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64章 番外七(沈初行和叶枕戈)

  《双生》1.

  沈初行喜欢五月的蜻蜓,六月的青蛙,过多两个月产了卵,肉就不肥了。偶尔,他也会掘几条蚯蚓塞牙缝。还在莫晴坞时,他便是将嚼碎的血肉嘴对嘴喂给嗷嗷待哺的娃儿,虽然那些娃儿极少能活下来。

  莫晴坞被剿灭那日,他正在一处山坳挖老鼠洞,花了一整天才刨开洞口。当他揣着一窝小老鼠赶回时,远远就嗅到了浓烈腥气。

  小老鼠原是他想喂给娃儿们的,可娃儿都被抱走了。

  死光了,走光了。往后蜻蜓、青蛙、蚯蚓、小老鼠就全是他的了。

  然而逍遥日子没过多久,眼前便出现了名陌生男子,将他从莫晴坞带到了这儿。这儿也有池塘,还养着肥美的鱼,他以前不敢肖想那些鱼,因为抢不过比他更高更壮的人。

  大暑时节,蜻蜓漫天飞舞,荷塘蛙儿呱呱叫,他坐在池畔,四周已散落着数不清的鱼骨。粼粼波光照着他稚嫩面庞,在他因咀嚼而显露出的梨涡中倒映了水色。

  “谁许你吃这些鱼?”

  闻言,他一脸血糊糊地望向了身后。

  站在那儿的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发分两髻,扎着红丝线,挽髻余下的两股尾髯垂落耳侧。孩童身穿浅杏色衣裳,脸很白,眼珠却黑亮亮的又冷又硬,像颗石子般投了过来:“为何不讲话?”

  沈初行歪着头,披散的发滑至胸前,耳坠贴着脸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问你话,你敢不答?”豆丁大的孩童手背在后,有模有样走到他面前,俯视道,“你知晓我是谁吗?我叫叶枕戈,是叶家的少爷。”

  沈初行睁着大大的眼,一脸懵懂。

  叶少爷顿时一阵恼火,抢过他手中的鱼便扔了出去:“脏死了!”

  愣了愣,沈初行忽而翻身爬起,一头撞向对方!叶枕戈吃痛地皱了眉,搡着他肩膀想要推开,可沈初行八风不动,紧紧搂住他的腰,不依不饶拿头往他腹部顶撞。叶枕戈立刻卯足劲,凭借身体的重量将他压倒在地!

  沈初行啃了一嘴泥,认清了一个事实:对方力气比他大。

  “看你是女孩子我才手下留情!父亲收你做义女,名义上你是我义妹,但尊卑有别,你必须称呼我少爷,我问你话,你也必须回答!”

  三天前,叶枕戈就自府中老奴处听说,蘅芜轩住进了个孩童,可他对对方情形一无所知,以至于闹出个不大不小的笑话,将沈初行错认成了女孩儿。

  沈初行始终一声不吭。

  实在无法,叶枕戈干脆放开他,起身时顺势也将他了拉起来。盯着他脏兮兮的脸,叶少爷微扬下巴,嫌弃道:“你不会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他确实不会说话,也没有名字。

  沈初行,是叶晴后来替他取的,喻意他“人生”的开始。

  不久后,叶枕戈便得知了沈初行身世,这彻底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用了很长时间观察,发现无晴偶不仅没有痛觉,甚至没有喜怒哀乐。不懂自我保护,不懂如何表达情绪;就像一具躯壳,拥有人的外表,却难以称之为“人”。

  教沈初行做“人”,和教双瑞作揖,占据了叶枕戈童年的大部分时间。

  火不能碰,架在火上的东西不能碰。莫往高处攀,莫往水深行。刀子、剪子,避开一切锋利的事物。

  若肯听话,若做得好,叶枕戈就会将双瑞的生牛肉奖励给沈初行一份。

  危险是什么?因何要远离危险?沈初行不明白,在他的脑袋里,按照叶少爷的要求去做就能获取食物,是饭桌上不会出现的,他所热衷的新鲜血肉。包括“笑”,他理解不了“笑”的意义,但能模仿对方咧嘴的样子。

