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54章 境遇

  万事皆有正反两面,此一时秋笙无比欣慰地看到楚翛居然掌握住老流氓式调情手段的精髓,彼一时他将对此人学啥会啥的特性大为光火。

  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便是信口雌黄编瞎话,这本事从前楚翛压根儿不会,谁料就这么一来二去跟身边这帮口中满是无稽之谈的高官混久了,竟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刚好秋笙虽然摸清了楚翛大概是在崔嵬阁有个高位,却对那鬼地方并不熟悉,楚翛说的旁枝末节他都能猜着,对于骨干血肉却着实一头雾水,这人没说明白,他也不好旁敲侧击逼问出来,竟从始至终没看出楚翛那一套兄弟情深的说辞全然是瞎编乱造出来的。

  谁替他出兵?他死了,楚筌却还没有,崔嵬阁多的是替死鬼,少了他一个冤大头,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倒霉蛋迎风飘扬起来,谁有闲功夫来搭理他?

  直到来到巫蛊寨寨门面前时,楚翛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蓦然间手掌心竟湿成一片。

  竟是怕了。

  他暗道好笑,从前被说不清个数的郎中口口声声说命不久矣,也未曾有过这般隐隐作痛的难过,只觉自己只身一人,不过死便死了,来自清白去也安详,谁来牵扯纠缠他?

  如今却大为不同,因着尘世间忽然有所值得眷恋,对死亡竟是无可言说地恐惧起来,巴不得吊着一口气活到两百岁去。

  巫蛊寨与崔嵬阁并称大越两大利器,虽说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的存在,却百年来从未有过什么交集,以至于楚翛被一众寨民前拥后簇地迎到寨主寝殿门前之前,甚至连这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报上了崔嵬阁阁主的名号,这才见那殿门缓缓打开,门内站了个形容瘦削的女子,苍白着一张脸冲楚翛拜了一拜:“阁主大驾光临,晚辈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楚翛平日里除了偶尔忙些公务事,其余时间都是在研读医书中度过的,又有御医院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御医亲自指点,如今也算的上是突飞猛进,挂个牌子也能就职上任了。他只抬头瞧了她一眼,便觉这女子身上似有萦萦死气,脸色灰白,全然不似鲜活之人,皱眉道:“寨主这是贵体抱恙?面色着实有些不妙。”

  女子闻言略微笑了笑,露出尖尖的虎牙,牙床却泛着明显的青黑色,声音嘶哑:“阁主与我,又有何不同。”

  楚翛咬了一下唇肉,想了片刻后,认为着实没必要将身家性命之事对着此人和盘托出,便未加否认:“寨主与我不同,只是气血亏空之症罢了,倒还有救。长期以身饲蛊,未免太过凶险,长此以往自然有些表症,还是尽早治疗为好。”

  “医治又如何呢?阁主,难道您就当真无药可救了不成?”女子扬起干裂的嘴唇笑了,眉眼间尽是死气沉沉,“于你我而言,多活两日,不过是多承受两日的痛苦罪孽而已,人生逆旅,这趟行程于我而言委实太累。寨中巫蛊带给我的唯有苦楚,却又是此生全部,若是狠下心来舍弃,更是孑然一身,活个什么意思呢?”

  楚翛没打算劝她,又实在没法儿接这句话,只好一副虚心受教的表情默默地听着。

  “阁主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她上前几步,将小桌上的竹笼小心翼翼地搁置在一旁,转而拿出一把早落满了浮灰的青瓷茶壶,就着泉水清洗两遍:“晚辈此处不常常饮茶,委屈阁主尝尝这湿仓普洱。”

  楚翛平日里也是常喝茶的,大多时候却都是顺着周雍的意思,或者便是秋笙特意煮些养身补气的茶叶来给他,也就是喝个情趣格调罢了,自身对于万般茶叶并无何高见。寻常市井里一两银子一大捧的散茶根子,和西湖龙井乡里风光雨露浇灌出来的佳品,放到他嘴里,其实是大差不差的。

  没等他想着解释,一杯温热的茶水便摆在他面前,略微抿了一口,自觉与皇城里和秋笙一道喝的那些岁贡名品大致相似,登时赞道:“寨主哪里话,分明好茶一壶…”舌尖被轻烫了一下,他舔了舔嘴角,轻咳一声,“不瞒寨主,我此番前来,为的是些公事。”

  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是为大越皇帝,秋子瞻而来?”

