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掉马后我嫁了九千岁>第64章 

  江敛的掌心温热, 碰到颜怀隐的眼睫,烫的颜怀隐眨了眨眼。

  颜怀隐抬手,握住了江敛的手腕, 将他的手腕拉至了自己身侧。

  伞又微微往街的方向倾了倾,彻底遮住了两人的面容,他们另一侧,是只有波光的河面。

  漫天的夕阳下, 颜怀隐仰起头,亲了亲江敛的唇。

  这在冬日里,是一个很轻,但却很熨帖的吻。

  这个吻转瞬即逝,颜怀隐亲了他后就拨正了江敛手中的伞,伞又重新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两人头上, 颜怀隐轻笑道:“走吧。”

  他没说什么情深义重的话,两人走出了一段路后,颜怀隐只是轻声道:“我记着了。”

  江敛捏了捏他的手,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 直到路过一个地方。

  冷肃宽阔的刑场被围着, 入口处紧紧关着, 身穿铁甲的两个将士站在那里,大雪下一片肃穆。

  颜怀隐停在了那里,江敛打着伞, 和他一起望向刑场。

  看了一会儿,颜怀隐笑着对江敛道:“当年你就是从这出来后跑走的。”

  他伸出手, 放在腰侧比了比, 回忆道:“当初好像才这么高, 这么小一点。”

  他说完, 侧目去看江敛,瞳孔在大雪的衬托下黑白分明:“现在怎么比我还要高。”

  两人挨的近,袖子都碰在一起。周围行人匆匆,没有人注意他们,江敛便在袖子的遮挡下去碰颜怀隐的手:“你当年也才十五岁。”

  十五岁的小太子,在风雪中给了他撑起了一片温暖。

  “那时已经快十六了,”颜怀隐目光掠过刑场,没有做过多的停留,两人继续走了下去,“你当时十岁?”

  江敛嗯了一声。

  颜怀隐声音就带了点笑意:“十岁能记得这么多东西?”

  “能记得,”江敛去看他,“还记得你说不喜欢刑场。”

  是因为外祖父一家是在这个刑场被斩首的。

  颜怀隐听到这话,想了想,对他缓缓道:“我外祖父一家本族在宁州,在朝华城除了我娘,并未有其他族人。又因为我娘身份特殊和祖上原因,加之皇帝生性多疑,外祖父简直不敢迈出宁州一步,处处谨小慎微,就算处死,也应该是在宁州死。”

  “江敛,”颜怀隐微微垂下眸,遮住眼中暗沉,“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死在了朝华城吗?”

  宁州颜氏进帝都被斩首一事,荆朝还在,小太子风头正盛那几年时,常被拿来私下议论。

  皇后的母族势大之时,她膝下嫡长子被养在深宫,十年来未出宫门一步,皇帝给随便封了个王爷,赐了王府,反倒是一副与太子之位无缘的样子。

  可这个王爷还未当半年,从未进过帝都的宁州颜氏这一任族长带着妻子和儿子儿媳,悄无声息地进了朝华城,等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宁州颜氏被问斩的圣旨。

  从进帝都到问斩,不过十天的时间——好像他们专程就是来赴死的。

  宁州颜氏的老祖宗,曾辅佐荆朝□□立下开国之功,待荆朝基业稳定后称病退居宁州。

  辅佐□□的有功之臣下场多都惨烈,反而是放弃一切的颜氏老祖宗子孙绕膝盖,得以安享晚年。

  因为这样,当年的宁州颜氏虽朝中并无弟子,但声名一直显赫。

  那年宁州颜氏本家死完后,还未过头七,皇后膝下嫡子就已经成了太子殿下。

  看不惯小太子的,都说他将自己外祖父一家在皇帝爹那里卖了个好价钱,换来了太子之位。

  但这归根结底是流言,而其中缘由,只有当年亲身经历的人知道了。

  颜怀隐自然是其中之一。

  他也并没有打算瞒着江敛,颜怀隐抬起了眼,眼中阴翳不见,又是一副笑盈盈的神色,将曾经过往全盘托出:“是因为我。”

  怕江敛听不清似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是为了让我当上太子。”

  他的手凉的可怕,江敛掌心攥着他指尖,温声道:“阿颜,给我说说吧。”

  其实并无什么好说的,颜怀隐昔年的事很多都忘了,但舅舅的音容样貌,却仍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宫外的亲人,颜霄像是宫外广阔天地间刮来的一道长风,刮过他鬓边,让他知道了什么叫书中描写的自在。