  一年后,沈初行笑得越发自然讨喜,话也说得顺溜了许多,还跟府里先生读了些书,能歪歪扭扭写画几笔,仿佛与其他的孩子没有不同。

  直至某日养在蘅芜轩外,备受叶晴珍视的一池金鱼惨遭“毒手”后,才使东窗事发。

  即便叶枕戈不时拿些生食给他,可比之死物,沈初行更加追求活着的猎物。没有情感,缺乏同理心与自制力;自出生一刻,伴随药物侵蚀脑部,就已注定了无晴偶杀戮天性。

  叶枕戈知道沈初行无法感同身受,但只要养成固定的思考模式,至少能看起来像个人。

  “你三天不食生,我输你一只鸡,你做得到,我一定信守承诺。如若做不到,便罚你一个月不许食生,”乌溜溜的眼珠望定对方,叶枕戈诚恳道,“赌吗?”

  三天并无想象中难熬,当沈初行赢了赌局手捧战利品时,却见叶枕戈笑吟吟道:“你在生气。”

  盯着比老鼠还要瘦弱的小鸡仔,沈初行眨了眨眼,道:“我应该生气吗?”

  “换作我,我就会生气。”

  “生气了怎样?”

  “忍下来。因为你我约定的是鸡,却没约定大小,不问清楚只能怪你自己疏忽。但话虽如此,你一定极不甘心。”

  “不甘心?”

  “换作我,我就会不甘心。”

  “不甘心了怎么?”

  “当然是再赌一次,”叶枕戈边说边掏出一块点心平摊在掌中,“我拿这块点心换你手里的小鸡,你吃点心我吃鸡,谁先吃完就算谁赢。你赢了,我输你一只大公鸡,若我赢了,你三个月不许食生。大公鸡哦……”刻意加重了这几个字,叶枕戈认真道,“赌吗?”

  “赌。”

  用小鸡换来点心,沈初行埋头就是狼吞虎咽,可等吃光后再抬头,小鸡却完好无损地缩在对方手心发呆。

  “我输了,”将鸡仔重新送还沈初行,叶枕戈遗憾道,“这是我输你的大公鸡。”

  “它是小鸡。”

  “我从未讲何时兑现承诺,小鸡养大了自然是大公鸡。”

  怔忪许久,沈初行忽而笑了起来:“再赌一次!”

  几时叶落,几时花开,天阴天晴,月盈月缺,双瑞会将骨头藏在屋中还是庭院,皆是他二人打赌的内容。虽然沈初行赢的几率远胜于输,却鲜少能得到许诺的赌注,反之一旦输后便很长时间不得饮血啖肉。

  随小鸡仔平安地长成大公鸡,沈初行九岁这年,已是对“赌”拥有了无与伦比的执着,且越赌越“大”。

  ——比如能否惹怒应翎。

  此回赌局他赢得十分彻底,还被附赠了个头破血流。

  沈初行满脸是血走在路上,路面晃得厉害,没行多久便晕乎乎软倒下去。待再睁眼,他已躺在床上,而叶少爷守在床边,见他清醒后并未言语,静默了良久才道:“疼吗?”

  “疼是什么感觉?”

  沈初行不知疼痛滋味,其实他也不觉得梅花香饼比血肉好吃,他仅是将赌赢后应有的“喜悦”与点心联系在了一起。所以当叶枕戈说疼痛就如孟春晖偷吃了他的点心一般时,他便自然而然将之与赌输后的生气、不甘,化作了等同。

  几日后,沈初行刚能下地,叶枕戈又一次来探望了他。

  坐在桌前,从食盒捧出汤盅,掀开碗盖凉气丝丝溢出。叶枕戈舀了勺喝下,放入冰块的西瓜汁清甜爽口。

  沈初行撑着下巴坐在一旁,一瞬不瞬瞅着他,眼睛亮得几乎滴出水:“你在吃什么?”

