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摄政王失忆后朕怀孕了>第64章 放下<br><br>

  昏睡的人醒转。

  亲人重逢的喜悦冲淡不安, 燕绥转身看向独臂撑着起身的男人:“燕纪哥哥,你有没有感觉好些?朕来接你回去!”

  燕绥探身去扶燕纪,却被他独臂狠狠拂开, 同时燕纪也因失去支撑重新瘫倒回木床上, 因病乏力的身躯久久不能动弹, 只能嚯嚯地喘着气。

  被大力推拂,燕绥脚底踉跄, 下意识护住肚子,幸而徐嘉式眼疾手快将他稳稳圈进怀里。

  燕绥惊魂甫定,看向燕纪,对上他仇视的目光, 后知后觉回想起方才燕纪说的话——

  一代不如一代……只会大了肚子, 在男人怀里哭……

  尖酸刻薄的语言,嘲讽不屑的目光, 将眼前面目狰狞之人和燕绥记忆中那个温润谦和的堂兄完全割裂。

  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知道燕绥怀有身孕的人都持支持和祝福态度, 大家接受得太过顺畅,几乎让燕绥快要忘记,男人生子是件极为不正常的事, 而身为一国之君自愿怀着其他男人的血脉更会被视作自甘下贱。

  燕纪仇视燕绥的父皇, 对燕绥,仇视之外还有轻蔑不屑。

  犀利无情的目光和言语瞬间将燕绥拉回现实,同时也让他从感性冲动中找回理智。

  燕绥扶着徐嘉式胳膊, 低声道:“无事。朕能应对。”

  徐嘉式眼中快速闪过杀意, 但在燕绥出声后平复下来, 他目光沉沉凝视燕纪良久, 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将控制权完全交给燕绥。脱下衣裳覆在简陋的木凳上,然后才搀扶着燕绥落座,守护神一般站在他身后。

  几乎是同时,燕纪收回在他二人身上来回的目光,嗤笑:“原本我以为,皇后当年生下的是公主,女扮男装继承帝位,结果是能怀胎生子的妖孽。燕家和徐家到底又成了一家。有奸夫保驾护航,挺着肚子招摇过市,是把全天下人都当傻子吗?欺瞒世人不够,还要来我面前寻衅,我会让你们后悔的!今日过后,满城的孩子都会传唱童谣,让陈国妇孺老幼都知道皇帝怀了摄政王的孽种!妖孽!你们这对狼狈为奸的妖孽!”

  不堪入耳的话伴随着癫狂的大笑,恨不得用尽最恶毒的话来羞辱仇视之人。

  燕纪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性情也和从前迥然不同,足以让人恐惧,燕绥身体颤抖,心脏如遭受重捶一般沉痛。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燕绥难以接受,想像方才一样,在徐嘉式怀中哭泣,即使不能找到答案,释放情绪也好。

  但那是在燕纪未醒的时候。

  现在燕绥不能再哭了,不能任由痛苦情绪蔓延,他握紧徐嘉式的手,镇定地看着燕纪。

  “你不会这样做。”放下对堂兄过分的尊重,燕绥冷静指出,“如果你想损毁朕的名声,让陈国大乱,早在花王节认出朕那天就会散播谣言——即使你当时不能验证朕是否真的男身有孕,但谣言蛊惑人心哪管真假,只要和生子、妖孽之事扯上关联,朕的皇位必受影响,陈国大乱必起。你不会让陈国动乱,也不会让燕家再起祸事。”

  燕纪缓缓挪动着半坐起来,凝眸,厉声质问:“凭什么认为我会放过你?陈国与我何干!燕家与我何干!我如今还有什么利弊可以权衡?我已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即便是再死一次,落得凌迟车裂的下场,把你拉下皇位,我也合算得很!”

  燕绥闭眼深吸一口气,他设想过燕纪对自己心怀怨恨,但没想到会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两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他和徐嘉式成为彼此至爱,而温润如玉的郑王世子满腔怨怼字字诛心。

  失去了身份地位,健全的躯体俊朗的容貌,还有父母妻儿,经受过这样的痛苦,心中除了仇恨还能剩下什么呢?

  这两年,他都是靠仇恨活着的吗?

