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42章 千里

  周雍摸着良心思索片刻,考虑到楚翛跟破布娃娃没差的身子骨,最终决定放弃游山玩水的豪迈计划,转而跟在阁主后头当一回尽职尽责的跟屁虫。

  他一面赶路,一面感慨着自己生不逢时,本是一不拘小节的潇洒江湖人,愣是被管天管地不管自己死活的自家小儿重塑成了新一代老妈子,周雍捋捋下巴并不存在的胡须,觉得凭空多了一个缺管教的熊孩子,被逼着老了好几十岁。

  两匹雪千里的资质最初相差无几,但后期楚翛天天下山蹦跶瞎玩,没事就刷新一下坐骑的体能极限,与他听之任之的驯马方式大相径庭,直接导致如今他只是想“望尘而及”都有困难。

  追不上就追不上吧,他心道,先让小两口腻歪一会儿。

  此时躺在皇城之中当聋子的万岁爷全然不知一场日行千里的“追杀”正迫在眉睫,还半撑着木椅靠在墙上看折子。

  李辞正端着参鸡汤从御膳房往小竹屋走,远远就看着秋笙放着好端端的椅子不坐,非要挺着一身尚未痊愈的伤病当壁画,隔着老远就碎起嘴来:“哎哟陛下啊,您这身子可怎么好啊,这才喝了多久的药就又要活动筋骨?陛下啊您快坐下歇歇…”

  被一炮弹炸成暂歇性失聪的秋笙非但没有自怨自艾,反而从这场颇为新奇的经历中发觉了往日从未开发的技能。比如现在,即使听力渐渐恢复,李辞这种程度的咆哮他完全可以听个八九不离十,却大可心安理得地装聋作哑:“李辞?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清!”

  也不知道万岁爷这种自卖自夸的自我宽容是从哪个红薯地里刨回来的。

  李辞到底是真担心他,连忙拿了个软垫垫在他后背:“墙上还凉,陛下身上有伤,别再着了凉。”

  这回任他再厚颜无耻,终究演不下去,笑道:“多谢多谢。”

  回手捏住垫子调整了下姿势,接过参汤才喝了一口,连城却从外头进来了:“陛下。”

  秋笙把折子和汤勺双双一搁,挥挥手道:“退下吧…辰良?”

  眼看着李辞晃着屁股走了,连城也不等秋笙应允,擅自起了身,低声道:“你身体好些了?那帮北贼派来的猪狗当真欺人太甚。”

  秋笙扬眉一笑,指了指纸笔说道:“你这么个音量我听不清,今日且做一回文雅君子,作笔上谈如何?”

  连城哑然,显然是不打算将方才那句话实打实落在纸面上,只好避重就轻:“看上去身体是好些了,想来已无大碍?”

  秋笙笑笑点头。

  连城:“内务府的密道进去探查过了,先前被炸坍的大部分支道已经被挖出来了。使用炸药的问题和天城事件一致,都是□□量不足,未能达到预期效果。”

  秋笙看到这里默默捂住了脸,敢情是没把我炸死你还挺遗憾的?

  连城却并未察觉一般继续写道:“一共三条有效支道,有一些原先挖密道时便未挖通,因此作废。这三条之中,一条通往城外一座小木屋,目前尚未发现是由何人居住;一条兜兜转转后亦与主道殊途同归,落在醉花楼;还有一条蹊跷至极,竟绵延百里,直通了花都。”

  挖出这么一条惊天密道用时必不在少,秋笙微微摇头,对自己的祖宗也有了崭新的认识——大越内部腐蚀究竟多久了?

  “醉花楼老鸨已关押大狱,整座青楼也已封锁,兄弟们正日夜不休加急审问。”连城写到这儿略作停顿,“可还记得你同我说过醉花楼的另一桩事,吏部侍郎南纪被人偷走令牌栽赃陷害之事?”

  秋笙一惊:“你查到了?”

  连城微向上翻了个白眼:“自然没有,进进出出醉花楼的人有多少?就这么点少得可怜的线索让我怎么查?钟寒提出一计,将那丹豆姑娘乔装打扮一番混入锦衣卫在宫城内随我们四处查看,虽是下下计,却也是目前想到的唯一办法,你下个令给我,我好把人正经带出来。”

  秋笙皱皱眉:“什么叫正经?你还想怎么不正经?”

  连城想也不想,郑重其事写下:“当然是劫狱。”

  秋笙手里毛笔一搁,忽然开口问道:“辰良,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你怎么…”他刚说了半句,猛然想起来这个声音那聋子根本听不见,这事也没啥好遮盖的,索性连纸笔也省了,扯着嗓门对着秋笙的耳朵就是一句咆哮,“是个好姑娘,关在天牢里可惜了!我一锦衣卫看上个鬼!”