  “冰冰凉凉、甜滋滋的东西,总之是好吃的东西,可惜再好吃的给了你吃也是浪费。”叶枕戈端起汤盅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摸出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嘴,接着丢掉帕子,单手抓起汤盅,毫无预警地朝桌角砸去!

  “哗啦”脆响,瓷器整个碎裂成片,叶枕戈掌心亦无幸免被割伤开来,然而他表情不变,另一只手敲了敲桌面,道:“你说,你和这样东西有区别吗?”

  沈初行无言地瞪大了眼睛。

  “你比它多张嘴,这张嘴只会要吃的。因为不是刀剪,换成了石头砸向你,你便不懂闪躲。你可知砸的位置若偏一分,你已经死了,”叶枕戈眸底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冷漠,“是我和你打赌才让你遇到危险,往后我不会再与你赌。”

  视线不由移往叶枕戈掌心,沈初行吞了吞口水,鬼使神差探出臂去,可还未触及,叶枕戈便先一步将指尖贴上了他额角未愈的伤口:“你要学会反击,对任何想伤害你的人,无论是谁。以前你生气时我让你忍,以后,我不许你再忍。”

  沈初行六岁进入叶府,七岁习剑,五年勤修不辍,虽未曾赢过唐绯,与叶枕戈却能平分秋色,更不输府中其他少年。他之剑艺不在“精准”,而在“狠戾”,不计后果,不留余地。十二岁这年,沈初行已天不怕地不怕,且是半点亏也不肯吃!

  孟春晖与他打小住在一个院子,不过嘴馋咬了口他的糕饼,就被他狠狠揍了顿。孟春晖被他欺压惯了不敢吱声,只是见了唐绯却忍不住掉眼泪。唐绯听罢原委二话不说便将沈初行约至偏僻处,结结实实揍了回来,又拿绳捆在了树下。

  那晚的月儿当真又大又圆。

  沈初行仰头望天,还惦记着怀里那块被孟春晖咬了口已不大不圆的糕饼。

  清风明月,万籁俱寂,本是怡人的夜,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吱呀”声。前方一座废旧小院,院门应声而开,缓缓走出的是沈初行已多日未见的人。

  叶枕戈时常“失踪”。

  虽说他是少爷,可在彬彬济济的叶府并不显眼,论“天赋异禀”不如沈初行与池千鲤,论功夫不如唐绯,连对本家营生都不比顾栖涯了解更多。众人称他一声少爷,只因他是义父的儿子;除此之外他既不出众也不特别,所以暂时的消失同样不会惹人注意。短三五日,长则十天半月,他迟早会全须全羽现身。

  就如此刻……

  凌乱的发,皱巴巴的衣裳,一侧脸颊高肿,嘴唇上是褐色的已干涸的血污。

  沈初行眨了眨眼,想起一年前与叶枕戈在池边打闹,也是如此月夜,他敞开的衣下,肌肤布满了大片大片青紫的淤痕。

  “怪物”是流传在叶府孩童间可怕的噩梦,有人说听见过怪物吼叫,有人说见过怪物青面獠牙的脸,有人说怪物会打小孩,且只打不乖的小孩。

  眼望沈初行,叶枕戈上前替他松了绑,接着便继续朝前走去。行经一处池畔,他弯腰洗了洗脸,起身刚一转头就见对方从怀中取出块糕饼,一分为二,将没有豁口的半边递向了自己。“食欲”是无晴偶除杀戮外不多的欲望之一,想从沈初行嘴中夺食无异于虎口拔牙。叶枕戈有些诧异地看向了他。

  将糕饼塞给对方,沈初行席地而坐,吃起了剩余半块。

  静立片刻,叶枕戈跟着坐了下来,轻声道:“你以后想去哪儿,想做什么?”