  燕绥想到阿术,那个手脚麻利眼睛明亮的孩子,虽然偷窃,但有一颗诚恳的孝心,有心口不一的善意。

  仇恨的种子种不出良善。

  “你不会。”燕绥睁开眼,坚定地看着燕纪,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继续道,“指挥那么多孩子藏匿踪迹并不容易,即使你和孩子们打交道的时间长早有基础,也很难临时安排周全。从朕来到吴州,甚至从朕开始东巡,你就在筹备这个计划。你最开始想不到朕会怀孕,所以让阿术来试探,一次不成又有第二次。你弄出孤儿一夜之间失踪的大案,一方面是为了传播朕生来不祥的谣言,另一方面是为了阻止朕离开吴州——”

  燕绥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撑在木床边缘,向前探身贴近燕纪:“你为什么笃定朕会因为这些孩子留下,而不是因为恐慌而尽快逃走?”

  帝王的目光难以直视,即使是只有二十岁的帝王。

  不足三尺的距离,即使灯光昏暗,燕纪也感觉自己疤痕纵横的脸过分清楚地暴露在燕绥眼中,他往后挪动,后背抵上湿冷的墙壁。青苔仿佛钻破皮肉长进心里。

  “港口我也布置有人,”燕纪垂在身侧的左手攥拳,侧脸将伤疤隐进黑暗中,“就等你自投罗网。”

  “投什么罗网?让那些还没半人高的孩子来围捕朕吗?”

  “你——”燕纪身体一僵,震惊的话语被咳嗽堵了回去。

  两年前,那个怯弱到不敢抬头看人的孩子已经变得牙尖嘴利咄咄逼人了。这样的变化,和他身后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脱不了关系。

  旁人看来是君臣针锋相对,实际上,那是一个帝王成长磨砺的过程。

  “朕不过是用你对朕的语气反过来对待你。”燕绥微抬起下颌,言语桀骜是他这两年来几乎日日和徐嘉式修炼实用的功课。他知道怎样说出最无情冷酷直刺对方软肋的话,只是没想到会用到堂兄这里。

  燕纪咳嗽,本想抬手遮掩口鼻,但动了动左臂又很快落回原位:“你会为轻敌而付出代价!”

  “朕没想把堂兄作为敌人。”

  “别叫我堂兄!从前的燕纪已经死了!”

  “或许吧,但朕很想念从前的燕纪哥哥。”燕绥叹息一声,回想往事,“朕出冷宫时,皇兄已经包揽了大多政务,虽然也带朕四处见识,终究是忙里抽闲。朝政太重,压得他神情严肃不苟言笑,朕其实对皇兄敬畏多于亲近。吴王的儿子们比朕大了太多,也并不把朕当回事。郑王的儿子里,或是面笑心不笑,或是客气得近似生人,只有你不卑不亢,对朕温和地笑,说「若有需要,只管找我」。虽然朕那时怯弱至极,连自己出宫都不敢,更不敢给人添麻烦,但朕还是很感激,心想做不成皇兄那样独当一面的储君,像你一样从容自如也很好。朕与你见面次数很少,若不是此次之事,或许朕不会再想起你。但真正回想之时,全念着堂兄的好。”

  燕纪本就滞涩的呼吸节奏更乱,他转头,试图将燕绥挪出自己视线范围。

  “朕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不到三天间,朕失去了太多亲人——父皇、皇兄、皇叔……堂兄你失去的比朕多的多,朕明白的。两年过去了,堂兄,我们都变了太多,但朕还是愿意相信,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你还如当年一样温和善良。堂兄,朕不愿与你为敌,还是愿意称你为堂兄。一生一世,我们都是亲人。”

  明明燕纪后背已经抵上墙壁,但他还是控制不住想后退,湿冷的青苔被磨碎,黏腻的水气渗透褴褛衣衫,浸入脊骨,让人不住颤抖。

  水疮痒如附骨,燕纪想将本已不堪入目的脸抓得更烂,好让燕绥认不出他来。但一想到一只手抓挠的模样太过可笑,心下便一片颓然,周身都失去力气。

  燕绥看着如朽木一样沉寂的燕纪,忍住心头抽痛,继续道:“朕知道,从执行计划开始,堂兄就没有想要朕的命,也没有想让大陈生乱,你只是想看朕是否堪为帝王,是否对得起天下百姓,或许还想见朕而已。”