  他欲盖弥彰地说前半句时秋笙还想憋着想笑,听了后半句脸色瞬间一黑:“锦衣卫怎么了?”

  身于水火易丧命是事实,但锦衣卫又不是清心寡欲四大皆空的和尚,还逼着不许你侬我侬娶个贴心人了?

  没想到这么一句无心的问话一出口,方才还喊得脸红脖子粗的连城神情竟一变,满面红光瞬息间暗淡下去,像是被一记闷棍正正打中了脑袋,疼的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握着笔的手重重颤了一下,无声地平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握紧了笔写道:“死士军操练的如何?能与苏万越一教高下么?”

  两人虽说早前分别良久,到底是战场里一同浴血奋战过的少年战友,彼此都有极高的信任默契,他这么无端一停,秋笙心里再急也顺着他的慢节奏来,接着在下面写:“方久带着,不会有问题。锦衣卫有什么事?”

  他这话一笔一划写上,不过寥寥数字,连城却愣生生地看了很久,又转过头来怔怔地盯着秋笙,似乎在揣度对方的心思。

  或许真像钟寒所说?他根本不会插手还委屈百年的锦衣卫一个公道,此事公之于众,只不过自取其辱。

  他这番沉默时间实在过长,连经受过楚翛亲自训练的秋笙都有些沉不住气了,细水长流地释放情绪着实不是他的风格,手下颤了好几下,终究压下半分力砸在桌上,低声道:“为何不信我?”

  连城周身剧颤,恍然间醒悟过来,这才发觉深藏在骨血下的蛊毒已将他的心性摧残得敏感多疑,甚至对并肩作战过的兄弟都存了疑心,眼神闪躲片刻终于毫无避讳地与秋笙对视,稳住手写下:“你可想知道苏万越为何恃宠而骄?可想知道数百年来锦衣卫为何不顾善恶都要一心死忠?”他抬头飞快地看了秋笙一眼,长久地对着白纸闭了闭眼,盲写道:“我来,告诉你。”

  那字写得七扭八歪几乎辨认不出,秋笙将目光从白纸上移到门外渐黑的天色,猛地像是回到了那天胡天都对着他袒露先帝败坏光的国库是个何种情景的那刻,一颗心慢慢揪紧了:“你说,无论如何,我不偏袒。”

  连城轻笑一声睁开双眼,神思霎那间回到数年前初入锦衣卫从前辈手里接过指挥使绣春刀的那冬夜,不过年满五十却已四肢僵硬难以动弹的男子花白着头发苟延残喘,断断续续,为他揭开了一个无比丑恶而阴毒的真相…

  大越四代前便已行将走上下坡路,帝王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冥冥间竟突发奇想地质疑起代代效忠的锦衣卫镇抚司来。放着满朝翻云覆雨的奸佞不为所动,反倒清算起自家看门狗的不是来,大刀阔斧杀了个血流成河后仍不知足,堂堂帝王,竟私下与南疆巫蛊寨寨主勾结,斥重金取来重头乌金蛊,借每日饭食悄悄融入每位锦衣卫的骨肉中,若是离开或是反叛,便得不到每三月一次的药丸,不出一年,自会暴毙而亡。

  并不是未曾有过骨气硬的新人企图反抗,只是若是得不到药丸,初三月时日一到,便会自灵台起剧痛难忍,渐渐扩散到整个身体,随后攻到肠胃脾脏,起先剧烈恶心口吐白沫,心肺巨震流血不止,随后毒虫初生,噬咬五脏六腑,痛苦逐渐攀升至一难以想象的程度,期间多有承受者连这第一回 都熬不住,趁着毒虫未曾来得及遍布全身自行了断,血流满地,尽是细小毒虫其中乱爬乱窜,惨绝人寰。

  而这一切,少年最初进入锦衣卫镇抚司前皆是一无所知,唯有其身已受蛊毒侵蚀,才会准允指挥使派人通知。

  那时候早已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而这一切,于南疆巫蛊寨,不过一桩赚白银的好买卖,于大越皇帝,则是令他倍感心机越人的精巧算计,两厢欢喜,活生生的上百上千条人命,经他们不经意间勾勾手指,便自此与毒虫剧痛为伍,不至天命之年,必死无疑。

