旧八风不动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搞得想拿他开刀的楚翛,和急于收复江南修生养息的韩建华方久都心急如焚,就连钢刀悬在脑瓜子顶上还能谈笑风生的军师都有些心急。

  好在此时何灵雨远道而来,倒是应了她的名号,及时雨一般迅速与军师二人专门呆在帅帐里交流了整整一宿,总算是将铜铁假人整套行动规律以及弱点破绽弄了个明明白白。

  “你的意思是这玩意儿的动力源头根本就是自带的,什么牵线钢丝绳,全是鸡肋放屁是么?”在描绘得极其详细的图纸上圈圈画画一阵,何灵雨抬手勾了个横线出来,“□□在假人背心口处的空夹带中?这等技术究竟是如何发明出来的?也是够超前的。”

  军师弓弓身子:“不才,正是在下的拙作。”

  何灵雨大惊:“军师好本领!请受灵雨一拜!”起身思索片刻,皱眉问道:“只是如若引燃引线,莫不是会造成机甲温度过高而失去某些功能?还有,如何控制这些东西的一举一动?我还真是想不出…”

  “制作时此类问题层出不穷,我也是费了数年工夫方才研制出来。至于何姑娘所提及的控制温度一事,也是当年一只颇有分量的拦路虎,后来用尽各种办法皆是不得解,谁知竟在南疆巫蛊寨中得到一种当地特产的金辉土,此物能够在□□燃烧时有效降低其温度,使假人不会半路烧坏。”这番话过长,军师不得不顿了顿,这才继续道,“说到控制原理,何姑娘若是实在好奇,尽可在战事了结后取一只拿回来拆卸把玩,便可将其中构造掌握得一清二楚。”

  两人将脑袋聚在桌上一张小图纸前嘀嘀咕咕说个没完,就是楚翛实在是个脾气好得没边的人物,愣生生被晾在大门口干等了两三个时辰竟还没气恼,反倒是临着清晨战事初歇,方久从前线晃悠回来倒水喝,惊见帅帐情形竟与他上阵前别无二致,不由发问:“楚公子?莫非?”

  他话未说完,楚翛却是轻轻竖起一根手指横在嘴边,轻声道:“里头没说完呢…眼下情况如何?”

  方久摆摆手:“还是那样,萨满川木已是黔驴技穷,自家军师又是生死下落不明,原先还想改变改变战术,将大多数人手暂且调往韩建华那头先填补着空缺。如今却像是条被气疯了的傻狗,一时间也根本不动脑子,竟是放出了第三批铜铁假人,支撑倒还是支撑得住,就是朝廷那头送来的军械粮草着实有捉襟见肘之意…”说着指了指帐子里面:“就等这大爷说出点门道来,将疯狗一网打尽。”

  他话音刚落,帅帐帘竟是被一把撩开,何灵雨端着一张清冷面皮静静看过来。

  虽说不是同行,辈分到底差不多,礼数却还是少不得,何灵雨弯腰作揖:“方将军。”

  方久收敛自战场上捎回来的一脸肃杀冷意,忙添上三分温暖微笑:“何姑娘。可能制住那大铁怪物了?”

  闻言,何灵雨突然毫无征兆地抬头冲他一笑:“简单的很,想来明晚便可最终一战,将整个南蛮一锅端走。”

  她面容清秀细腻,说得上是个江南温婉气韵的小美人,只是往日里不苟言笑得太久,倒是显得有几分冷冽的不近人气,如今这般展颜真心一笑,竟颇有些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娇艳感,方久被这艳色晃了神,压根儿不知她形状姣好的唇瓣里究竟说了些什么句子。

  这人一脸痴呆状,倒是令何灵雨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看不下去的楚翛连忙救场:“咳,不知何姑娘可否详述一二?”

  方久这才回过神来,头一回地认可楚翛也算得上是个必不可少的中流砥柱人物。

  “这倒好说,”何灵雨脑袋里大概是只长了一根筋,方久这番由她而起的异常竟是全然未曾察觉,只顾低眉认真思虑半刻,继而字字珠玑答道,“我最初以为机关位于胸口正心位置,岂料却在后背心口斜下方三寸,那里装填着支撑铜铁假人运动的全部□□动力,只需在弓箭头浸染些酸腐之物,再以火烧之即可。至于锁定位置,右虎口处和右股根部便是,且使出全力砍去便可使其动弹不得。只是一点,何某请各位将军帮忙。”

  恢复正常的方久自然而然地接了话头:“但说无妨。”

  何灵雨调转目光,轻声道:“劳烦方将军,替我留下一只玩玩,别赶尽杀绝全炸光了。”

  方久只觉额头炸起一片青筋:“玩玩?”