  燕纪抬了抬眼,嘴唇翕张但没有发出声音。

  “你不用否认。那些孩子回来之后,朕便确定,幕后之人并非歹徒。堂兄你的生活艰难至此,还在看顾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若不是你平日善待,他们怎会个个乖乖听话?你还是当年那个仁心善良的燕纪。”

  “孤儿失踪之局本来很难破解,即使朕用花王收养孤儿为借口拖延,只要你不放回那些孩子,朕还是不能破局。但有孩子病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疾病传播,让无辜的孩子丢了性命,所以你把他们都放回来了。你相信朕会妥善照顾他们。这本身就是你对朕的考验,朕通过了。至于利用此事让朕自投罗网,更是气话,如果你还有其他人手,不会放任自己在这里忍受疾病的折磨。”

  “堂兄,你还如当年一样善良。”燕绥去握燕纪的手,燕纪不知陷入了什么回忆没有及时躲开,再挣扎却感觉手被牵引着贴上隆起的腹部,听见燕绥说,“堂兄,你让阿术摸朕的肚子,不如亲自确定。”

  燕纪的手掌颤抖,下意识想收手,却像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控制住不能挪动。

  “我们身上都流着燕家的血脉,如果朕是妖孽,堂兄你又是什么?”燕绥握着燕纪枯瘦的手腕,“堂兄,朕知道你收养阿术是因为忘不了嫂嫂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

  话未说完,燕纪反应强烈,猛地抽回了手:“闭嘴!你不配提起兰儿和孩子!”

  “好,不说他们。实话告诉堂兄,朕不止怀了孕,还是双生子。东巡便是为了给这两个孩子一个正当的名分,朕想让他们做堂兄的孩子。”

  燕绥掌心一空,伸手,指尖扫过燕纪脸上狰狞的伤疤,眼泪紧跟着落下来:“堂兄你受苦了,从前苦难有父皇失察之过,让宦官得权作乱。朕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不再让这样的事重演。堂兄,你信任朕的,你把那些孩子放回来就是相信朕的。跟朕回京去吧,这两个孩子会像尊敬亲生父亲一样待你,朕会倾尽所能补偿你。堂兄,放下仇恨,跟朕回去吧。”

  燕绥已经接近临产,腹内胎儿非常活跃,燕纪能清楚感受生命的涌动。

  双生子……

  燕家还从未有过双生子。

  会不会是那个孩子还是想做燕家的子孙,所以又回来了?

  放下仇恨,便可以做这两个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弥补痛失妻儿的苦痛吗?

  或许冤冤相报何时了。

  可是……可是……

  “失察之过……”燕纪仰天怆然大笑,“我郑王一脉十三条人命,你只用一句失察来搪塞!”

  燕纪狠狠拂开燕绥的手,眼眸猩红含泪:“我承认,我没有能力杀你,也没有能力将你拉下皇位,但是我也不能替兰儿原谅!不能替我未出世的孩子原谅!燕绥,我放不下!这辈子也不能释怀!你怎么有脸跟我说是失察之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郑王一脉太清楚什么叫成王败寇了!我已经沦落至此,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你却还要物尽其用,要我为你的孽种正名!你比你爹更加无耻,你——”

  “燕绥如今是我徐家的人,老夫不许旁人欺负了他!”

  黑暗中传来一道老迈但雄浑有力的声音。

  燕绥和徐嘉式转头望去,见周王缓步踏来。

  阔别多日,父子相见竟是在如此情境,徐嘉式怔怔望着父亲,张口却难以出声。

  周王踢了他一脚:“什么地方都带他来!伤着我孙子孙女我才跟你算账!”

  徐嘉式:“我……我不是……”

  燕绥惊喜:“老王爷……你终于肯露面了!”

