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摄政王失忆后朕怀孕了>第40章 旧梦

  即使没有亲眼见到过, 但燕绥从小知道母亲长得极美,而自己长得像母亲。也正是因此,父皇从不见他。

  ——世上居然有人从未见过亲生父母, 实在是可悲可笑。

  母亲美, 子肖母, 同样薄命。燕绥一直悲哀视之。突然在今天,燕绥自己意识到, 这二者有另一种值得乐观的联系。

  燕绥记得裴良方说要主动一些,所以他鼓起勇气,问出两个问题,希望徐嘉式给出第三个问题的答案。

  徐嘉式答了一声「是」。

  他与燕绥极尽距离地对视着, 近得能感受对方呼吸的节奏。

  徐嘉式眼睫浓密, 幽深的眸子没有任何波动,像山野深处一汪不为人知的静潭。

  那一个「是」字说得很快, 然后就没了下文。他坐得很端正,纹丝不动像尊塑像。相比之下, 燕绥探身越过食案的动作过分主动了,衣衫起了褶皱,领口也因俯身而微敞。

  真是难为情, 为什么要问他美不美呢?或许他根本听不出来。或许他听出来了觉得自己轻佻。

  裴良方说不妨步子迈得大些, 但步子太大可能会适得其反。到底和徐嘉式在一起这几年,燕绥主动的时候少之又少,他实在不太适应。

  燕绥顺势起身, 轻咳两声掩饰尴尬:“戏也看得差不多了, 没什么事的话, 摄政王可以回府了, 朕去御书房批改奏折。”

  徐嘉式还坐着没起, 燕绥见他闭了闭眼,搁在膝头的双手紧握成拳,问:“摄政王可是有何处不适?是不是旧伤发作?太医——”

  “不是!”徐嘉式语速有些快,他睁开眼深邃的眼眸望着燕绥,对方那双脉脉的眼睛明显带着关心。

  徐嘉式声音带着些沙哑:“戏看完了,陛下想听关于高宗皇后的故事吗?”

  燕绥怔了怔,点头,坐回原位:“好。”

  徐嘉式刚开始声音有些发涩,呼吸也急,几个小故事讲下来,语速平缓了许多。

  从来没人对燕绥详细讲述过关于母亲的事情,曾经燕绥大着胆子问哥哥,哥哥说往事重提没有意义。虽然没有被斥责,但燕绥再也不敢问了。

  按照时间顺序,徐嘉式说到,高宗皇后离世第二年,他随父亲回京述职,正好是三月,赶上皇后周年忌日。高宗皇帝为此辍朝三日,在太庙痛哭昏厥,彼时众人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太子做主把高宗抬回宫殿的。

  燕绥垂眸:“父皇母后感情深厚,皇兄年少就能独当一面,朕知道的。”

  燕绥浓翘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徐嘉式眉头沉了沉,话锋一转道:“此事也只是听说而已。当日臣和父亲进宫面圣,赶上了陛下抓周。”

  燕绥眼睛一亮地看他:“是吗?那时候你在?!朕抓了什么?”

  徐嘉式喉头滚了滚。

  失去那三年的记忆,脑海中像聚了一潭浑水,怎么也澄清不了。但同时,更远时候的回忆像被振荡上来的浮尘,反而更加清晰了。

  那是近二十年前了,他第一次见到冷宫里那个据说是妖邪的皇子。粉嫩的一小团,根本不像会造成任何伤害的样子。

  小奶娃看起来没有受到什么苛待,肉乎乎软软的小小的,小短手小短腿欺霜赛雪的嫩白,胖嘟嘟的脸颊上的粉红像是雪中红梅,可爱至极。圆溜溜的大眼睛又躲闪又好奇。

  他被放在布置了许多小物件的红毯上,畏惧地环顾,第一次见那么多人,除了哥哥都很陌生。爬了一圈什么也没抓,突然大哭起来。

  燕绪背着手,少年老成地摇头:“此生也就这样了。”

  小奶娃哭得伤心,吐字不清地要抱,燕绪身后十一岁的少年伸手,不知是想抱还是安慰,被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握住了食指……

  燕绥发现今日徐嘉式总是出神,他重复了一遍问题,徐嘉式回过神来,摇头:“记不得了。”

  毕竟过去快二十年了,记不得也很正常,燕绥自己甚至完全没有抓周的印象。他有些遗憾地「哦」了一声,下意识地轻抚腹部,没关系,自己缺失的可以在孩子身上弥补。

  孩子还有半年就要出世,那么一年半以后就要抓周。

  燕绥问:“摄政王觉得,小孩抓周抓到什么最好?”

