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40章 时机

  心不甘情不愿喝了大半个月药汤子的阁主深刻地认为,如果再喝下去自家舌头恐怕就面临着失灵罢工的危险,所幸在楚翛正准备摆供台祭奠即将离自己而去的舌头兄弟之前,净然无声无息飘进来,宣布大赦天下,一切准备妥当,可以开始行离魂术了。

  楚翛握着一把香火大大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地给和尚拜了一拜:“多谢大师。有什么事是我需要做的?”

  净然一面摆好长短大小不一的各式银针,一面点了点放在小桌上的一盘蜜饯:“阁主嘴里苦的很吧?特意叫徒弟们下山给你买的。”

  楚翛一手捏起蜜饯放入口中慢慢含着,泛着苦气的口腔瞬间被甜蜜的滋味充盈,忍不住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

  苦了这么久,连一颗小小蜜饯放在舌尖都以为是吾生大幸。那这长长的一辈子,苦了二十年,也算是临着双叉口,给他一个或生或死、或坠入无边地狱或就此隐遁山水逍遥一生的了断,吾命吾幸,皆可无怨无悔低头认下。

  他正瞪着房梁愣神,净然一根针就不由分说地扎了上来,位置不偏不倚,恰是楚翛每次最怕上针的阳白穴,阁主周身剧烈一颤险些一记右勾拳捶上去,眼如铜铃地瞪住老秃驴好歹压制下去了,语气颇为无奈地埋怨道:“别这么突然,怕下意识打着你。”

  “突然?”净然一脸无辜状耸耸肩,“在你面前晃半天针了阁主。”

  楚翛闭了嘴,原因无他,又是一堆针照着他的俊脸就是一顿毫无怜惜地猛扎。

  “阁主,先前你压制楚筌就不怎么得心应手,此番离魂后,那死魂必定更加无法无天,贫僧建议您暂时不要离开,再在此屈尊吃几副药观察观察情况再说后话,”仗着阁主被迫封住了嘴说不出话,净然趁机展开唐僧式碎碎念攻势,“京城就暂且不要去了,用药期间甜食也不要吃了,多喝热茶少洗冷水澡,这把气血还是多多少少要保住,回头许施主那头也好下手医治。恕贫僧直言,以阁主您的身体状况来讲,一旦处理不当很容易血脉逆流气崩暴毙,原来能活两年,这下直接撂在郎中手里,不是铁打的关系还不能给您治啊…”

  楚翛浑身上下能自由活动的只有一双眼睛,狠狠瞪了和尚半天后未果,反倒激出一眼眶的热泪来,只好鸣金收兵,暂时闭上了眼。

  “还有,离魂开始后天塌下来你都不能分神,崔嵬阁啊、楚筌啊、小情人啊就都不要想了,外头一时半刻少了阁主您不会天崩地裂的,皇帝陛下也不会经水不利气绝而死的,您且先宽宽心,贫僧一炷香过去后再行开始。”

  楚翛听着这话算是彻底对这没个正形的老秃驴跪服了,一个满寺院都是小沙弥的地方,此人为什么会知道“经水不利少腹满痛”这种事不重要,关键的是哪个无良群众趁他不在跟秃驴院道长造了些什么谣。

  他一面脸红,一面偷偷扭过头去,自己闭着眼看不见,也不让和尚看他的笑话。

  “对了,还有一点,阁主,”净然拿着瓷盘慢悠悠走远,临走不忘为满心创伤的楚翛再插一刀,“气血上涌不行,你得平心静气。”

  楚翛无声地张了张嘴:“…”这老秃驴还能不能好了?

  不过阁主要寻仇恐怕还要等上不少时日,散布谣言的混球此时已身在天城边境,在驿站打了一壶当地好酒自斟自饮,一边看着董琦凭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套店家的话。

  秋笙当时在议政殿听了胡天都一肚子牢骚正心烦,初一听董琦上报□□之事只顾着着急上火,根本无暇顾及其中细枝末节的偏差,没去想此事到底有多蹊跷。

  其一,为何别处未反,偏偏是距离威州与北骊最近的天城?

  其二,豪门大户向来贪生怕死,宁愿一掷千金一万次,也不去抛头颅洒热血,又如何会放着朝廷给的舍银子换命的大好机会不要,反倒是自己招致了场要掉脑袋的反叛起义?

  是当真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还是这些天城豪奢早已暗中图谋不轨,只是专门等着朝廷发一个借口,爬蛇顺杆上?

