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41章 伤病

  赤血的威力秋笙是领教过的,只是这支偷袭军似乎并未得到正规军重视,拿来炸皇帝的居然只是一块小小的边角料。纵然这东西也能制造出巨大的烟雾和硝烟气,但爆炸伤亡能力毕竟是差得多,不然那么近的距离,就算有三个重甲将领护着,秋笙也非要活活脱一层皮不可。

  饶是如此低端赤血,实力终究是不可小觑。守着秋笙的那三个将领的后背直接被炸开了肉皮伤了心肺不说,全身上下便是有甲胄保护,却还是几近浑身没一块好皮,□□一炸,周围气温瞬间上升,重甲这东西再厚到底是不绝热,整个人被包在里头活像给放在蒸笼里烤了。

  本就说不上是秩序井然的天城被这么冷不丁一炸,顿时乱成了一锅稀粥,幸亏秋笙先见之明盖下了身份,除了对峙双方,普通百姓都以为是伤及了朝廷命官,全城奔走相告,大街小巷人人议论,什么大理寺少卿被邓七一门大炮炸成了一条腿半边身子的死鬼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董琦和郑南也受了大大小小的伤,却因为没秋笙那么被死盯着当成目标物,受的也就是些飞沙走石相击的皮肉小伤,五脏未动,没几天就全须全尾从床上爬起来调配事务,暂且算是平定了外界没头没尾的一干胡扯,至少民心安稳下来了。

  情况混乱之下,花都亲军还是给当年的南萧王争了口气,不出一天一夜便将那些空有阵仗军力不足的家将兵打了个七七八八,愿意改邪归正的顺手充来当新兵,冥顽不化的打入天城大牢放着等死,轰动一时的天城豪奢□□,披着上天入地的花袍子,内里却是一把破棉絮,亲军扫荡过一回,像是割草一般就这么被荡平了。

  至于邓七,此人趁乱猫着身子溜之大吉,丢下一众虚情假意的起义战友,一路抄近道入了威州南城门,一头钻进了威州大战过后刚刚修好的新驿站,不等店家照管,便自顾自地进了楼阁上一雅间,房里一个正施施然吃茶的男子见了这不速之客,却并无惊讶惶恐之意,只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炸的是谁?”

  邓七双膝跪地,卑躬屈膝答道:“义父,是秋笙,他亲自来了。”

  拉图似乎是略有惊愕,却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向灰头土脸的邓七招招手:“吾儿别急,坐。”

  邓七不肯:“义父,都怪我先前判断失误,未及时向义父请来更多的□□,按照今日的情形,若是我方火力再猛一些,取了那兔崽子的小命可谓轻而易举!是小儿的过错,我没想到他居然事必躬亲到了这个地步…”

  “几年前跟我说先帝几个孩子中最荒淫无道的便是这个秋笙的人也是你啊,如今看来,事实却非如此,他行事作风最大的漏洞便是过于冒进,这也是轻狂正少年的缘故,再过几年,恐怕更难对付。”拉图抓抓一把胡须叹道,“眼下各方的现状,他这个缺点反倒成了个优胜之处,吾儿,对待此人,必要慎之又慎才是啊。”

  “既然义父说再过几年,那为何要给他们这个成长下去的机会?咱们何不尽早下手,杀他个措手不及!”

  拉图扭头看着邓七,深深体会到了中原人一句“贪心不足蛇吞象”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觉得这个“年少不更事”的帽子安在此人的头上比秋笙的脑袋合适多了。

  他长叹一声:“西北军本来就不好收拾,眼下我没了克斯,他们又有了赤血,我们几乎可以说是丧失了一切有利形势。先前占优势时,尚且要依靠南蛮和西洋水师的力量,如今却还要说什么强攻强出兵?吾儿,”他伸手拍拍邓七肥厚的肩膀,摇摇头道,“这不现实。”

  邓七不服,正欲起身再论,却被拉图的话头止住了声音:“况且西洋教皇之心着实难测,三方这才半逼着大越签了城下之盟,他眼下却不打算参与合作共商大事了。”他伸手在桌上的图纸上一滑,“你看,沿海一带诸多州郡,原先只要他们放开力气炸上一炸,就大可牵引住秋笙南大营的大半兵力。然而眼下,这些人马却尽数打到你我的头上来了。”

  邓七神色大变:“雅尔夫先生离开沿海线了?”