  看来秋笙先前来此地时透露了他的名字,所谓大理寺少卿的名号借口,多半也是骗不过她的。

  楚翛点头:“正是。为的是乌金蛊一事,不知寨主为何一拖再拖?”

  那女子像是听着了极为好笑之事一般,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嘴唇向两侧咧开,再度露出一圈青黑的牙龈,活像阴曹地府里青面獠牙的冤鬼,从嗓子眼儿尽头挤出一两声嘿嘿的冷笑来,让人不寒而栗。

  楚翛下意识将手指往腰间刀柄上一扣,沉声问道:“寨主何故而笑?”

  他没刻意隐藏拔刀的动作,女子冷冷地向他的手腕瞧了一眼,继而又是一阵没头没尾的大笑:“那皇帝老儿前来问询此事,我便只当他是无知者无罪,随随便便开了个方子让他带回去,也算暂且了结他心上一死结。而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崔嵬阁阁主,你居然也会被秋笙糊弄得来问我这种问题?”

  楚翛猜到她的意思,微微偏过头去。

  “阁下当我巫蛊寨乌金蛊为何物?可是想解便解想除便除的?且不说原先祖上在乌金蛊中用了何物为底,便是这数百年如一日的改变与升华,便早已不是单凭我一人之力便可解的。楚阁主,容晚辈冒昧,且问一句,”女子凑近了些,“您那昆仑山中的三步七子花入喉,可再有可解之理?您这一身的毒血下肚,不也是回天乏术?”

  楚翛声线冰冷:“不错。”

  “既然崔嵬阁与巫蛊寨有并称之号,阁主便该早些想到,若是乌金可解,我用这血肉之躯劳心费神培养,岂不是得到一群废物!”

  她的面容在一瞬间竟有些扭曲,整张脸上肌肉不停颤抖,不知是哪一下错了位,竟然碰醒了体内沉沉睡去的十数条小虫,它们沿着她筋脉皮肤纹理在脖颈动脉处缓缓爬动,竟有三两只窜上了她的嘴角,硬生生替饲主扯出个诡异吊诡的微笑来。

  这场景倒是没吓着楚翛,他只是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那寨主开的药方,和交给子瞻的药引又是作何用处?”

  “巫蛊寨中有两味蛊毒最是要命,百年前,大越皇帝前来求取的便是其中之一乌金蛊,这种蛊毒至死前有一循环周期,发作之时,一次比一次生不如死,中蛊者有数人选择在头次发作之后便自行了断。想必阁主对巫蛊一事也多少有些了解,想解某种凶残异常的蛊毒,必以另一种气性与之相悖、且毒性远在其上的蛊加以镇压,两种毒虫在体内交错残杀,最终自然是后者占上风,此所谓,饮鸩止渴。”

  楚翛:“药引是另一种?”

  女子又是一笑:“正是如此,我将尚未成型的金蚕蛊幼苗混入药引之中,此物入体后会渐渐生长成型,将原先残存的乌金蛊虫吞噬干净,这两种蛊虫一阴一阳,我开了阴性温补的药方,为的便是杀灭后者蛊虫,达到斩草除根的目的。什么除净,全是我信口雌黄编出来哄他罢了。”

  她喝了口茶润了润嘴唇,游移在嘴边的蛊虫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高温吓到,纷纷仓皇逃窜开去:“乌金蛊发作周期共有数次,金蚕蛊却没有,唯有一回,那便是人之将死,不得救了。期间半点苦痛不必遭受,中蛊者也不会发觉任何异常。”

  她话音一落,楚翛半晌没接茬,就在女子以为他就要怒气冲冲地与自己拼个鱼死网破之时,那人却轻声开口:“多久?”

  “中蛊之人,还有多久好活?”