  “店家,这酒真乃上上佳品,是由何种珍馐酿制而成的啊?”

  但凡是个自家开店的,没一个不愿意听客人夸上两句,更何况董琦还在此基础上添油加醋,愣是把一杯寻常农家浊酒说成了琼浆玉液,老店家当即被他几句鬼话哄得喜笑颜开,抹布一擦手,竟然就这么毫不见外地在他身边坐下了。

  “贵客真是识酒之人!”他用粗糙的手指端起一只酒杯,脸上满是看自家小孩出人头地后的欣慰喜悦,“可若是说起材料,倒也没什么新奇,不过是些普普通通的草药贱花,比不得权贵人家每日里喝的那些人参酒、鹿茸酒…虽说如此,却有无穷新鲜滋味,客官若是喜欢,等会儿再送您一壶就是了!”

  这家驿站酒馆门庭装潢一看就是做的小本生意,董琦清廉惯了,平日里又颇为体察民情感念百姓生活疾苦,这么一点点小恩小惠在他眼里简直就要上纲上线了,正要挥挥手义正言辞地拒绝,却见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率先握住老伯的双手用力摇了摇:“多谢啊店家!千金难换一高山流水知己者嘛,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一回头,秋笙笑得无比谄媚,见他转身,甚至弯弯眼角冲他笑了一下。

  董琦无言以对,国库里不是刚刚进了白银么?怎么还是一副混吃混喝的泼皮无赖样儿?

  老伯受宠若惊:“好好好,这位小哥爱喝,多去来几壶便是了!”

  把话撩下这就要提着酒壶去打酒,多亏还有一个脑子里有正事的董琦及时拉住了他:“店家,您别理他,这一壶足够了。我二人此行前来,是有要事想问。”

  秋笙不停筷狂吃花生米的动作一顿,这头董琦话音刚落,最角落处的一桌客人便一同向这边看来,虽然视线隐蔽的极好,却仍是有片刻短暂的失常,足以让他察觉到不对劲了。

  那两人面色不善,双双一身黑乌鸦似的夜行衣,秋笙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想起,这种特殊的行头在天城一带,专门象征着那些豪门大户的探子眼线,还是当年在花都混时无意中偷听到一伙黑帮讲悄悄话时知道的。

  再多加掩饰只会欲盖弥彰,秋笙“啪”一声搁下筷子,这下几乎整个店面的客人都向这个方向看过来,他对那些或凑热闹或别有用心的视线视若无睹,扬眉看了眼老伯,伸手从腰间解了块令牌摔在桌上:“大理寺办案,老实交待。”

  人群顿时骚乱起来,老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手就要把酒壶扔到地上,却被猛然间出手的秋笙一把接住。

  董琦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一向听说新帝办事很有自己的一套门路,却没想到是这么种近乎是胡搅蛮缠的风格,他插不进去手,只好故作深沉地坐在一边。

  “别怕,没什么大事,就是来问老伯您几句话罢了,”他说废话一般的安慰着老伯的同时,眯缝着眼睛偷偷往那头看了一眼,见那二人竟趁人群混乱更靠近了一步,转而捏着未空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邓七诸位认不认识?”

  这一下竟像是点了引线,周围围观的好事者居然一反方才的畏惧心情,争相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大人啊,邓七作恶多端,欺男霸女,老夫的一双双胞胎女儿,都被他占去当了填房!大人可要替小的做主啊!”

  “大人,邓七要强征土地,小人家中只有一亩三分地,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襁褓男婴,实在不愿卖地。他邓七便分派家将上门胁迫小的卖地!只给了小人二十两银子,小人全家如今连稀粥都喝不上了啊!”

  “大人…”

  秋笙皱着眉听了半天,都是些别处富贵人家愿意干的破事,并无特别之处,他真正想听的,是那些足以证明邓七此人不是一般豪奢,而是能干出暴动叛乱之事的一介疯人的具体证据。

  “大人!大人!”