  而颜霄踏进颜晚晴的宫殿时,第一眼看见的亦是花墙下看书的小孩。

  颜怀隐那时坐在石桌边,听到殿门开的声音,抬起头来往殿门处看过去。

  苍白面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精致漂亮的像哪个匠人执笔雕刻出来的人偶。

  颜霄看一眼就笑了,这孩子眉眼和自己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是少了北方的粗犷。

  他大步走上前,狠狠地在颜怀隐头上揉了两把,朗笑道:“都说侄子像舅舅,啧,还真是。”

  颜氏进京,明胜帝设宴,颜晚晴和他一同赴宴,此时跟在颜霄身后进了门。

  她站在颜霄身旁,对颜怀隐温声道:“意秋,这是娘亲的哥哥,来,叫舅舅。”

  颜怀隐稳住被揉乱的脑袋,站起来端端正正地喊了声:“舅舅安好。”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舅舅,尽管不失礼,但声音还是小了些。

  颜霄一愣,很大地哎了一声。

  他一弯腰,双手架着颜怀隐的胳膊,就这么把他架了起来,轻轻松松抱进了怀里掂了掂,扭头对颜晚晴道:“太轻了,怎么就一把骨头。”

  颜怀隐还是自记事起第一次这么被人抱,他双脚离了地,手下意识地去搂着颜霄的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的,下巴都紧紧地崩了起来。

  可颜霄喝了酒,颈后竖起的硬发虽然扎手,但是却暖烘烘的。

  颜怀隐想了想,到底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病弱安静的孩子搂紧了他,这次声音带了点欢喜,又小声地叫了他一声:“舅舅。”

  颜霄被他这句舅舅叫的心都软了,他瞥了一眼颜怀隐放在石桌上的书:“《左传》?”

  “我侄子才十岁能看弄这破书吗?”颜霄大笑道,“走,舅舅带你出宫玩去。”

  但他一个从没进过帝都的人,加之颜怀隐也没有出过宫,一大一小站在夜市门口不知所措。

  还是王氏笑话丈夫:“你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怎么一个小小的夜市都逛不清楚了?”

  颜霄讨好地去牵妻子的手,低声下气地道:“这不是我娘子在身边,小的才紧张吗?”

  他油嘴滑舌,笑嘻嘻道:“再说,我侄子和我闺女都看着呢。”

  “你闺女还不知道她爹胆子这么小,”颜氏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肚子,不去理他,而是温温柔柔牵起颜怀隐的手,柔声问他,“你舅舅是个坏的,小隐想吃什么,给舅母说,舅母给你买。”

  夜市灯火通明,行人如织的入口处,颜怀隐小心翼翼护在王氏身前,有些不好意思地去看他的肚子,小心问道:“舅母,是个妹妹吗?”

  颜霄从旁边得意洋洋地伸过来头:“自然,宁州有名的神医给你舅母把了脉,说是个大闺女!”

  “还没出生,哪里算数呢?”王氏见颜怀隐好奇,牵着他的手轻轻放到自己鼓起来的肚子上,眉目在璀璨灯火里一片温婉,“不过,是男是女,我和你舅舅都开心的。”

  她温温柔柔和颜怀隐说着话,颜霄就在旁一直看着她,灯火映在两人眼中。

  整整六天,是颜霄带着颜怀隐将朝华城逛了个遍。

  最后一天,颜霄笑话他:“我侄子好歹一个王爷,怎么跟花姑娘一样,仗势欺人会不会?想要什么给舅舅说,舅舅给你买。”

  颜晚晴教他许多,但从未教过他仗势欺人随心所欲。可这次颜怀隐牵着颜霄的手,眼睛亮亮的,有些期待地提出了要求:“舅舅,我想吃糖葫芦。”

  颜霄给他买了一个大串的糖葫芦,裹着糖衣,红艳艳的,好看极了。

  他踏在寂静深宫中,都回想着这串糖葫芦的味道。

  直到颜晚晴将他拉到了床前。

  “这几天和舅舅玩的开心吗?”颜晚晴坐在床上,将颜怀隐额间的碎发撩开,看着他的眼睛笑问道。

  颜怀隐弯着眼嗯了声,熟练地去问颜晚晴:“妹妹今天有闹娘亲吗?”