  徐嘉式目不转睛地看着燕绥,突然说:“陛下知道么,高宗二十五岁才有了仁宗。”

  燕绥觉得话题实在跳跃,认真地看着对方:“嗯……所以呢?”

  徐嘉式目光回避:“臣随口说到而已……臣在古书上看过,说父母晚育的孩子更加聪明。”

  书上还说这个?徐嘉式什么时候喜欢看书了?

  燕绥想了想,指尖轻点,隔着肚皮和孩子打招呼:“那么,如果朕的孩子出生在父亲三十岁那年的话,算是晚育吧?”

  “陛下想大婚了?”

  “朕确实有属意的皇后。”

  徐嘉式沉默良久,问:“待陛下有了子嗣,将待永安王如何?”

  说到燕植,燕绥笑着把刚收到侄子报平安信的内容讲给徐嘉式听:“净芸刚到永州,便嫌弃王府的饮食,从京城带过去的厨子也不合意,所以微服私访去民间招厨子,结果把自己招成了一户农家的上门女婿,他说那小农女能把冬瓜做出肉味,那小家伙难伺候得很,买了几斤肉非要让人家做出冬瓜味……”

  叔叔对侄子的宠溺溢于言表,徐嘉式却越听眉头越紧,正待说话,燕绥忽然弯着腰「哎哟」一声。

  “陛下怎么了?”徐嘉式急忙起身。

  燕绥缓了缓,抬手说没事,低声喃喃:“小家伙真会挑时候。”

  徐嘉式没听清:“什么?”

  燕绥抬起头来:“没什么,时间不早,朕有些饿了,摄政王要不要一同用膳——听说,王府的厨房垮了?摄政王找到朕落下的东西了吗?”

  徐嘉式想到已经被自己摩挲光滑的鱼头,他很难复盘自己当时是怎么从断砖碎瓦中将其捧出且觉得上面刻着皇帝字迹。理智告诉他,拿出来一定会被皇帝笑话,于是他沉着脸摇头。

  燕绥眼看问不出什么,有些遗憾但也知道不能太过心急。

  裴良方说失忆痊愈短则一年半载慢可能要一辈子,但他也说三个多月不会胎动,方才燕绥可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小家伙或许是知道亲爹在面前,不太安分。

  燕绥唯恐孩子有什么问题,便没和徐嘉式多说,回潜用殿急召裴良方。

  徐嘉式在宫门落钥之前回了摄政王府,四瑞端来药,徐嘉式闻了闻便知道还是前几天治外伤的方子:“这个药停了,让太医着紧开些有助记忆恢复的药。”

  四瑞垂头答是,心道太医倒是开了药,但老王爷不让给您端来。

  四瑞注意到王爷从宫里回来脸色便不太好看,没用膳便进了书房,于是格外小心伺候着。

  徐嘉式在书房列了张名单,搁笔:“永安王今年十岁?”

  四瑞正在磨墨,手一顿:“殿下问我?”

  书房里只有主仆二人,徐嘉式目不斜视沉默地看着刚写好的名单,上面都是他这些天已经确认过绝对忠诚于自己的文武大臣。

  四瑞说:“永安王今年是十岁。五月小殿下过生辰的时候,殿下还送了大礼呢。”

  徐嘉式严肃点头,将整理好的名单折起来,尚未干涸的墨迹晕染成一团:“十岁的孩子,一个人在永州太可怜了。”

  主子神情专注,四瑞不确定是不是跟自己说话,试探着附和一句:“是啊。”

  “侄子还是应该在叔叔身边尽孝。陛下已经有了现成的继承人,再生谁知会起什么乱子。”徐嘉式将名单点在烛火上,看着燃烧成灰烬。

  四瑞咂摸半晌主子的话,这意思,殿下想把小王爷弄回来?还要扶持小王爷做储君?操这份心做什么?

  来不及深想背后原因,四瑞见徐嘉式起身,忽然记起:“殿下,老王爷说明日——”

  “本王记得,是母亲的祭日。”

  ——

  次日清晨,徐嘉式自摄政王府出门,来到京郊专属周王一脉的陵园。

  老周王已抱着阿菟站在亡妻坟前,徐嘉式放轻脚步走近,双膝跪地烧着金箔纸钱。

  “敏敏阿姐没有来?”徐嘉式看着黄纸在火焰中烧卷成灰,“我记得母亲在世时,很疼爱阿姐。”

  老周王把阿菟放下,冷声道:“你在试探什么?你以为敏敏和你一样不孝?自从回京,我每次来,敏敏都会跟着。”

  自从受伤醒来失忆,老周王一直坚称贺敏和阿菟是徐嘉式妻儿,时常抱着阿菟在徐嘉式面前晃,教孩子喊爹爹。但徐嘉式一直没见到表姐贺敏。据说她是住在摄政王府外不远处,但就是不得见面,更遑论询问过往。

  徐嘉式烧完纸钱又给母亲叩头,然后起身:“阿姐来了,在哪?”