  “自古爱琴者叹广陵散不再,好书者悲古籍未完,喜描丹砂者痛世间竟无精绝颜色写心上人容姿无双…”何灵雨目光炯炯,“何某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唯独喜好机巧工件之类俗物,但求方将军成全。”

  幼年在天渊寺跟诸多经纶古书混了个眼熟,方久却实在对这些文字勾巧之术一窍不通,让他背出一连串的大悲咒倒不是件难事,与人叮叮当当唇枪舌剑却仿佛要索他的命。

  何况面对佳人美色,何况这美色乃是百年难得一见之珍奇,方久更是顾不上此事合不合礼法、能不能被秋笙批准,当即亲自敲下板子来:“小事一桩,何姑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何灵雨感激涕零地拜了两拜,拿着铜铁假人的图纸脚步轻灵地跑回了自己的帐子,剩下两眼追随着她背影而去的方大将军。

  楚翛暗笑着撞了撞他的肩:“怎么?看上了?”

  但凡是跟秋笙有点儿交情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知道当朝陛下有个长得天妒人怨的俊公子做傍家,好在大越民风足够开放,方久也不是个不知变动的老古董,斜着眼睛瞅了楚翛一眼,张口就来了一句:“难不成嫂子有意见?”

  楚翛差点儿被他气笑了:“哪门子嫂子?子瞻教你的?”

  方久晃晃脑袋,不可置否。

  “得了,你追你的姑娘又与我何干?”楚翛靠在门口一大房柱上,“只是好心好意告诉你一声,人家在西北军大营那苦地方已呆了两三个年头,若是没点儿私心,一个细皮嫩肉姑娘家为何不回花都老窝?方老弟,眼下收心尚且来得及,等着弥足深陷可就再难脱身,我这是为你好。”

  得意洋洋于那一声“嫂子”的方久还没体味明白将楚翛一军的酸爽滋味,便被这劈头盖脸而来的噩耗砸得浑身难受,震惊道:“西北军那帮老朽也配得上她?可不是逗闷子呢么!”

  楚翛:“…这么评价你的老战友真的妥当么方老弟。”

  方久不以为然:“西北军又臭又累,何姑娘钟灵毓秀可谓人中龙凤,真要是在那儿找了个,可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啧啧啧,可惜可惜。”

  他脸上并无哀伤之色,想来是绝不会有多难过,也不过是见了个漂亮姑娘心有所动,却知已被他人捷足先登后惋惜下手有些晚罢了,转眼间就开起了屁嗑:“哎嫂子,当年秋爷究竟是如何将你追到手的?说来听听,小弟我也好照葫芦画瓢,照本宣科地撩进来个媳妇儿。”

  这两人,一个身为火军代统帅指挥千军万马进退,一个作为带来了一众战斗力超强和尚兵的战场外强援,居然在这月黑风高之时,双双躲在帅帐外头,拿着响彻云霄的隐隐约约爆炸声当作笙箫之乐,苦中作乐地聊起了风月。

  楚翛隐晦地往帐内瞄了一眼,确保里头那人一如既往昏睡在床,这才冲方久挤挤眼睛,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边,不怀好意笑道:“当年分明是大爷我撩骚的子瞻,这小兔崽子涩得很,叫我忽悠得漫天乱转。你若是想收两招,且先从我这里学起,子瞻那都是学着我去的皮毛之术,这头才是精髓机要。”

  方久半信半疑:“你?就你这木瓜?还撩骚别人?秋爷没料理你么?”