  人群猛地一静,乱哄哄的人流竟为之让出一条小道,秋笙立刻从冥想中回过神来,见来人是一名满头银发的老妪,赶忙伸手掺了一把:“大娘您说。”

  老人家佝偻着一把直不起来的老骨头几乎是匍匐前进而来的,沿着骨骼深深凹陷下去的双眼几乎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却出乎意料地将一头长发梳理得妥帖得当,她借着秋笙的力道挺直了腰背,却并未站起身来,而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求大人做主。”

  明白了这奶奶大概是耳背的厉害,秋笙不再多言,只是伸着两手被她紧紧抓着,安静等待下文。

  “大人,老妪我今年九十又三,膝下只有四个不争气的儿子,不念书不做官不娶媳妇,整天只知道窝在家里研究些机巧物件,做好了就拿到集市上买些小钱,倒也能勉强混口饭吃。可是那邓七,他听闻吾儿会做些手工活,便不由分说要将他们划入自家家将部队中,大儿子不愿,竟当街被活活打死…”她说到这,在场似乎有不少人已听闻过此事,闻言纷纷叹惋,岂料这老人家抹了一把老泪,挺直腰板继续续哭诉道:“他还强征了当地不少青年才俊充兵,将我等老弱病残赶到边境自生自灭…”

  秋笙抬眼一看,好几个高龄老翁竟一同痛哭流涕,不由皱眉问董琦道:“强征?还有这回事?”

  董琦:“正是,邓七及几家□□豪奢似乎是早有预谋,天城中凡是还有战斗能力的青壮年男子,他们都用尽各种手段强行整编到家将门下,或重金收买或强逼就范。依照这位老妪的状况,该是后者。”

  跪倒在地上的老妇仍是涕泪俱下,秋笙实在不怎么会安慰人,便挥挥手吩咐李辞代劳,压低声音道:“邓七那帮人现如今聚集何处打探到了么?人数几何?”

  董琦:“贼人眼下正在北城门集结,天城亲军统帅已经派兵镇压,不过情况不容乐观。”

  秋笙察觉到他话里有话,微微侧过耳朵。

  董琦凑上前去:“贼人一击及退,根本不是个正经想打大仗或是翻天造反的模样,但由于势力强大枝干众多,一时间将军也难以全然平复。将军试图与邓七谈判,结果对方竟自视清高地不予理会,还口出狂言…”

  秋笙挑起眉轻哼一声:“说了什么?”

  董琦弯腰道:“说将军不够资格和他谈话,要等够本的人来了再说。”

  “堂堂天城亲军统帅身份都压不住他一个乱臣贼子?就那么把自己这一滩烂泥当回事?”秋笙冷冷道,“还真是非得逼着我去会会他了。”

  “大人不怕其中有诈?此人简直…”简直像是等着皇帝千里迢迢来收拾他一般。

  后头的话董琦识趣地没说出口,以他对秋笙的了解,估计此人是听了也铁了心要去。

  “人家费尽心思闹腾出这么场惊涛骇浪来,就是为了钓上来我这条大鱼,你说说,我要是不去,岂不是显得摆架子摆的太大了?倒辜负了一番盛情美意,”秋笙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水深火热之中面黄肌瘦的百姓,轻声叹气道,“还连累黎民一同遭殃,我可坐不住。”

  他冲一侧招招手:“郑南。”

  郑南正是花都亲军统帅,当年也是一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只可惜心智不坚定,“祸乱朝纲”的南萧王就过来领着他打了几回土匪,此人从此便一门心思跟秋笙一个鼻孔出气。抛弃了原先各州郡亲军操练的花拳绣腿招式,转而跟秋笙演习了一堆招招要人性命的功夫,脸还是有几分南方人的内敛温和,身形却孔武有力不少,肩膀上发达的肌肉几乎要顶起衣裳来。

  他单膝跪地:“属下在。”

  “分两半,一半抄近路先去探探局势,另一半留下与我同往,行动要快。”

  天城幅员并不辽阔,在地图上画出来就是一个窄小的方块形,一行人快马加鞭中途片刻不歇,总算是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了天城北城门。

  眼下虽说行将开春,北方却总是暖和得慢些,天城又临近威州,不免染上些前一阵子杀伐征战的血腥气,两路人马隔着一条浅浅的水流剑拔弩张地对峙着。这些前不久还联手共敌外侮的中原人,如今却怒发冲冠地恨不得扑上去生生咬下对方的脑袋。

  时局瞬息万变,总叫人猝不及防。

  晃悠着大爷摇椅的邓七一见秋笙远远来了,非但毫不惊惧,反而气定神闲地吩咐小厮倒茶:“上最好的黑茶让陛下暖暖胃!亏待着了,爷要你们的脑袋!”