  老周王垂着嘴角没说话,阿菟抱着他小腿,仰头看徐嘉式。

  陵园安置着历代周王及妻室的坟墓,园内四处种植着松柏梧桐,入夏之后很能遮蔽日晒。风一吹,陵园内枝叶随风摇曳,遍地奇花异草,景色清幽。

  忽然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打破宁静,不远处墓碑后伸出一只握着野花的手,手腕纤细,显然是女人的手。

  徐嘉式心头一紧。

  贺敏从墓碑后探头,一蹦一跳地来到老周王身边,把捧花递给他看:“姑父,你看,漂不漂亮!姑姑会喜欢吗?”

  女人声音尖细,脸上笑容单纯得吓人,阿菟惊恐地撒开老周王,转而抱住了徐嘉式的腿:“爹爹……阿菟害怕……”

  徐嘉式感觉周身僵硬,头脑也停止了思考。

  老周王怜爱地摘下贺敏头上杂草,柔声道:“漂亮,真好看。敏敏有心了,姑姑会喜欢的。”

  贺敏笑得像个孩子,摇头晃脑,但很郑重地把野花放在周王妃坟前:“姑姑,你最喜欢花了,敏敏给你摘了好多好看的花哦!”说完又像个兔子似地蹦跳着跑开摘花去了。

  徐嘉式看着表姐背影消失,满心震撼:“怎么会,我记得……”

  三年前,他离开江州时,表姐还是好好的,是像母亲一样娴静甚至有些娇弱的淑女。

  “你记得什么!”老周王看着阿菟可怜地扯着儿子衣摆,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俯身把孩子抱起来,“她母子二人落到如今地步还不都是拜你摄政王所赐!你和敏敏指腹为婚,但你抛弃了她!生阿菟时,敏敏受了很大的罪,昏迷三天三夜,醒来就是这样了。她受苦受难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记得什么?你只记得要做陈国的栋梁,做燕家的忠臣……你连妻儿都不要了,你还记得什么!”

  “不可能……”厉声斥责之下,徐嘉式按住额角,头疼欲裂地回忆,“从小阿姐就只是阿姐,阿姐她说有喜欢的人……三年前,我进京……我没有,我没有和阿姐成婚……不是的,父亲你骗我!”

  “你就当是我骗你吧!”老周王冷笑一声,“她母子有我照顾,只要老夫活着一日,就不会让她们碍着摄政王的眼!你大可以继续逍遥自在,享受大权在握荣华富贵,一人好过便是万事大吉,哪还用管妻儿死活!”

  剧烈的头痛让徐嘉式眼中布满血丝,他身上已经起了一层冷汗,喉头像是塞了一把稻草,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怔若木偶地看着父亲。

  老周王捂住阿菟耳朵,低声对徐嘉式道:“你翅膀硬了,为父管不了你了。你要做负心之人,我只当没你这个儿子。去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和小皇帝厮混吧,去为他燕家卖命吧!从今以后,只当徐家不曾养你。既然你不要妻儿,索性连父母也不必有,再不必来此了。待我死后,就让敏敏和阿菟生死由命吧!”

  徐嘉式神色痛苦:“阿姐变成这样……我不会不管阿姐……可是,我真的,真的记不起……明明,明明阿姐曾说……我不可能和她……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会成现在这样!”

  将儿子的痛苦看在眼里,老周王神色有所缓和:“世事无常啊……其实爹也清楚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原本不必这样为难的。阿敛,你记得么,高人曾说我们家必出皇后,这天下本就是我们徐家的。如今陈国大半掌握在你手里,只要你愿意,登上大位,你可以让敏敏做皇后,补偿她这些年……至于小皇帝么,我们不会亏待他,世袭罔替做闲散王爷也是好归宿。”

  皇后,徐家必出皇后……

  一句话像紧绷断裂的弦,在徐嘉式头脑中荡开缠绕的千丝万缕。

  “这是?”