  他本就生的肥头大耳,若是以这么个尊容投胎到猪圈里,毫无疑问就是最先被拎出去杀头的那一只,再点缀上一副大为惊恐的表情可谓锦上添花,身为义父的拉图都有些不忍心仔细看了,只好偏开头答道:“他说今年是他们信奉的天神订立的斋戒年之一,众多教徒不可杀生,那些海上战舰杀器,初一和谈完事就都撤走了。”

  “什么?”邓七恼怒地拍案而起,“他们眼中可还有道义与友军!”

  “中原人有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益联盟结成的团体,你跟他们谈道义?只是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缘故,使他们的利益与你我冲突…咳咳咳…”他猛地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呛咳,邓七也顾不上着急上火,连忙蹲下身抚着他的背顺了几下:“义父?”

  他这一番河吞海啸似的咳嗽一时竟难以停住,猛地用力之间竟连身形都难以稳住,甚至不得不一只手搁在邓七身上借了把力,待到再平息下来,唇角竟隐隐有了一丝血迹。

  邓七脸上又出现了万分惊恐的神情:“义父你这是?快找郎中!”

  他把话一搁就要撒丫子往外跑,右臂却被拉图一把拽住,察觉到这力道还有几分中气在,顿时飞快地喜不自胜起来,赶忙回头将拉图扶到木凳上:“义父坐。”

  拉图这才算是缓过了气,接过邓七递过来的一碗温水仰脖子喝了,一抹嘴道:“昆仑山那边的线人怎么样?”

  在邓七匮乏的医学知识里,人能开口说话多半就是没事了,一颗心刚刚放下去,一听“昆仑山”又不免被吊起一半:“神神秘秘的,戴着个鬼面具从来不露面,这些日子他说崔嵬阁阁主吩咐崔嵬插手了,硫炭木和皂药菱不太好取了,让义父安心等待些时日。义父,请容儿子说句实在话,这个线人,当真不太靠谱。”

  拉图:“能在昆仑山找到接头人已经难如登天,别贪图太多了。这人是在瞒着崔嵬做事,鬼头头眼皮底下搞小动作,能保全脑袋就不是件易事。况且近来暂且休养生息一阵再说,实在是不宜出战。”

  邓七红了眼正要再说什么,拉图却面露疲惫地摆摆手走开了:“秋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背后还有高人指点,先别把猎物逼的太紧了…吾儿,此地不宜久留,义父先走一步。”

  被留在原地的邓七忽然间莫名其妙地觉得,义父老糊涂了。

  就算是老糊涂,拉图却实实在在说对了两个字——高人。

  这位高人便是周雍。他接连几个晚上在皇宫里乱窜,一开始的新鲜劲一没,再多的房梁子都留不住他了。此人似乎渐渐发现,皇宫这地方除了奴才多花花景致多,就再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了,里头的人还竞赛似的说话一个比一个委婉,他有天在树上偷听两个后宫娘娘拌嘴,听了半天,竟一个字不懂。

  要说这些女人也是有意思,人家皇帝外头有人根本看都不看后宫,她们却固执己见地争风吃醋、吵个没完。

  大摇大摆地出了皇城,正赶上秋笙前去天城平乱,周雍拉着自己的那匹雪千里便悄无声息地尾随了一路,连同秋笙被炸得不省人事两耳失聪的情形也看的一清二楚。

  大越的事他无心去管,可楚翛毕竟是自家主子,闲的牙酸正好找点事做,周雍喂饱雪千里后便一日千里上路,前往天渊寺给阁主报信去了。谁知一路顺风顺水,连天渊寺门口巡查站岗的众多和尚都瞒过去了,最后竟被一道法阵困在了净然门外。

  他倒也不心急,只找了个房梁睡觉,寻思着或许一觉睡醒也该差不多,岂料头下木板还没枕热乎,便被净然一记掌中刺打了下来。

  周雍偷睡不成反被打,抽出长剑就要就地跟秃驴决一高下,手指刚一动,却见净然伸出两根手指往他嘴上一横,他来不及躲,正正好好被戳了个正中红心,整个人被雷劈了一般愣生生往后倒退两步,满面难以置信:“你干嘛?”

  净然收回手平静颔首道:“周施主。”

  周雍平生一向不待见这些吃斋念佛的庙里神仙,大概是自己身上有所杀孽的缘故,一见了菩萨便无端自后背生出一股恶寒,只觉嘴上被碰的那一下就要烧起三昧真火来,恨不得二话不说直取了和尚的秃瓢脑瓜,却又碍于楚翛不敢高声喧哗,只好忍住气低声问:“秃驴,你把阁主怎么了?”