  女子颇有些惊异地上下扫了他一圈:“因人而异,短则一年,长则两三年。”

  楚翛再次沉默下来,他冷冷地凝视了女子片刻,终究认命一般低下头来,将杯中凉透的茶水一口饮尽,直身向女子拜了一拜:“多谢寨主款待,楚某告辞。”

  他那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的女子心里一阵发慌,只能强装镇定地回礼,脊背却僵硬得发疼。

  她远远地看着楚翛晃悠着单薄的身子溜达出了寨门,那阵惊慌失措的感觉却仍然未曾压下去,只觉自己方才偷偷在他的茶杯底下放置了一只毒虫的行径似乎被对方看了个彻底。

  而那只小东西,此时已经落在了楚翛的手里。

  进门前便早有预料,往日里也听说过南疆人若是无缘无故拿出吃喝招待你,那必然不安好心,因此先行在手上套了一层摸着蜡的人皮,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倒没对方看出什么端倪。加之此人做贼心虚,根本不敢往茶杯的方向看,也是省了不少事。

  他一路牵着骏马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巫蛊寨,冷不丁地竟笑出声来。

  那女子明显是在撒谎。

  怎能无可解?

  皇城里必定没有关于此类蛊毒的记载,楚翛将那扭来扭去的小虫小心装在了一只瓷瓶中,决定暂时不回京城,先去一趟天渊寺再说。

  此时身在京城的秋笙则全然不知楚翛决计将他先晾上一会儿的打算,他审王九斯审得自己想触柱而死,真是活了二十多年没见过这么硬的嘴。

  他在审王九斯的同时,钟寒也在天牢里头审何世年,最终发觉后者当真只是一个跑腿的搬运工,干活干好了,黄金白银便是滚滚而来。此人不过是贪图小便宜,口口声声上有老下有小,还娶了六七房姨太太,平日里那点俸禄压根儿养不起全家,这小金库又是自家顶头上司,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

  这小子怕疼怕的要死,钟寒一拿出皮鞭辣椒水、夹板老虎凳,还没等碰上他一根汗毛,就杀猪一般惨叫起来,把素日开的那些屁嗑玩笑话都抖落出来了,实在不像是能隐瞒藏掖的模样。

  手上没确实证据,纵然秋笙有百般招数令王九斯说出真话来,却到底还是顾及他正四品大员的地位,若是无凭无据便上刑,搞不好留下个屈打成招的名号,他还不想被弹劾致死。

  两人费了一通力气居然都没什么进展,只好聚在一起讨论对策。

  “何世年可以抛掉,这人没用,刑部里头那些人我也翻动遍了,大致都是一样的状况,突破口就在王九斯身上。”钟寒道,“陛下,你来还是我来?”

  秋笙呛了一下:“来什么?上刑啊?”见着钟寒点头,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道:“毫无根据,就靠着我那会儿听着的一句梦话就能把朝廷命官顺下来?再说,咱们现在对他此番举动的缘故一无所知,这人若是真老奸巨猾,恐怕是会编出一套谎话来忽悠人,到时候未免会被这老狐狸牵着鼻子走。”

  钟寒:“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就这么放了他不成?”

  秋笙看了他一眼,沉默思考半晌,突然咂咂嘴赞叹道:“啧,好主意。”



  钟寒:“哈???”

  “自然不是真放,是要让他自以为自由,唯有如此,狐狸尾巴才能露出来。刑部的老底被抄了,何世年也已经暴露,他自该明白朝廷与他而言早已不是个安全地方,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会不计一切后果地逃跑。”

  钟寒:“没出正月年节未过,京城与周边州郡仍有严禁,若非圣上亲笔诏令不可出城,他若是想尽快逃之夭夭,便会不择手段离开京城。可他们不是有伪造出来的玉玺么?”

  秋笙:“这不打紧,等着把御林军派出去守上几天,他不会冒这个险走阳关大道…总而言之,无论如何,把他逼到地道里去。”

  “然后咱们派人等在地道里瓮中捉鳖是么?”

  秋笙吊起眉眼瞅了他一眼:“他是个好诱饵,不趁机放长线钓大鱼实在可惜,我是想研究明白,这人背后到底是哪里的靠山,北骊、南蛮或是其他鬼东西,居然敢对爷的地盘动这种心思。”

  钟寒:“…”

  秋笙因着拜把子兄弟是指挥使,平日里没少来过锦衣卫镇抚司转悠,但以往都是来找连城练练功夫便扬长而去,钟寒这还是头一回单独和秋笙一道办事,却发觉此人竟是这样一番风格——吊儿郎当的外表下泡着一肚子坏水——蓦然间哭笑不得起来。

  还有比他更没有个皇帝样儿的君主么?