  隐匿在高高在上皇权之下的沉疴,本是代代皇帝相传,谁知此代竟有不少出人意料的意外,到了秋笙这里,这把为历代皇室引以为傲的鬼刀,竟失传了。

  连城当时初知新帝为谁时,正孤身一人坐在镇抚司大门口,只觉平生跌宕起伏恍然若梦,竟怔愣愣掉下泪来。

  “苏万越背后乃是南疆巫蛊寨,他们到底心知肚明,此事并不光彩,因此宁愿倾大半财力养着一支孱弱无力的水师,也不愿得罪苏家,让他们透露出此事一星半点的消息来。”

  至此顿笔,连城追思起不堪回首的往昔,今朝竟是从头至尾平静如初,轻轻放笔,竟被这声惊响吓了一跳,不知不觉已是入夜,四周静的落针可闻。

  他心如止水写完,此时却惶恐不安起来,几乎不敢去看秋笙的脸。

  干等了好半天没动静,他心里愈发没底,再一想到人心一到了皇位上捶打几天便会狰狞得不成样子,竟将一旁的万岁爷想成了磨牙吮血的洪水猛兽,正瑟缩了半边身子要溜之大吉,却被秋笙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后背。

  他战战兢兢回头,却见秋笙一双猩红如血的眼睛,他手里一只小巧精致的茶杯已隐隐有了裂痕,似乎是有千言万语要一口倾泻个干净,张了张嘴却只觉嗓子火烧火燎,一片□□裸的剧痛。

  “你…”他缓了好半天才慢慢说出话,“你现在怎么样?三月之期,可到?”

  连城没想到他一出口居然问了句这个,下意识点点头。

  秋笙瞳孔瞬间一缩:“你…”

  连城苦笑一声,写道:“强忍过去罢了…往日皇帝有所顾虑,不敢清查苏万越老贼,如今,你大可以放开手将他抄个底儿掉。若是可以,劳烦…”

  秋笙猛然伸手一把握住他的笔一扔:“解毒一事我会想办法,你别急,我…我一定救你…”

  说到后面他简直语不成句,一时间竟不知以何种姿态面对连城,只得当了鸵鸟狠狠抱住了脑袋:“你你…我列祖列宗对不起你,对不起锦衣卫…混账…都他娘的是混账…”

  重伤在身,精气神这么一震,猛地就是一口鲜血涌上来,秋笙自觉眼下并无资格在连城面前吐出去这口血,竟强行憋着气吞了下去,哑着嗓子道:“你…回去吧…”

  连城也颇为神飞天外,竟丝毫未觉察秋笙这口来而复去的血,弯腰做了个揖便跌跌撞撞地走了。

  屋子里一时清寂下来,秋笙猛然间感到家族压下来的不仅仅是这一袭千钧之重的龙袍,反而凭空添上了密密麻麻的血债世仇,明明他最是一无所知之人,今日却都必一一背负下来,心头倏然涌上一股悲愤激然,压不住又是一串鲜血沿唇角滴落。

  他无心去管,只知直至今日,那死死黏贴在道貌岸然的恶魔脸上的假脸皮终被血淋林彻底撕下,从前饱读诗书、待人温和亲善的父皇,慈眉善目的爷爷,乃至知书达理的大哥,那些曾经数年时光亦磨洗不去的面孔蓦然间天旋地转看不真切了,他不知是他们装模作样得太过精妙,还是自己从前难辨黑白。

  他抹了抹嘴角,哆嗦着手去够茶碗,半个身子竟不知不觉间悬了空,正险些正面与大地接触,却被一双不甚有力的臂膀扶住了。

  抬头一瞧,正是李辞。

  按照往常,入夜后李辞便不会再进这个竹屋,秋笙强压下心头一团乱麻,稳住了身子问道:“怎么?”

  李辞是个懂察言观色的,见秋笙不光神情恍惚,且面色不善,便放轻声音道:“陛下,净生大师来了,要不,让他等等?”

  秋笙这厢还半聋着,只断断续续听了几个字去,却不敢当真,皱着眉道:“谁?”

  李辞凑近身去,放大些音量:“净生大师。”

  大悲大痛过后竟赏给他这样的狂喜,秋笙苦笑一声过后,竟莫名其妙想到:这人居然老老实实走正门了?

  摆摆手道:“这么晚了,你先去歇着吧,让他过来。”

  李辞:“…”为何总觉得这话里套着话呢?

  至于门口吹了半天夜风冻成一根人棍的楚翛,一路上翻滚沸腾的担忧焦虑眼下就要见着本尊了,反而渐渐平息下去。他喝着西北风微微打着哆嗦,心里突然无缘无故想到一个问题。

  为何如此担心?