  “以后?”沈初行不明白。

  “一两年,或是两三年后,个子更高,力气更大,能依靠自己活下去时。”

  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沈初行抹了抹嘴,双手撑着脑后仰躺在地,望着饼一样圆的月亮,道:“有饭吃就能活,在哪里,做什么,有区别吗?”

  单手扶在脑后,叶枕戈也躺了下来,将糕饼送入齿间轻轻一咬,扭头望住了少年:“我要离开这里,去天涯海角吃到老玩到老。”

  听见吃、玩两个字,沈初行一骨碌爬起来,兴奋道:“我们去天涯海角,吃到老玩到老!”

  双瑞是叶枕戈三岁生辰时,舅舅送他的一只与他同龄的小狗;沈初行是他六岁那年,被父亲带回叶家的与他同龄的无晴偶。他喜欢双瑞,也喜欢沈初行。三年前,双瑞被埋于木芙蓉下后,在这沉闷压抑的府邸中,沈初行便成了他唯一慰藉。

  望着那双流露着天真的大大的眼睛,叶枕戈不觉加深了笑容。

  《双生》2.

  十五岁那年,叶枕戈与沈初行以游历江湖,开阔眼界为由离开了乾宁,本决定浪迹天涯,一去不返,却意外于路途救下一名少女,因其身份“特殊”,故不得不中断计划,打道回府。将少女送至崔厌厌身边后,叶枕戈心道此事瞒不了多久,父亲迟早会发现,便也不急着前往请罪,只管唤来了赵半瑶替对方看伤。

  果真未出三日,他和沈初行便被召去蘅芜轩。

  沈初行一路折花惊鸟戏鱼,悠闲得仿佛游园;叶枕戈同样一派轻松。来自叶晴的惩处对他们早已属家常便饭,罚跪、禁闭抄书、笞杖、关押地牢,但凡一人有份,另一人多半躲不过。

  沈初行连累叶少爷是习以为常,然而这次却是对方连累了他,他觉得挺新鲜,还隐隐有点儿雀跃。

  抵达蘅芜轩叩首请安后,又一人被领入屋中,瞧了那少年半晌,沈初行才将他的脸与名字对上号。他们居住在不同院子,随不同的师父学武,加之此人独来独往,沉静寡言,沈初行对他唯一的了解只有那双“摄魂之瞳”。

  叶枕戈亦暗暗诧异,猜不透池千鲤跟“戴罪之身”的他们被一起召集的理由。

  直至被带往郊外深山,面对洞开山壁的三个狭窄入口时,他才意识到此回“惩罚”将有别先前任何一次。这里是叶晴为“试炼”他们精心准备的场地,规则很简单:只要有人能自唯一出口离开,便即结束。

  而当三人以抽签形式从不同的洞口进入后,家丁亦推动巨石将其牢牢堵住。

  沈初行是个赌徒,从不畏惧挑战,他确实相当幸运,抽中了最近的一条路,可短短半日就醒悟到,单凭运气永远走不出。一成不变的黑暗,不变的敲打耳膜的水滴声及崎岖湿滑的路,令沈初行错觉仿佛始终在原地徘徊,他渐渐对时间的流速变得迟钝,不知走了多久又走出多远,只当双脚再也迈不动才背靠岩石坐了下来。

  溶洞不缺水,纵使饿得快死却没那么容易死。

  衣发早被自石笋落下的水浸得透湿,惊蛰之际,冷彻入骨。

  沈初行眨巴着眼不由想起了莫晴坞,想起蜻蜓青蛙小老鼠,想起莫名其妙卷进自己腰带的破翡翠戒,那枚戒指后来被他和梅花香饼、欠条,一同放在了应翎窗下。最后,他想起了叶枕戈,满脑子只剩对方砸碎汤盅时割破的掌心。

  ——温热诱人的,血的滋味。

  舌尖上的液体甘甜无比,滑过咽喉咕噜作响,血腥充盈鼻腔。味觉、听觉、嗅觉,无不昭示着念想成真。

  咕噜噜,咕噜噜……吞咽的声音回荡脑海,仿佛一锅沸水浇了进去,烫得每根神经都兴奋起来。他贪婪地咀嚼、吮吸,犹如野兽发出粗重喘息,脑中温度越升越高几欲烧断神经,烫!烫得简直想敲碎脑壳!