  净然闻言不气不恼,态度反倒愈发谦和了:“离魂初结,让他先好好歇歇,心神一乱有百害而无一利。周施主有何要事,且先暂时等等,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周雍一皱眉,真开始着手清理了?

  “我等等倒是没事,”他磨蹭了一下剑鞘,声线较之方才稳下不少,“我等等,你该忙忙去吧。”

  净然也不多问,颔首低眉合上双手,带着一身的草药香飘然而去。

  周雍大摇大摆地进了屋,一眼看去,见那人睡得并不安稳。

  他静静躺在床上昏沉沉睡着,眉头却纠结出一个小疙瘩来,一张惨白的瘦削面孔深深陷在柔软的靠垫中,双唇全然褪尽了血色,隐隐透出些灰败的死气来,整张脸上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像个神志不清的垂死之人。周雍竟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以为他就要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留下满心的悔恨无奈,空落落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后一刻他便毫无道理地推翻了这个空想,楚翛此人是不属于这种空寂平和、甚至有些窝囊无为的死法的。

  他但凡是还剩着一口气含在冰冷的胸口里,便绝不会老实躺在原地认命,仿佛只要给他一把刀一把剑,即便心知是一场无能为力的反抗,他也会拼死扛起刀剑劈开这将人逼到绝路上的命运,将胸怀中这口恶气凌然出尽,再顶着满头满脸的鲜血伤痕,投身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献祭般死去。

  好像生来就是为毁天灭地而来,有的散下一地废墟无可奈何人头落地,此为乱世贼人;有的心中自有一清平世界,舍血肉之躯从头雕琢,此为豪杰。

  周雍半眯着眼看了楚翛片刻,见这人仍是一副陷入梦魇般的鬼样,正要抬脚离开,后者却出人意料地醒了。

  他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周雍便如闻轰鸣天雷一般周身一抖,几步调转回去对上楚翛还没什么准星的眼睛,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楚翛只是凭本能半睁开了双眼,眼前却仍是梦中诡异幻灭的场景,冷不防被这么一问,空荡荡的脑子顿时转不动了,沐浴在周雍担忧紧张的目光下愣是半晌没说话。

  “算了,你先别想太多,我给你倒碗水。”周雍头一回好脾气地没着急催他,几乎是轻手轻脚地把人扶起靠在枕头上,转身取了个茶碗来,“来。”

  楚翛迷迷糊糊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微温的茶水入口,稍稍回了回神,定睛一看眼前人,微一愣:“你怎么来了?”

  “你…”又看了两眼楚翛像是活死人一般吓人的脸色,周雍轻咳两声决定先瞒过去,“你先歇两天,这事不着急。”

  楚翛伸手接过茶碗,仰头一口喝干,算是彻底清醒过来,这才目光灼灼地盯紧了周雍,冷冰冰地勒紧了声线:“藏着掖着任由我瞎猜更耗神,你还是直接说吧。”

  周雍:“…”

  楚翛皱着眉重重敲了几下额头,眯着眼看了周雍一会儿,嘶哑着嗓子道:“京城…秋笙出什么事了?”

  “…”

  他慢慢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阁主沉默半晌,不想被对方比他更阴更狠厉的眼神反瞪了回来,妥协似的张了张嘴,话没出口,却猛地偏过头去:“不是大事,你这副德行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去了再给人添乱…哎你别动!”

  为了证明“给人添乱”纯属无稽之谈,楚翛竟不顾那把破骨头,撑着床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甚至耍小性一般避开了周雍伸过来的手,说道:“大事小事我自会判断,你且先说。”

  周雍垂死挣扎一般跟他大眼对小眼相视了半天,终于放弃抵抗:“好好好,你先静静心,别乱了心脉气血。”

  闻言,楚翛瞬间便收起一身戾气,转而挂上了一脸讨好的微笑:“好说。”

  周雍斟酌着词句:“你离开京城后没过几日,天城一帮豪奢便借口朝廷剥削压迫结帮起义造反,看似官逼民反,实则早有预谋,那个□□头子邓七,后经调查发现是北骊族长拉图的义子。此事正巧做给当时正在天城的董琦看了,此人一回京城便上报启奏,文官大概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点小□□就把他吓破了胆,或多或少有些添油加醋,秋笙一时血热就坐不住了,一马先行,带了花都的亲军就亲自去了….哎你悠着点别那么激动,□□已经平定了。”