  手指尖还在冒着略有痕迹的黑烟,他心神混乱,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去想了,任由踩着小碎步的李辞将他领了进去。

  顶着风霜快马加鞭千里,笨手笨脚戴上的面具早就有崩裂的趋势,他低头抬手护了一下,再抬头时,正对上屋内秋笙一双逆着烛火晦暗不明的双眼。

  再见如同隔世,两心迢迢之间,竟怀的是同一种旖思。

  重伤未愈时连胃口也受到波及,秋笙整个人清瘦了不少,颧骨几乎可说的上是高耸了,一双眼睛却在对视瞬间微微一亮,继而,他轻轻扯开还没什么血色的唇角,冲眼前人笑了一下,露出两个圆滚滚的小笑涡。

  谁知这么一笑,竟是火上浇油,楚翛已经平静了不少的忧怒莫名再度熊熊燃烧起来,克制了半晌的暴躁乖戾竟全然再不能压抑。他几步走到秋笙面前,右臂在小桌上一撑,居高临下地半眯着眼睛死盯着他,咬牙切齿问道:“那些豪奢究竟是何方神圣?天城亲军不在么?花都郑南不在么?还犯得着你御驾亲征跑这一趟?”

  他一快步过来,秋笙本意是想顺势抱一抱的,岂料竟生受了这四个问句,他仍是两耳嗡鸣听不分明,却好在这人离他极近,话又是咬着舌头尖字正腔圆地说出来,盯着开开合合的嘴唇连蒙带猜也就明白了七八分。

  这话听在风月场中之人耳朵里自然是暧昧不已,楚翛又戴着面具不露表情,秋笙竟理所当然以为是句不打紧的调笑,慵慵懒懒往楚翛胳膊上一靠:“这不是找了算命的算准了你今晚要来,未雨绸缪,好演苦肉计让你心疼心疼我么。”

  谁知这话一撂下,楚翛竟直接急了,一把拧过秋笙的下巴对着他的眼睛重复一遍:“你何必御驾亲征?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

  距离太近了,秋笙几乎看到楚翛喷出火来,呆愣片刻,抬手将面具摘了。

  楚翛顶着一张传说中送葬的煞白脸冷冰冰地看着他,那山崩地裂似的怒火除了能从一双眼中毫不加掩饰地释放,隐藏得不可谓不绝妙。

  他唇边一点黑血还未擦净,秋笙伸过手指轻轻一抹,明目张胆地将手指竖在了楚翛面前,随即,在那铺天盖地的盛怒之中,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挣扎着挤进了他的眼睛,紧接着他就要闪开眼神,却被秋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扭住了下颚,动弹不得。

  只不过瞬息之间,惊恐无措便席卷了整片怒火燎原,秋笙到底舍不得看他为难到这个地步,轻叹一声放开了手。

  “你…既然你都开了口,那我倒也要问问你,”秋笙伸手拽紧了楚翛沾满血迹的衣角,见对方全身僵了一下,装成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回身点头。

  他这模样活像被恶霸欺凌了的大好少年,秋笙最见不得他将自己的人皮也变成假面具的习惯,虽是心头火起,到底是心疼,只好又是咬牙,又是笑:“我秋笙是何方神圣?犯得着大限将至的楚公子劳心费神地千里迢迢跑来这一趟?嗯?”

  楚翛只觉头皮一炸,颤声问道:“你知道了?”

  一句话倒把人吓破了胆,眼下秋笙心里没楚翛那么大的气性,不由安抚了几下他的后腰,放软声音道:“问了问刘大人,知道你身子骨出了问题,至于其他的…等你以后亲自说给我听便是。”

  他这才放下心来,低头一看,入眼却是秋笙一张颇为倦怠的脸,顿时想起自己此行意欲何为:“你的伤?”

  “吃了几天药好些,只是耳朵还不太好使,你说话的时候离我近点儿,不然我连猜都没法儿猜,”见他神色略有放松,秋笙眼珠子一转就开始冒坏水,手臂顺着后腰直溜溜往下一滑,“就是走不动路,这大半夜的,也回不去寝殿了。”

  楚翛一看他脸上带笑便头皮发麻,连忙扣紧了腰后乱动的手,问道:“嗯?”

  秋笙弯起眉眼邪邪一笑,开口就开始掉节操:“恐怕只能和小娘子同榻而眠、耳鬓厮磨,兼之上下其手浑水摸鱼…哎阿翛,疼!”

  楚翛面红耳赤地忍了他这几句撩拨,不成想此人竟不知见好就收的道理,还企图变本加厉,无可奈何之下劈手拿来一个桌上的糕饼塞了他一嘴,三步并两步地跑了。

  “小娘子去哪儿啊!小娘子!”嬉皮笑脸地把人气走了,秋笙的面色渐渐沉下来,缓缓将视线移到桌上的几叠宣纸上,眯着眼睛看了半晌,轻手轻脚地就着烛火烧了个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