  咚!咚!咚!

  “你想死,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

  谁……谁在说话?

  浑浑噩噩睁开眼,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却恍惚浮现出一张孩童的脸孔,发分两髻,扎着红色丝线,挽髻余下的两股尾髯垂落在了耳侧。

  他轻轻地唤了声:“少爷……”

  随即又迷迷糊糊睡去。

  他不知梦是什么,但听叶枕戈讲梦可以实现一切愿望,他想他或许是做了梦,梦里小少爷背着他,说要送他一只真正的大公鸡,如果他能活下来。

  等再次清醒,他已身躺在关雎苑的床上,守护一旁的孟春晖告诉他,他“消失”了十三天,被半死不活地抬回来时,脸上衣上尽是血,如何都叫不醒,孟春晖边哭边道:“初行……我以后、以后不偷吃……你的点心了……”

  点心哪有大公鸡好吃?沈初行气他扰了自己美梦,翻身就把被子盖过了头顶。

  叶枕戈许久没有现身,沈初行也未去寻他,而再碰面已是一个月后,叶晴将他们召往了蘅芜轩。

  双双跪拜在地,烧得火旺的铜盆被置于二人身前,铜盆一侧摆着两沓书信,其中一沓叶枕戈十分熟悉,那是他寄往潼良的,另一沓不猜也知定乃自潼良寄来,显然,双方皆未收到。

  “这些年你一定心存不少疑惑,譬如我因何收养孤儿,我与冯敬的恩怨……譬如,那院中人——”

  叶枕戈未料父亲竟当着沈初行的面提及“那人”,登时抬头紧张地望向上座,已长合的曾遭对方折断的骨头开始阵阵作痛。

  叶晴不以父亲自居,从不唤叶枕戈“我儿”,他端坐交椅,居高临下俯视道:“如今你已步舞象之年,有些事的确该告诉你了。”

  悠悠启唇,从两名少年偶遇了跟爷爷走散的少女开始,叶晴讲述起这桩长达二十年,并延续至今的恩怨情仇……初尝情爱的悸动、被迫分离的无奈不舍、听闻噩耗亲眼得见爱人惨况的悲痛自责与愤怒、发誓报仇的决心……他神色冷漠,语气和缓,仿佛在说别人的经历,唯有握住扶手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透露出一丝情绪。

  与叶枕戈表现的震惊不同,前因后果,沈初行倒是听明白了,像听说天气不错一样,还不如安放在铜盆另一侧的锦盒对他的吸引力大。他好奇里面装着什么。

  顺着沈初行视线,叶晴淡淡看了锦盒一眼,复又转望叶枕戈,道:“无晴偶,没有痛觉,无情无欲,是天生的杀戮者,嗜血的怪物,却因何未成气候,你想过吗?”

  无需他答复,叶晴接着道:“无晴偶一旦成年就会发狂自毁。当初莫晴主人欲夺取的正是一份抑制其发狂的秘方,为此物,江南赵氏被一夜灭门,随后武林盟亦将莫晴坞夷作平地,将所有年幼的无晴偶囚禁了起来。”

  赵氏兄弟死里逃生,沈初行是“漏网之鱼”。

  “我收容赵氏兄弟乃出于怜悯,将沈初行接回府因不忍他无辜受罪。赵半瑶感恩我,甘愿相赠秘方,而我有心救沈初行,免他癫狂怔仲之苦,你竟要带他远走高飞?”