  楚翛一听到那人挂甲亲征,胸口里的气就喘不太顺利了,极力压制着呛咳了两下,摆摆手示意周雍继续。

  周雍:“他在花都先去了一趟驿站,具体做什么我没注意。随后,他们与邓七一行人正面交锋,最初那肥猪还表现得挺恭谨谦和的,谁料此人人面兽心,居然还留了后手…”他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观察一圈楚翛的脸色,见对方还勉强算得上心平气和,才放缓声音道,“拉图派了一个死士少年混入队伍之中,怀里抱着一兜子赤血,在秋笙面前炸了,但他周围有三个重甲将士护着,伤的不重。”

  楚翛的左手始终在不自觉地抠挖右手手心的嫩肉,时轻时重,落下一小片青紫泛黑的伤痕,周雍声音猛地停住,他手下机械莫名的动作顿时一僵,心肺猝然一紧,才蓦然发觉自己竟在对方开口时便下意识憋住了气,别开眼睛,急急咽了几口气,气力平稳后问道:“伤的不重你来找我?废话少说,都是什么伤?我先去许留山那儿请他开几副灵药来。”

  “…”

  周雍有时觉得脑子太灵也不是什么好事,说个小谎都能迅速戳破,这太过坦荡清明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他探手入怀取了个药包出来:“来天渊寺前刚去找了许留山请来的,你也用不着再跑一趟…那只是块极小的赤血,威力并不大,加上爆炸时他身边又有重甲相护,因此虽说距离极近,也只不过是伤了些许肺腑、两耳暂时失聪罢了,你大可不必这么如临大敌。”

  楚翛两手又不自觉地相互绞缠在一处,力道大的几乎要勒出青筋来,他出乎周雍意料地格外平静一会儿后,猛地一把抄起桌上的药包,勾起挂在墙上的万尺弓往背上一甩,拔腿就走。

  周雍被他这不走寻常路的一招杀了个措手不及,脚步一乱差点儿没拦住,迅速出手一把拽住他的右臂,气急败坏地吼他:“就你这副脸色,去干嘛?吊丧么!”

  “你说得对,脸色是不太好,”楚翛灵巧地一甩右臂抽出手来,像是对周雍怒气冲冲的质问自动屏蔽了一般笑了笑,回身在床榻上胡乱摸了一圈,掏出一个□□往脸上“啪”一声糊住,仔细粘抹好边角。

  周雍一时错乱,还以为此人要就此改邪归正不跑了,谁知这头传来被方才怒吼吸引过来的和尚的脚步声,那头楚翛就戴好了面具,竟回头冲周雍挥挥手,后者还没回过味来,他却已然破窗而出,凌空纵身一跃,再没了人影。

  周雍看着被碎成一地烂糊糊的纸窗,忽然间很希望那东西是阁主的脑袋。

  身后诸多小沙弥或劝架或迷茫的叫喊声渐渐近了,周雍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顺着楚翛给他开的天路飞了,选择让秃驴们默默承担交友不慎的恶毒后果。

  他的轻功赶不上楚翛,自然也没想着追上他,岂料才一出寺门,远远便看到一个蜷缩在树林中的身影。

  他眯着眼睛细细一瞧,正是楚翛。

  正要跟上前去,却见那人矮着身子低吼一声:“滚!”语气间几乎可以说是憎恶痛恨,这种极端负面的情绪往日从未曾在他身上出现过。

  楚翛显然是没想到离魂的后果会这么严重。

  从前控制楚筌也耗了他不少心神,但今生这副躯壳毕竟是他楚翛的,因此到底还算是能蒙混过关,然而今日的情景,却远超出了未曾直面他时的任何一种想象。

  那感觉,简直像是一把利斧活生生将他的脑子劈成了两半,而曾经深藏功与名的黑烟,此时竟与他平分秋色,飞扬跋扈地隐隐显出他丑恶的原形来。

  他毫无目的地凌空抓了一把,只觉头痛欲裂,冷汗涔涔,却仍是拼死撑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点亮了启魂灯。

  与此同时,心头一阵剧痛,喷了一地的污血。

  他闭了闭眼歇息片刻,随后强撑着身体踉踉跄跄地爬上了马背,雪千里通其心智,不待发令便飞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