  “她才三个月大,哪里会闹人了。”颜晚晴好笑,“需长成你舅母肚子里那个妹妹那样大,才会踢人呢。”

  颜怀隐听到她无事才放下心来,他去牵颜晚晴的手,又一次道:“徐太医真的说娘亲这次怀的是妹妹吗?舅母也说她怀的也是个女儿,那样我就有两个妹妹了。”

  他又不放心地嘱咐道:“这次娘亲万事要和我先说一说,妹妹可不能像我一样未足月出生,以至于身子弱了。”

  颜晚晴听到他这话,眸光却是动了动,她拍了拍床边,轻声道:“意秋,坐上来。”

  待颜怀隐坐上床边后,颜晚晴伸手将他抱在了怀里,等颜怀隐看不到她的神色了,她眸中霎时间就盈满了泪水。

  她忍了又忍,才不让自己哽咽,如常地道:“意秋,你舅舅虽然是个混不吝的,可有次写信来,信中说的一事,娘亲觉得很好。”

  她轻轻道:“他说这帝都再繁华,也没有宁州好,干脆给你讨个王爷的封号,你再大些,外祖父就借着老祖宗的面子,给你父皇讨个恩情,让你的藩地指在宁州一带。”

  “娘亲虽然无能,可自保尚可。你去了宁州后,我想办法从皇后之位上退下去。等不是皇后了,你便可以将我接到藩地上去。我们一家就此躲他躲的远远的。”

  “娘亲以前觉得这个法子极好,你身子弱,当个闲散王爷好好养着,我也就放心了。”颜晚晴闭上眼,眼泪到底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怀里的是她儿子,她十月怀胎,心头分出的骨与肉,不忍心受一点点苦。

  但世间最难的便是称心如意。

  颜晚晴终是道:“可现在,娘亲想让你去坐太子之位,意秋,你能做到吗?”

  良久,颜怀隐从她怀里抬起头来,伸手将她的泪抹掉,声音很轻:“娘亲别哭了,我愿意。”

  颜晚晴看着他,愣了一下。

  她剩下那么多劝一个十岁孩子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良久,颜晚晴低声哽咽道:“你会受很多苦,很多苦,小隐,这世上苦有千万种。”

  “你以后苦的时候,莫怨娘亲。”

  糖葫芦浓郁的甜味已经感受不到了,颜怀隐朝她安抚地笑了笑:“娘亲,我知道。”

  你也很苦。

  只不过颜怀隐没想到立太子的圣旨来的那么快。

  颜晚晴牵着颜怀隐跪在地上接圣旨时,也不过过去两天。

  明胜帝身边的老太监颁了旨后并未走,而是笑眯眯地先道了声喜:“恭贺太子殿下。”

  他说完,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不怀好意地光从那条缝里透出来,朝颜怀隐身上打去:“陛下倚重太子殿下,明日正好有一份差事需要殿下盯一下。差事需要出宫,殿下可莫迟了。”

  颜晚晴下意识要把颜怀隐往身后拉去,却没有拉动。

  颜怀隐上前一步,挡在颜晚晴身前,去看老太监,如玉的眉眼弯出个笑意:“敢问公公,什么差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老太监声音凝成一条湿冷的线,透着曲折的笑,“是宁州颜氏一家明日问斩,陛下说殿下任太子后的第一件事,不如从这个监斩官做起,开始历练呢。”

  颜怀隐站在高高的监斩台上,又一次看见了颜霄。

  他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佝偻着身子走在最前列,舅舅扶着王氏跟在他们身后,几人身旁是高大的行刑官,手上行刑的砍刀刀刃冰冷。

  待四人站立,颜霄也看到了他。

  他望着颜怀隐,朝他笑了笑,张嘴无声对他道:“别怕。”

  颜怀隐只感到从骨头缝子里透出的冷,太冷了,冷的他牙齿都在打颤,面色惨白到没有一丝温度。好像已经先于外祖父一家死过了一遭一样。

  很久之后,颜怀隐才想明白,应是颜霄和颜晚晴藩地的计划被明胜帝发现了,明胜帝断了他们这条路,给宁州颜氏设了条死局。

  颜氏一族只能背死一战,以全族之死来换取明胜帝的安心,没了母族依靠的颜怀隐,给个太子之位也没什么,随时可以收回来罢了。

  颜霄带着父母和妻子一路上朝华城,是怀着死志。

  刑场风大,刮的人睁不开眼睛。颜霄身侧,王氏埋首在他肩膀上,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死死捂着隆起了的肚子。