  叶晴每句话,叶枕戈皆头次耳闻,他知道沈初行无晴偶的身份,但不知无晴偶会发狂自毁,即便天水溶洞中也以为对方是耐不住饥饿,濒临崩溃才自残。冷汗从额角滚落,深深低下头,他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孩儿、不敢……”

  叶晴冷冷一笑:“你有什么不敢?游历江湖、开阔眼界?你不妨把写给冯敬的信再读一遍。”

  言罢斜睨那叠书信,叶晴双眼微眯道:“你想投靠冯家,我不阻拦。烧了这锦盒内的东西,你便自由了。”

  “初行,”叶晴忽而柔声唤道,“你之生死,就由你的少爷决定吧。”

  仰望他,沈初行没心没肺一笑。

  盒子装的是否当真为秘方,叶枕戈不确定,父亲更有可能是在试探。既然此物来自赵半瑶,他定然记得内容——不,赵半瑶不会告诉自己,那是他们兄弟保平安的东西,若以之救沈初行,父亲岂能放过他?

  何况还隔着江南赵氏与无晴偶的血海深仇。

  不足片刻,叶枕戈后背已叫冷汗浸湿,额头轻磕在地上,道:“父亲对沈初行有救命之恩,他理应报答您,置生死度外。孩儿更是一心向着叶家,向着父亲,孩儿寄给舅舅的信只道欲往潼良探望他,绝无投奔之意,请父亲明鉴。”

  “没有诚意的话不说也罢。”单手支额,叶晴漠然道。

  叶枕戈一怔,缓缓走上前,捧起那两沓书信,道:“您若怀疑我的真心,我只好以此证明。”语落竟将信掷入了火盆,随“噼啪”乍响,火舌猛地蹿起尺高。

  重新屈下双膝,叶枕戈一字一句道:“孩儿发誓此生永不入潼良,若违誓言,利刃穿心!”

  叶晴勾了勾唇,似笑非笑看着他:“你有此孝心我十分欣慰。我不会为难你,待大仇得报,我便将秘方赠予沈初行。”

  “父亲……希望孩儿做什么?”叶枕戈垂首问道。

  一下下,叶晴指尖轻击把手:“不急,需要你时自会告知。”

  “枕戈明白了。”

  “嗯……”沉吟一声,叶晴闭上双目,似不愿再多看他一眼,“锦盒你带走吧,内里是我送你之物。”

  从日昳到日入,当他们离开蘅芜轩时足底已踩着长长的影子。

  路经轩外浅塘,沈初行瞅去一眼,水中依旧游弋着色彩艳丽的金鱼。叶枕戈早非初遇时盛气凌人的小少爷,他不记得多久没见过对方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模样;原来人是会变的,自己也有望着满池鱼儿流不出口水的一天。

  “我们何时走?”

  脚步一顿,叶枕戈反问道:“去哪里?”

  “天涯海角呀!”沈初行绕至他面前。

  “父亲的话你听见了,武林盟何等势力人脉,也只能囚禁无晴偶任其自生自灭,秘方怕是唯一能保你性命的东西。”

  “那又如何?生死我自己说了算。”沈初行在莫晴坞时见过无晴偶发狂的模样,根本不新鲜。

  叶枕戈静静看他一会儿,冷淡道:“你的生死你说了算,与我无关,我的事同样与你无关。我哪里都不去。”

  言罢转身就走。

  眼望渐行渐远的背影,沈初行想,叶枕戈虽然变了,某一点却始终如一。

  许下的承诺总有无数理由不兑现。

  沈初行却不肯一而再再而三,吃一样的亏。

  眼珠滴溜溜一转,一口气跑回居住的院子,他把孟春晖屋里瞧着值钱的东西和藏在枕头底的铜板搜刮一空,直等天色暗下便背起那小包袱,偷偷潜入了沉香榭叶少爷的“闺房”。

  《双生》3.

