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良方为燕绥做剖腹, 凝聚了所有精力,每一刀都是斟酌再斟酌才落下,取出孩子, 止血缝合, 一步一步仿佛不是他手握薄刃, 而是自己于刀尖上起舞,每一次呼吸都生死攸关。
直到燕绥父子三人平安, 裴良方才能松一口气,强烈的疲乏同时袭来。
他让阿术回去复习今日用到的药物和医理,自己关上门沐浴,将自己泡在浴桶里, 洗去一身血腥和疲惫。
做到了。
自己真的做到了。
盘桓几个月的忧虑终于被解决, 他再也不用在午夜梦醒时因为梦见自己怎么也缝不上开膛破肚的燕绥而满头冷汗。
虽然他不是为男子剖腹取子的第一人,但却是第一次输血救人的。
血是生命的活泉, 失之则死,从古至今的治疗方法都是避免失血, 但他今天才发现竟然还有输血补血的疗法。
这比剖腹手术意义更为重大,若研究透彻,可以用在更多手术中, 可以救活千千万万病人!
在舒适的温水包裹下, 裴良方缓解了劳累,并且踌躇满志。
他要将输血技术精进,将药王谷的医术推向更高!他要成为名副其实, 医术冠绝天下的神医!
“血管细窄, 必须制作出更细的针来, 还有盛放血液的容器, 如此便不用供血者在旁了……胡来说的什么玻璃和橡胶, 或许可以用,那家伙,真有些本事……”
裴良方在浴桶中喃喃自语,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住,小狗一样尖利的犬齿轻咬他光裸的脖颈:“你变心了是不是?可是那人有妻儿,他没我干净,也没我年轻。”
裴良方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瞬间心头一紧,周身都僵硬了,方才他就看见谢璚在暗处窥探,正好那时胡来抱住了自己。
怎么还没走,他明知陈国即将变乱,他不顾自己在靖国的谋划了吗?
“干不干净都与我无关。”裴良方用力将他环抱自己的双臂掰开,“我说过了,我们结束了。”
“我没答应。”谢璚亲昵地磨蹭裴良方鬓角,“我死也不要和你决裂。”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际,裴良方心跳瞬间加快许多:“放开我!我说过了我不行——”
“不要说,不要说这个。”谢璚双手按着裴良方手腕,急切地以吻封住他双唇。
体力悬殊,裴良方很难挣脱,狠狠咬了谢璚一口:“我都这样了你还不放过我!我说了我不行,你也不在意?也是,我行不行也不妨碍你用,我是什么身份,该有自知之明。”
“良方?你说什么?”谢璚松开裴良方双手,唇角染血,目光有些茫然。
裴良方后背抵拢桶壁,张开双臂扶着桶沿,毫无抵抗地将大片白皙细腻的胸膛呈现给对方。
水波下也没有任何遮掩。
“来吧,你缠着我这么久不是就想要这个吗?心有不甘所以念念不忘。来,我给你。”裴良方语调冷清,没有丝毫情绪,“以后想要,随时来找我,我不反抗。用不了多久,你就会醒悟不过如此开始厌烦,到时候我们自然也就断了。这样就不算我舍你,是殿下你厌弃了我,满意了吧?”
谢璚满脸难以置信:“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不是,我没想……”
裴良方和他对视的目光往下一扫,嗤笑出声:“不是?殿下的身体可比嘴诚实。”
“我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我要你像从前一样爱我!”谢璚羞愤地理了理衣裳下摆,转身要走,却听见有人敲门。
“神医!”是胡来,“在吗?我可以进来吗?”
谢璚眼中瞬间放出杀意,但在裴良方目光警告下瞬间变为委屈,他转身凑在裴良方耳边低声:“他要是敢觊觎你,我会把他千刀万剐,说到做到。不许让他进来,要是让他看见你的身子,我会活剜了他的狗眼!”