  女人微微弓着腰,像只没了水的虾,形成了一道脆弱的,一触即裂的保护,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徒力。

  颜怀隐听颜霄说,他舅母是一个秀才的女儿,江南小镇的姑娘,他做生意时路过江南,绿水小河上见她和好友乘舟过,于是一见钟情。

  彼时他死皮赖脸地在江南呆了半年,登徒子一样日日在秀才府前晃荡,终于换得了姑娘自己的点头,将人娶回了宁州,成了自己媳妇。

  所以他们应该是平安顺遂,即便平庸,也总不该是怀着孩子站在刑场上戛然而止的一生。

  十里烟火的闹市中,她笑盈盈地说着是男是女都好的时候,知道自己会死吗?

  颜怀隐不敢细想,巨大扭曲的悲伤已经将他捏碎过了一遍。

  老太监的声音在颜怀隐身边响起:“殿下,该行刑了。”

  一瞬间,呼啸的风都响他灌来,颜怀隐张了张嘴,喉咙疼到说不出句话,只剩下沙哑。

  于是签子落地的声音也像是雷鸣。

  血从刑场边缘漫出来,颜霄对他最后做的口型是:“保护好你娘。”

  温热的血涌出来就被风刮散了,形成一道血腥的涟漪,又像是一把刀子,那刀子插进他心窝里,将他心头的血一点点剜出来。

  颜怀隐看着红艳艳的血,只觉得胃里一股翻腾。

  糖葫芦的味道又涌了上来,这次连寡淡的甜味都没有了,只是令人泛呕的酸。

  他旁边,老太监面无表情地看着十岁的孩子呆愣愣地抖着,他本就病弱,这么颤抖着,更是像一片簌簌的秋叶,什么都由不得自己。

  老太监这么看着,笑了笑。

  颜怀隐从那天后,就厌恶极了红色。

  ——

  两人已经走回了千岁府,这么多年过去,颜怀隐和江敛说时,像是在说最平常的一件往事。

  他冰冷的指尖渐渐被江敛捂暖,笑着对江敛道:“外祖父一家去了的第二天,我娘就小产了。”

  他不知道舅母肚子里的是妹妹还是弟弟,而颜晚晴三个月的孩子没了,不过是一滩血水,颜怀隐也不知道他娘肚子里的是男孩女孩。

  他还未与她们照面,就已经是永别。

  颜晚晴小产过后,直至怀上颜岫青之前,每天如行尸走肉般摇摇欲坠。

  颜怀隐来不及恐惧或是别的,只能拼命护着母亲,不择手段地将权力拢到自己手里,将颜晚晴身边围成了铜墙铁壁,他就站在墙外。每一把刺向颜晚晴的刀剑,先穿过他身体。

  “现在想想,”颜怀隐弯着眼,“只记得当时很累。”

  他这话太轻,像是十岁的颜怀隐朝他讨个拥抱。

  江敛将他送回屋子里后,对他道:“你先去洗漱着等等我。”

  他去的时间太久,等江敛回来时,就看见颜怀隐散着发,斜斜地歪在床柱上,不知是不是睡了。

  等江敛走近,床上的人就睁开了眼。

  江敛坐在床边,将怀中的油纸包摊开,从里面拿了个东西递到他唇边,道:“尝尝。”

  颜怀隐刚眯了一会儿,于是下意识地张开嘴吃了进去。等甜味在他唇齿间蔓延,他才后知后觉地去看江敛手里的油纸包。

  褐色的油纸包上,躺着一块块裹着糖衣的苹果。

  如今隆冬,也不知江敛去哪里寻的苹果。

  颜怀隐怔了一下,笑了:“糖苹果么?”

  “算是吧,”江敛又递给了他一块,“我明天再试试拿其他东西裹一裹。”

  颜怀隐愣了愣,笑的歪在了他肩膀上。

  真笨啊,他想。

  江敛任由着他动作,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去拨正他散了的发,却在碰到后颈上时顿了顿:“怎么出汗了?”

  “刚刚做了个梦,”颜怀隐含糊道,“也许是新亵衣有点厚。”

  江敛想了想,想说明天让人赶制几件薄一点的,可话还未说出口,就怔在了那里。

  颜怀隐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两人离的太近,他刚睡醒,话音都带着勾人的温软,尽数打在了江敛耳畔:

  “你可以脱了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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