  主人不在屋中,沈初行反客为主,穿着鞋便躺上床,双臂交叠脑后翘起了二郎腿。他一时寻思深更半夜,不知少爷去了何处;一时惦记着对方还剩多少私房钱供自己吃喝玩乐;一时琢磨哪条路最近最隐蔽,能够最快离开叶府;一时又细数在外要品尝的美食。直想得天花乱坠,唯独没考虑叶枕戈肯不肯跟他走。

  他想着想着便恍恍惚惚睡去,等醒来时身上竟盖着棉被,鞋也被脱掉摆在了床下。

  蜡烛垂泪,幽幽火光铺满室内,叶枕戈侧对他坐于桌前,正安静地端详指间折扇,桌面一旁放着掀开的锦盒。彼时,沈初行还好奇盒中之物,而今发现不过是把扇子,立刻兴趣全无,反被叶枕戈颈项几道抓痕吸引了视线。

  听闻了义父讲述,他已知晓“怪物”的真实身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被大火烧得残缺不全的女人。

  沈初行很费解,义父也称他为“怪物”,他这只怪物定比那女人厉害,然而他要弄伤叶枕戈且不易,对方何以次次得逞?再者,叶枕戈教他反击所有想伤害自己的人,若依此言,那女人岂非早该被打死了?

  少爷为何不反击呢?

  “带我去会会那怪物吧!”沈初行跃跃欲试,兴味盎然。

  叶枕戈合起了折扇:“她不是怪物。”

  顿了顿又道:“你也不是怪物。”

  沈初行望着他眨了眨眼,忽地翻身下床,背起丢进床脚的包袱,行至他身边道:“我们走吧。”

  “初行……”捏紧扇子,叶枕戈抬眸望住他,“拿着我的信礼到潼良去找舅舅,他会给你最稳妥的安置。”

  “呆在潼良和留在叶家有什么区别?不一样要被困在一个地方?”沈初行纳闷。

  叶枕戈摇首道:“潼良无人勉强你报答他的‘恩情’,逼你出生入死替他复仇,胁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沈初行点了点头:“听着似乎不错,我们一起去潼良。”

  “我不能去,”叶枕戈复又摇头,“父亲恨舅舅拆散了自己的姻缘,舅舅则恨父亲辜负了他的妹妹,若我前往潼良只会激发二人矛盾,雪上加霜。”

  “那我们便不去潼良。”沈初行从善如流道。

  叶枕戈无奈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我不能离开叶家。”

  “因为秘方?”

  起身步向窗前,背对他沉默片刻,叶枕戈道:“不仅仅是为了秘方。你仔细想,父亲收养的孤儿几人不是身负血仇?父亲替他们报仇,甚至给他们机会去手刃仇人,目的不言而喻:羊羔跪乳、乌鸦反哺。我若一走了之,本该我做的事便得他们承担,我怎能置身事外。”

  “何况……”叶枕戈轻声道,“乔绿真的悲剧除了命运不公也源于父亲的懦弱,舅舅的自私,而我正是他们懦弱自私所导致的错误的‘结果’,叫我如何无动于衷。”

  沈初行没有常人的烦恼也无法体会常人的快乐,无忧无怖,无喜无悲,他是一具漫长岁月里被叶枕戈一点点填充的空壳,他们光影相对又同气连枝。然而,他的全部都来自叶枕戈,叶枕戈“给予”他的却不是自己的全部。

  所以沈初行不懂叶枕戈受制于叶晴,是难舍和众人的友谊;不懂他被怪物所伤但不反击是贪恋那一点温暖。不懂他的矛盾、痛苦、无奈。

  沈初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想离开吗?”

  “我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回身走向他,叶枕戈站定他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初行,替我跟舅舅——”

  话未说完便即一怔,叶枕戈低下头,震惊地看向戳在胸口的手指,接着看向沈初行,登时变了脸色:“你敢点我的穴道!”

  沈初行奇怪自己个子不比对方矮,功夫不比他差,有什么不敢的?俯身便将叶少爷扛上肩头。

  “放我下来!”叶枕戈动不能动,血全倒流头部,憋得面颊涨红,“别胡闹!”