“你把我当什么!凭什么——”裴良方咬牙低声,话未说完便是扑通一声,谢璚竟然跳入了浴桶。
本就不宽敞的地方,两人膝盖相抵,紧接着裴良方并拢的双腿被分开,谢璚低下高傲的头。
“唔——”
裴良方双手紧握住桶沿。
谢璚发丝和衣袂在水中漂浮律动。
“神医?你在洗澡吗?”隔着一扇门,胡来不太能听清里面动静,好像是有水声,他没有看人洗澡的兴趣,于是站在门口道,“今天发生太多事情了,我才知道陛下和摄政王是一对,原来老王爷是敏敏的父亲。”
胡来满心感叹,近乎自说自话,加上裴良方紧紧咬唇不让紊乱的呼吸显得太过浊重,他并没有发现异常。
“我问过摄政王了,他会派人把敏敏接来江州送老王爷下葬。我知道敏敏的病一直是你在照看,多谢你了,想请你到时候再多费心,我怕敏敏受刺激病情加重——神医?”
胡来说了一大段话,但裴良方没有一句答复,他便又敲了敲门:“听得见吗神医?要不我还是进来,反正咱们都是男人,我有老婆孩子,又不搞断袖那一套——”
眼看着胡来就要推门而进,谢璚近乎警告地轻咬,裴良方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把,倒吸凉气将喘息一并吞了回去。
“别进来!我都听到了!我答应你!”声音还是颤抖的。
胡来怎么听怎么觉得裴良方声音不太对,但也没太怀疑,毕竟刚做了台大手术肯定累坏了。有这句答应就好了。
“那就多谢了!”胡来转身继续给老王爷守灵。
裴良方周身都泛红,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伸手入水中拽着谢璚头发狠狠将人提起来:“你这个疯子!”
谢璚衣裳紧贴在身上,长发湿漉漉地披散,潜在水下时间太长,几乎窒息,眼尾通红。他喉结滚了滚,纤长的食指涂抹滑腻的唇角。
“良方,你行的。”
裴良方羞愤交加,恨不得把自己当场溺死。自己已经濒临奔溃很是失态但谢璚衣衫包裹得严严实实,做完那种事面不改色,仿佛他才是看完病下诊断的大夫。
丢人的从来都是他裴良方自己罢了。说谎被拆穿,以如此方式。
谢璚额头抵在裴良方肩上:“我们还有机会的,原谅我吧,我不会再强迫你了,你别躲着我好不好?”
裴良方气笑了:“这还不算强迫?”
“是你先骗我的。”谢璚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裴良方,“你宁可说自己不行,也不愿意要我,是有多厌恶我?我先前弄伤了你,我该死。但你得给我赎罪的机会啊,我愿意承受你受过的痛苦。你嫌我伺候不好吗?刚才,明明你很舒服的,我感觉到了……”
裴良方喉头发紧,及时按捺住不该回味的感觉,闭着眼道:“那又如何?”
“我们该是很般配的。”谢璚试探性地吻了吻裴良方喉结,然后得寸进尺地凑到耳边偷亲,“只要你要,我就把自己完完全全给你。我们会像燕绥和徐嘉式一样,不,比他们更幸福。你刚给燕绥接了生——”
裴良方睁开眼:“你要是敢对陛下不利,我绝不原谅你!”
“为了他,你威胁我?在你心里,我是这样六亲不认不择手段的人?”谢璚目光委屈,但他还是点头,“我不会泄露燕绥产子之事。两国皇室血脉相通,燕家的秘密也是谢家的秘密。我只是很羡慕他……”
谢璚苦笑一声:“我求着给你生孩子,你都不要我。”
裴良方心头一悸,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放弃那个荒谬的想法。他是认真的,真的想放下尊严来挽留自己,以这种幼稚得有些天真可笑的办法。
谢璚和燕绥有共同的祖先,但这并不意味着谢璚就一定像燕绥那样有怀孕的能力。
即便是可以……裴良方想到燕绥血流汹涌的模样,摇头,不,他不会让谢璚去赌上天是否眷顾,他宁可杀了自己也不要给谢璚接生,绝不可能!