  众小厮纷纷点头哈腰地领命下去,明明都是长了两条腿的健全人,却像狗一样磨蹭着黄土爬出去了。

  秋笙一马当先,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这一幕,不由十分感慨:这么喜欢要人脑袋,分明这家伙才是当皇帝的料啊。

  再一看邓七身后站着的那两人,可不正是在驿站刚刚见过的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偷听者?

  不免一声长叹,真是有钱,买的马都这么快。

  邓七用尽全力将沉重的肥大屁股从凳子上挪开,刚刚向前给秋笙做了个揖,郑南便不由分说一把抽出长剑横在了他满是肥油的脖子上,大概是这一下没掌握好力道,几乎瞬间便见了血。

  秋笙皱着眉拦了他一下:“郑将军。”

  郑南看了他一眼,憋着火好容易把剑移开了。

  “郑将军好大的火气,”邓七倒是一脸不怎么介意,咧开嘴角笑笑,将一杯茶端好递给秋笙,“陛下请。”

  他笑得郑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向后勾勾手指,吩咐花都亲军中仅有的三个重甲将士护在秋笙身旁寸步不离,自己也站在一旁对邓七发动眼神攻击。

  董琦刚要开口劝秋笙不明来路之物不可入口,就见万岁爷抬手往他这个方向一压,继而扬眉冲邓七轻笑:“邓爷好雅兴,可惜朕一向惯用烈酒助战。”

  “陛下好生娇气,老贼倒以为,若是心生上阵杀敌之意,淡茶甘酿又有何不同?”

  这两句话一撂下,两头将士顿时一齐紧握腰间刀剑,一副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模样,郑南伸指轻轻蹭过刀背上的血痕,只待秋笙一声令下,便能随时摘了眼前这颗碍眼的猪脑袋。

  “老贼?”万岁爷似乎全然不受周围人情绪的感染,仍是云淡风轻地啜饮着茶水,几不可察地呸了一声,“这茶不好,邓爷千万别回购,人家卖茶的忽悠你呢…怎么?”他抬起眼来冷冰冰地扫了邓七身后的众将一圈,突然就无缘无故笑出声来,“邓爷这是要彻底举兵造朕的反不成?你我到底也算得上是故人,这么无情无义真的大方得体?”

  所谓故人交情,不过是南萧王跟着管洋赚钱的时候,管少跟邓七产生了些许争夺客人的纠纷,自己不会打架,硬是让秋笙帮忙出头。秋小爷当年也算是年少轻狂,手下一点力没收,活生生把当时还算身形纤细的邓七人为打膨胀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个爷们就受不了这般挑衅,邓七却仅仅是脸色铁青了片刻,居然还对着秋笙微笑道:“陛下好记性,都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是挺多年了,”秋笙把茶杯一摔,“那时候阁下还没这么满面油光…想必是吃多了不该要的油水,这一身的猪肉,都是那之后养出来的吧?”

  气势再度紧张起来,邓七的神色依旧好看不到哪里去,却仍是撑着一个笑脸对人,背后轻轻拧了一下手指,他身后岿然不动的黑甲将士突然以极小的幅度悄悄闪开了一道小缝,隐隐略有轻响。

  秋笙眉头一皱,几乎瞬间便察觉到气氛有变:“你…”

  “老贼等你很久了陛下,特意请人给陛下备了一份大礼…”邓七仍挂着一张令人泛酸水的恶心笑面,表情却渐渐狰狞起来,弧度未变的嘴角竟隐约透露出藏不住的杀意。他双眼死死盯住秋笙,眯缝起眼角阴毒地冷笑,猛地一仰头,高吼一声:“炸——”

  那道原本细小的缝隙刹那间扩大,一个瘦小的少年像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恶鬼一般飞快地向秋笙扑过来,一面伸手点燃了怀里一个小布包。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秋笙甚至来不及后退一步,来不及高喊一句撤退,只觉全身被身边三个重甲将士死死护在中间滚出三尺多远,身形未稳,一股滚烫的气流便铺天盖地而来,他一双手被压紧了没法捂紧耳朵,爆炸声彻响的一刻登时就听不见了。

  以身祭血的少年顷刻间灰飞烟灭,空中升起巨大的棕黄色烟雾团,方圆三里之内渐渐飘起浓重的硝烟味。

  秋笙被三具重甲护在中间没伤着皮肉,到底是震伤了肺腑,两眼一花,张嘴便是一口鲜血喷出,后颈猛地剧痛片刻,便人事不省了。

  失去意识前,他苦笑一下蓦然想到:赤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