  周王哼了一声算是应下:“赶紧出去,这里阴冷潮湿不是我孙子孙女能待的地方——”见燕绥迟疑,“剩下的事交给我,我会让我孙子孙女平平安安名正言顺来到世上。”

  话说到这份上,徐嘉式握了握燕绥的受:“陛下,我们去外面等吧。”

  燕绥点头,徐嘉式又将他抱了起来。燕绥回头,看见老周王坐在燕纪床边,两人大半被暗色笼罩,低声不知说着什么。

  从阴暗潮湿的地洞里出来,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城隍庙内空旷破败,缺少香火,燕绥在神像前欠了欠身子,感谢城隍爷过去两年对燕纪的照顾。

  徐嘉式让燕绥挽住自己臂弯:“陛下,父亲说他会处理好的,不必担心。”

  燕绥勉强撑出个笑:“咱们解决不了,还要劳烦长辈操心,真是不孝。”

  “不孝的是臣,父亲是很喜欢陛下的。”

  “老王爷喜欢的是这两个孩子。”

  “但臣喜欢的是陛下。”

  徐嘉式和燕绥走出城隍庙。

  又下雪了,天地着白。

  裴良方倒是很会带孩子,哄得阿术不哭不闹,在门口乖乖堆雪人。

  裴良方竖起食指示意两人别出声,捏了个雪团,蹑手蹑脚绕到阿术背后,扯开衣领扔进去。

  阿术瞬间跳起来,不小心踢坏了雪人,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龇牙咧嘴地扯着棉袄衣角往外抖雪:“大坏蛋!哪有这么欺负小孩的!我——”

  话没说完,脸上又中了一团雪。

  裴良方美其名曰:“雪能冷敷镇痛,小豁牙记得为师的教导。”

  阿术:“……”

  小孩蹲下团了一怀抱的雪,闷头冲向裴良方,裴良方也不躲,直接被他撞翻,反手又把小孩按进了雪里。

  阿术斗志瞬间高涨,张牙舞爪手脚并用终于把裴良方再次顶翻,眼疾手快抱起一大团雪砸下去,又手刨脚踢把师父埋了大半截……

  眼看着师徒两人「师慈徒孝」,燕绥终于由心笑出来:“未来,我们的孩子也会这么活泼吗?”

  徐嘉式俯身捡了一团干净的雪,快速捏出形状,捧到燕绥面前:“孩子活不活泼臣不知道,但臣希望孩子的父皇能活泼快乐。”

  燕绥看着他掌心的雪:“这是什么?鸭子吗?”

  “分明是燕子。”徐嘉式又揉捏几下突出翅膀形状,“难道不像吗?”

  燕绥笑得捧腹:“燕子?哪有燕子嘴巴这么长?更别想说像朕,像你自己才对!”

  徐嘉式试图再塑形,但在掌心的温度下,雪已经开始融化,他不得已把雪「就近」砸在了裴良方后脑,裴良方还以为是阿术偷袭,又引起师徒新一番「战斗」。

  燕绥笑得更开心:“朕还以为你会把雪塞进朕脖子里。”

  “臣还不至于那么混账。”徐嘉式湿润的指尖在燕绥本就泛红的鼻头轻蹭一下,然后俯身鼻尖相抵,将水痕敷展,“陛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臣想和你岁岁同看雪,从落雪染发到真正白头。无论发生什么,臣都在。”

  风雪交加,朔风将雪沫卷到檐下。

  燕绥看着徐嘉式鬓角被风雪染白,料想自己也是同样。

  “朕要你长命百岁。”燕绥将狐裘解开上提,兜头罩住自己,扶着徐嘉式肩膀,踮着脚凑上双唇亲吻,“但朕只要活九十岁就好了。生同衾死同穴,百年之后,皇后要和朕一同在太庙受子孙供奉。”

  天地着白,但两人在狐裘笼罩的暗色下心动如雪融。

  “咳咳——”

  燕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左手握拳抵在鼻尖咳嗽两声:“阿术——”

  滚了一身雪的阿术听见父亲声音,猛地翻身起来,抖落雪泥,快步张臂扑向燕纪:“阿爹!”

  燕纪揉揉阿术脑袋:“以后跟你师父好好学医,他是举世无双的神医。”

  “他哪有个神医样子……”阿术回头看一眼埋在雪堆里半截的裴良方,小脸红扑扑地点头,“我听阿爹的。”

  燕绥不知道老王爷对堂兄说了什么,能让情绪激动的燕纪突然平静下来。转头看城隍庙里,却没有看见老王爷出来。

  “他从后门走了。”燕纪染病未愈,声音有些沙哑,“我答应你们的要求。但事后我不会留在京城。燕纪早该死了。”

  燕纪说罢径直走进雪中,以满面疤痕迎接皑皑白雪,独臂独行,背影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