  “扯淡,”睁眼说瞎话的阁主大爷面不改色地天马行空编起故事来,“一件事从双方的角度出发都具有两面性,就是子瞻那些眠花卧柳的过往你们太清楚才会听信这小子扯皮。真情实感和春宵一度往后当街对面过而不识是两码事,针对前者,小笙简直就是一雏鸡,别听他瞎扯。”

  暂且不说无论楚翛说的是否属实,他从秋笙那里学来的信口雌黄之术可谓直达精妙深处,在方久密不透风的目光扫荡下,竟然始终摆出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来,让人总以为若是此时再不信他,倒是折辱他了。

  方久顺杆上地被忽悠了:“楚哥教我。”

  眼看着翻案的时机竟然到的如此得心应手,楚翛一面拼命按捺住仰天大笑的冲动,一面模仿着秋笙经典的揉下巴动作,按捏了两下下颚骨,皱眉正色道:“王登那头有了何灵雨,钟寒内室里头放了个丹豆姑娘,这两人若是找你的标准来说,都是再粗糙邋遢不过的大老爷们,你可知人家怎么就能将好姑娘手到擒来么?”

  方久很是配合地摇了摇头:“不知。”

  得,这人听着自己正派情敌居然都没啥激动反应,想来真是说动情动心玩玩,根本就是一左心口进右心口出的主儿。

  “人家有真心实意啊老弟,甭管男女老少,所认所倾心者不过于此。照您的眼光讲,人二位模样磕碜是磕碜了点,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保不齐正是如此,展露真情之时才更有些可信度。”楚翛抬起手指捏住方久的下巴,左右转转,验品相似的眯眼四下瞅了瞅,咂咂嘴道,“再瞧瞧你,虽说是个征战沙场数年的铁血将军,却生了张白净面皮,轮廓模样放在王子皇孙里头也是个上上品,你说甜言蜜语,倒是总有身经百战信手拈来之感,是要姑娘如何放心?”

  方久顺着楚翛的力道转着脑袋,头一回听说生得好看倒还成了个致命缺点,不由目瞪口呆:“那该如何是好?”

  “口拙些才好,显得你不仅初出茅庐,还有些捉襟见肘的窘迫感,这便有了纯净无暇之意,便会将容颜之风险降到最低,自然而然以为你是个靠谱贴心的夫君之选。”

  楚翛这番话纯属瞎编,他自个儿从小到大就秋笙这么一个有情感纠葛的对象,还很是凑巧的压根儿不是个闺阁小姐,至于那些心有九窍的姑娘家怎么想他根本就是一问三不知,此时却凭借着先前恶补的几册民间俗书而胡诌出这么一堆门道,乍一听倒还真是百无疏漏。

  二十多年来连大姑娘小媳妇都没大见着过的方久立刻被唬住,频频点头认可,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间问道:“你自己实践过?”

  没想到此人脑子转弯转得倒挺快,楚翛哽了一下,略微回想回想自己当年面对秋笙时那手足无措、连眼神都不知往哪儿放好的窘迫模样,脸不红心不跳地扯淡道:“那是自然,你瞅瞅,小笙直到如今不也被我溜得团团转。”

  方久正要寻思着词儿紧赶慢赶地夸夸楚翛,谁知话未出口,却听身后风声一变,竟是帅帐门帘被撩开了。

  帅帐里摆着整个南大营最全面的沙盘战局图纸,方才军师与何灵雨探讨完毕对付铜铁假人的制胜关键后,两人便拿着军令一同跑到军营里因材施教去了。这两尊大佛又并排站着给当门神,自然不会再有闲杂人等进入其中,按理说,这宝贝金贵地方此时此刻应当是剩下秋笙一人。

  那人一手松垮垮地拽着门帘,一手撑在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瞅着背对着自己的两位兄台,轻咳一声:“真是失礼了二位,鄙人可是出现得不是时候?”

  楚翛只觉一身的鸡皮疙瘩从未曾这般整齐划一地爬起来过,整个人瞬间便被一层冷汗浸透了。

  这小崽子何时清醒过来的?他听到了多少?

  方久倒是没多大反应,他此时不过是前来凑个热闹,顺便向“情圣”楚翛大哥取取经,不过回头看了身形仍显病态的秋笙一眼,便轻描淡写地摆摆手离去:“火军我带着呢,好好养着身子骨,别闲的没事老往战场上跑哒。我先走了秋爷…再会。”

  不知有意无意,他这般识时务还是顺利地取得了秋笙无与伦比的赞赏,此人吊起一侧唇角冲他弯弯眼眉一笑,挥手示意他可以滚蛋。

  方久头也不回地走了,压根儿没看到身后楚翛活像吞粪一般的表情。全军将领都领命上前线看阵,此地除了些许来了龙卷风都可以做到目不斜视的巡逻兵之外空无一人,在这种鬼地方与万岁爷共处一室,天知道刚刚大放厥词的阁主此时此刻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调节气氛的方久一走,楚翛下意识地也想溜之大吉,却在脚步将移时被一把勾住了脖子。

  秋笙仗着身高优势将人整个拢在怀里,略微收拢手臂拉近距离,下巴轻轻垫在那人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哑声哼笑道:“都多久没见了你还想躲着我?也不怕你官人害出相思病来?”