再者,退一万步说,即便谢璚真的能平安生子,前途也依然难明。
燕栩有两位父亲多位长辈扶持,有前人铺路,他的帝王之路会走得很平稳,而谢璚自己能否即位尚是未知,何况下一代。
而且就算谢璚成功登临大位,在至高处与他为伴的也不会是裴良方。
徐嘉式可以胜任摄政王和皇后两项身份,而裴良方只会行医。只有行医时,他才感觉自己是有价值的,是活着的。
如果被关进深宫,他的生命会在勾心斗角殚精竭虑中像入春的残雪一样快速消融。
柔情蜜意似春风,而浴桶里的水冷了,让人瞬间醒悟此时是隆冬。
裴良方跨出浴桶,在谢璚注视下擦身穿衣,心头没有半点羞怯旖旎:“我有阿术了,他是我的传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养育其他孩子。殿下想生孩子,可以找别人。”
谢璚湿润的眼眸凝视:“我只要你!我犯的错就那么不可饶恕吗?是不是要我死在你面前,你才不再恨我?”
二十岁的年纪,刚刚加冠成人,却已游走于权术间多年,心计足够,但却不知道怎样去爱人。
裴良方听到哭腔,心头拧痛,但他不想再重申自己不能作为一位帝王的伴侣,明知他不可能放弃的。
裴良方打开房门,寒风袭来,他听到身后的人打了个喷嚏,本想提醒喝一碗姜汤,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来。
——
燕绥的两个孩子出生在十一月十一,老王爷用自己的性命保全了两个孩子,所以男孩叫燕栩,女孩叫燕樱,合起来意为徐家的婴孩。
因为这生日,孩子的小名也有了——
在他们出生同时,父亲终于记起所有往事,所以燕栩小名拾忆,谐音十一,五官像极了燕绥,只是瘦弱得可怜。
燕樱是个健康漂亮的小姑娘,分明是先出生的,但燕绥和徐嘉式一致决定把她当做妹妹,以后一辈子受哥哥保护,取了小名叫翩翩。
燕绥虽然醒了,但剖腹元气大伤,短时间内都下不了床,不能到老王爷灵前祭拜,但他也没闲着,将金箔纸折成元宝用于灵前焚化。
老王爷停灵七日后再下葬。
墓地是徐嘉式亲自选的,依山傍水,是钓鱼的好地方。
在下葬之前这段日子,徐嘉式接连几天没有合眼了。他白天除了处理政事便是在老王爷灵前跪拜,晚上他看着燕绥入睡再去照顾孩子。
初生的婴儿一晚上要醒很多次,而徐嘉式总能在孩子哭喊的第一时间去检查是否尿布该换了,或者孩子饿了——因为他压根就没睡。
三天过去,徐嘉式已经憔悴得瘦脱了相。
燕绥握住徐嘉式的手,心疼至极:“无论如何也不该怪你,是朕的错,是朕优柔寡断,当时便应该唤人擒住乌云——”
听见仇人名字,徐嘉式猛地抬头,目光之狠厉让燕绥也一惊,下意识后退,牵动下腹伤口,嘶声疼得弓起身来。
“陛下!”徐嘉式急忙端来床头汤药——裴良方说是镇痛的,且能促进伤口愈合——喂着燕绥喝药,徐嘉式摇头,声音沙哑:“陛下,我恨我自己。我很后悔,后悔那天我没有早些醒来。但也明白,后悔是无用的。那天父亲本来想杀陛下,到底还是放弃了。仇恨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放弃复仇他也就没有了求生的意志。”
燕绥闻言伤感不已,他看着徐嘉式眼睛:“我们一定要查清真相。燕家亏欠徐家的,朕一定会加倍补偿敏敏阿姐和阿菟。嘉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不,不要说对不起。”徐嘉式轻吻燕绥手背,“不关陛下的事。陛下是最好的儿子,也是最好的父亲。陛下给了我一双孩儿,给了父亲一对孙子孙女,父亲在天有灵也会保佑我们的。”
燕绥「嗯」了一声,拉着徐嘉式手往床上带:“歇歇吧。或许阿姐明天就能到了,朕明天和你一起去接她。”
“陛下的伤口……”
“不碍事的。”
徐嘉式侧身躺在燕绥身旁,熟悉的清香足以消解疲惫,让紧绷的思绪放松下来。
“陛下……”徐嘉式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自己这两天的忧愁不解告诉燕绥,“父亲临终前的遗愿是和母亲在江州合葬。我写信将迁坟之事托付给卫央,但他给我回信说,祖坟里母亲的墓冢里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