  “是皇后宝印……徐家必出皇后……这宝印应该由你保管。从今以后,你便是——”

  “至今也没走过午门正门……应得的名分……”

  ……

  若干对话混乱缠杂,徐嘉式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出自谁,剧烈疼痛之下,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

  昏迷中徐嘉式做了个梦,准确来说,是梦见了往事。

  “嘉式,在想什么?”燕绪亲自迎接刚刚回京的周王世子,乘着马车挑开侧帘和骑在马背上的男人说话。

  徐嘉式嚼了根不知从哪拔的野草,偏头和燕绪对视:“在想等我爹进京会不会打死我。”

  燕绪笑着咳嗽起来:“老王爷还打得过你?”

  “打不过,但儿子能跟老子还手吗?”

  微风和煦,燕绪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他放下侧帘,只留一条缝隙:“不过,你做的事确实也该打。你今年二十七了吧,竟做出逃婚这种事。”

  徐嘉式不以为意:“谁会跟自己姐姐成婚啊?我姐才看不上我呢,她有心上人,我爹纯粹乱点鸳鸯谱。对了,令章,多谢你了。没有把我爹请旨赐婚的奏折呈给陛下,否则我想跑也跑不掉了。”

  “孤早预料到你不会老实成婚,便扣下了奏折。可孤有一处不解,你表姐今年也二十七岁了,不是等你怎会至今待字闺中?”

  “那谁知道。她那心上人神秘得很……行了,令章,别说我姐了,你是知道我的……”徐嘉式勒马靠近车驾,探身对燕绪道,“我不喜欢女人。”

  燕绪咳嗽两声,把帘子关严:“大街上,口无遮拦。”

  “瞧你,生怕我占你便宜似的。”徐嘉式吐掉草茎,抬眼看繁华京城,“如果我命带孤煞也就罢了。若月老还是眷顾,我才不找你这种,比我爹还古板。我的心上人,怎么也得是个温柔里带着点桀骜,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脑子灵光又小嘴叭叭,宜喜宜嗔的小美人……”

  几圈车轮翻滚声后,马车里传来夹在在咳嗽中的低语:“月老眷不眷顾你孤不清楚,孤倒是认识一位……嘉式,明日辰时到上林围场,不许迟到。”

  “太子殿下,我才刚到就被使唤?明日不是你生辰吗,在围场过?我可还没准备贺礼。”

  “来不来随你。”

  “来来来,正好给我的爱驹挑个媳妇。”

  次日,徐嘉式策马来到上林围场,一眼看见燕绪身旁垂首的少年。

  春日绿衣,一眼万年。

  “令章,难怪太子妃薨逝后你不再续弦,原来是换了口味。”徐嘉式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不曾移动。

  燕绪介绍:“不要胡说。阿绥是孤的亲弟……”

  徐嘉式听着燕绪称燕绥为淇台,让他见礼。

  少年红了半张脸,小声喊着:“世子哥哥。”

  真乖。

  但辈分不对。

  徐嘉式想逗他喊自己的表字,快把人弄哭了,燕绪开始教弟弟骑马。

  徐嘉式饶有趣味地绕着兄弟俩兜圈子,问要不要比打猎,但小可怜连在马背上坐稳都办不到。

  没有比他更可爱的猎物了。

  这样的小可怜,吓一吓就会哭吧。

  徐嘉式恶劣地重拍马屁股,少年惊呼一声被马载着飞驰出去。

  下一瞬,便落进徐嘉式怀里。

  四目相对,果然在哭呢。

  “嘉式,嘉式……醒醒……”小皇帝焦急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怎么出这么多汗?是不是太热了?哪有六月天盖着这么厚被子的,没病也捂坏了……”

  感受到被子被拉扯,徐嘉式骤然清醒,护住被子,黏腻和闷热不能被揭开,暴露好梦。

  徐嘉式睁眼,发现自己躺在王府卧室,皇帝一身便服坐在床边,端着药碗,目光担忧地看着自己。

  徐嘉式揽着被子坐起身,张了张干渴的唇,本来想喊陛下,出口却是:“淇台……”

  燕绥眼睛一亮:“你叫朕什么?”

  徐嘉式心头羞愧又紧张,摇头,接过药碗:“陛下,您出宫探望,臣受宠若惊。陛下以后不要这样,宫外太不安全了。”

  燕绥有些失望,还以为他记起来了,看着徐嘉式喝完药,道:“四瑞禀报说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朕当然要来看看……岱钦的王子也出了事,朕还要去同方馆,有施张他们暗中护卫,你不必担心。”

  徐嘉式垂眸,手中的碗从底部蔓延到碗沿交错的裂纹。

  原来,是顺带来看自己的么?

  作者有话说:

  是一见钟情且日久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