  若说方才秋笙一双臂膀圈上来的瞬间,楚翛的关注点还在“这人为何突然间清减得这般厉害”,眼下等着这人将话全数说完,他才猛然醒悟过来。

  话说到这般地步,必定是将他方才那番屁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事先放放,我有事问你,”捉住他的右手轻轻一翻,楚翛的整个身子便翻转过来温柔覆盖在秋笙上方,虽说较之对方个头矮了几分,秋爷却也给足了他面子,竟在楚翛撑着房柱欺身而上的瞬间微微矮下身来扶住他的腰背,含笑对视问道:“夫人放心,为夫必当知无不言。”

  这时候再去纠结这点称呼问题倒显得小肚鸡肠,楚翛权当自个儿耳朵不好使,转而继续道:“你糊弄我做什么?放我在天渊寺长毛又是为何?替你收尸么?最后那一刀若是砍上,你此时已是荒野草席之中一枯草白骨!你…你…”

  本以为这人昏睡了这些天,自己在期间便是有再大的气性也能被消磨得七七八八,自认能有足够的自制能力将心气平静下来,岂料不过三言两语说完,藏在心里见不得光的思虑竟又有冒头的趋势,楚翛慌忙低下一双渐渐赤红的眼珠,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将抓紧秋笙的双手渐渐放开,调转开来重重敲在他身后的房柱上,声带沙哑地嘶吼一句:“你可知我一路心惊肉跳?可知那一幕牵扯住我几晚难以安眠的噩梦连连?”

  他质问的距离太近,秋笙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盯着他眼中烧得滚沸的两团烈火,只觉心口一片滚烫,忍不住慢慢站直了身子。

  虚假的平等对视瞬间消失无踪,秋笙压在楚翛上方微微俯视着他深邃而有些不够自控的神情,轻轻笑了。

  楚翛被他这一招弄得颇为不知所措,只好装作冷冰冰地哼道:“好笑?嗯?这计苦肉计使得可还得心应手?”

  “什么苦肉计,你且千万别听方久那家伙胡说八道。”在他想要低眉顺眼躲开直面而来的神情目光时,秋笙的双手已未卜先知地轻轻扶住了他的双颊,眼神温柔而坚决,“至于先前为何扯谎骗你,阿翛,你我自然心意相通,这点小事若是说得太光明正大未免失了许多情趣,其间深情厚谊还要我多与你交代不成?”

  入眼一张清瘦俊脸在昏黄灯光下仍可见苍白面色,秋笙于心中无声长叹一声。见此情此景,他不过是因着不愿惹楚翛着急上火才不去承认,纵然时至今日,他仍然不曾后悔当时一封长信欲将楚翛留在天渊寺养伤的决定。

  他二人或许当真太过相似,大抵不过是对待自身都能够使出无底线的狠辣严厉,可若是将同等百分之一的苦楚放到对方身上,哪怕只是脑子里转个弯想一想,也痛得难分难解,更别说是亲眼见着人当着自己的面挖心剖肝。

  世间痛楚数清楚不过历历百十种,却是未曾尝过一种便永生不可妄加猜测,他人呼痛两三声,若非设身处地亲自品味过那般苦痛折磨,便无权横加评头论足,自以为情真意切,却也不过是空泛之谈,徒增些伤感罢了。

  秋笙冲着楚翛的耳廓轻轻呵了口热气,缓缓将人抱在怀里。

  常人心急火燎争论不休,大概都是由于太过不明白彼此的心酸苦辣,安慰时恐怕总不到关键处,难免有隔岸观火高高挂起之嫌。而他与楚翛却是不同,竟是因为互相都对那致命难耐的痛意实在过于熟悉,更是对能够承受那痛苦所要付出的代价心知肚明,着实不忍心对方去赴刀山火海。

  他的手在楚翛耳垂与下颚线交接的位置缓慢而轻柔地拂过,心满意足地听到他一声细碎的嘤咛。

  秋笙微微闭上了眼睛,只觉小腹处无端涌起一股意味不明的热流,让人心境难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