  “你们家连城早在那头踩好点,只等着老兔子上钩,你且放心大胆地先放手试一把,这两天叫弟兄们撤了严密防控,你一天到晚别吃别睡别偷懒,跟着他屁股后头就行,多半是醉花楼…可别耍姑娘,你都有丹豆了,就别再想五想六…我去看看小井然,先把那狐狸放了,做戏要做的像,人家精明得很。”

  钟寒:“…是。”连城是怎么能跟这种人打成一片的??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秋笙从小到大几乎没跟这么闷声闷气的同龄人打过交道,看着对方惜字如金,自己却俨然话痨一般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不由好笑,甩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猫吃鱼狗吃肉,老鼠的儿子可是会打洞…钟兄啊,丹豆姑娘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钟寒彻底不想搭理他了,通红着一张脸仓皇而逃。

  秋笙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远,并未急着立即到东宫去瞧太子,反而放慢了脚步,走到议政殿偏门口时甚至停了步,靠在能见着阳光的墙角舒缓了一会儿筋骨,似乎是在等人。

  正如以陆允为首的众官员所言,东宫确实为国之大事,半点马虎不得,他亦是倾尽近乎全部的耐心观察了秋井然半年之久,虽说未曾发觉江辰、陶清林等人口中所说的无视尊长、口出恶言等等恶行,却总是有那么些许说不清的怪异感,总感觉这孩子莫名其妙就跟自己疏远了不少。

  往日里那些顺其自然的撒娇讨好,如今看起来竟那般僵硬,李辞曾安慰他说那是孩子渐渐大了,不依赖长辈是正常的事,可他仍然觉得心里安不下去。

  竟像是做戏一般。

  与江辰谈过多次,秋笙这才开始怀疑是这孩子坏了心性,不知是哪口气没出顺溜,居然学会在他小叔面前巧言令色,着实令人寒心。

  “陛下。”

  他抬头一瞧,见是江辰来了,忙上前扶住他:“大冬天的还让江老您陪晚辈出来挨冷受冻,真是劳烦您了。”

  江辰总觉得秋笙自打从南大营回来就有些变化,说不上脱胎换骨,却也着实与从前大相径庭,若是细到琐事万千,却又说不出多少不同来,只觉这混迹江湖十多年的青年人,总算是有个一国之君的样子了。

  “小事小事,不要紧,”江辰借着他的力道慢慢往前走,“小笙,井然一见着你,便故意做出一副乖巧模样,你必定也是看出来了。他身边如今已经有了几个亲信,你这般不佳遮掩地贸然前去,一定会被他那些左膀右臂发觉,这趟又是白去…我且替你做个靶子,你悄悄地趴在墙根上,仔细看着。”

  秋笙失笑:“奇了,您老人家以前不是不让我爬墙么?”

  江辰:“…哪儿那么多废话。”

  再拐上几个弯角便是东宫,秋笙点起几个轻步便飞身窜上墙头,半盘起身子来缩成一团,回头看看还在缓慢踱步的江辰,确保这老头不会左脚绊右脚摔个好歹,这才放下心来,低下头看向院中。

  寂寥寥一个院子,竟与秋笙平日里见到的热闹景象全然不同。

  此番临着黄昏还有一个多时辰,正是在园中晒晒冬日暖阳的好时候,毕竟残冬腊月时节碰上一轮暖融融的太阳,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他弓下身子静静听了一会儿,似乎在一股北风捎来的寒气之中,隐约听到了一声极压抑的痛哼。

  循声望去,秋笙顿时觉得温热心肝像是被人狠狠一把握住,痛极了,倒是想淋漓痛快地吐出一口热血来。

  远在院子的另一侧,一个浑身上下只有一件里衣的宫女正顶着寒风跪在角落,一张冻得通红的脸蛋上满是血淋林的道子,那些新鲜的血液顺着她瘦的尖削的下颚流下来,落到冰凉的地面上,渐渐凝成一团殷红的冰块。

  她的整个上身都浸在了触目惊心的红色里头,可那里衣仍然依稀有些雪白的底色。

  秋井然,他温润如玉的小侄子,正靠着把大躺椅坐在她面前,怀里抱着一只烧得温热的手炉,包裹在右掌中的,赫然是一根满是倒刺的粗长藤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