  沈初行轻“嘘”道:“你可以再大点儿声,吵醒丫鬟惊动义父就有热闹瞧了。”

  叶枕戈果然闭紧了嘴巴。沈初行扛着他走出沉香榭,七拐八绕、熟门熟路奔往隔着后巷的一道墙内。

  刚将“重物”卸肩,解开穴道,那人转身便欲离开。

  “少爷,”沈初行在他举步刹那道,“我们走吧。”

  叶枕戈蓦然回首……眼前少年虽个头蹿高不少,脸庞依旧稚嫩,轻眨的双眼流露的依旧是当年天真。更阑人静,唯有回荡心间,震碎耳膜的“走吧”!

  ——走吧。走吧。走吧。

  沈初行跃上墙头,半蹲的姿势朝站立墙下的人伸出手,倏尔一笑,月光便盈满了浅浅梨涡。

  三日后,距乾宁百里之遥的城镇,当坐在面摊吃面时,叶枕戈仍为那晚的冲动懊悔不已。留守叶家是他深思熟虑过的决定,可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的街道却无一不提醒他:他抛下一切选择了逃避。

  叶枕戈心事重重,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眼瞅清汤寡水上飘着的几点葱花,沈初行同样无精打采。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先前走得急,除了手里的扇子少爷什么也没带。沈初行的舌头早被叶府的珍馐养刁,他十年没受过这样的委屈,那碗面到底一口未动。

  二人再次启程,快要步出城镇时,沈初行与一行色匆匆的少年无意中相撞,未及抱歉,少年已一阵风般拐进了巷子。斜睨沈初行,叶枕戈微微蹙眉,当下并未言语,只是行至郊外一片树林后忽道累了,要歇歇脚。

  果不其然,不消半刻钟,一道身影便冲入林间直奔沈初行,拳头招呼在了他身上!

  合起的扇子一下下敲击着肩颈,叶枕戈一面悠闲地乘阴凉,一面看戏。

  沈初行惯使剑,可没带剑,少年却是擒拿高手,几十回合下来毫无意外叫他尝到了败绩。他脸颊贴着地面,后心被只脚狠狠踩住,别提多狼狈,可眸光精亮,神色兴奋至极:“这功夫好厉害,教我吧!”

  “教会了你,让你再去偷别人的东西?”少年弯腰往他袖中一摸便寻见了自己的钱袋,“哼!四肢不缺,力气不小,功夫也不差,做甚不能糊口?偏好逸恶劳要当贼人!”

  语毕,视线转向叶枕戈,打量其一番,道:“你与他同行,想必是他的‘同行’了。”

  “何以见得?”叶枕戈微笑道,“若行走在一条路上就算同行,你我岂非皆是他的‘同行’?”

  少年直言不讳道:“你所持折扇价值千金,他不偷,反而盯上我口袋几块碎银,除非是个不识货的笨贼。”

  闻言,沈初行立时惊喜道:“少爷,把扇子卖了我们就有钱了。”

  “你瞧,”叶枕戈苦笑道,“笨贼也惦记我身上值钱的物件呢。”

  “少爷……”少年愣了愣,不由揶揄道,“竟还是个贼偷世家。”

  “在下叶枕戈,此刻被兄台踩在足底,一败涂地颜面尽失的乃叶某的义弟沈初行。长兄为父,子不教,父之过,他的错便是我的错,往后一定严加管束,望兄台大量给他改过的机会。”叶枕戈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这话沈初行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可未等反驳,便又听叶枕戈道:“躺着舒服吗?还不赶紧起来向兄台赔罪?”

  此言看似说给沈初行实则是说给自己的;叶枕戈笑容温和,态度谦卑,又是道歉又是赔罪,少年非得理不饶人,便将脚移了开来。

  灰头土脸地站起身,沈初行笑嘻嘻道:“我错了,对不起。”

  毫无诚意。

  少年眉一皱,刚要出声,叶枕戈却抢先道:“可否请教兄台大名?”

  迟疑一瞬,少年抱拳道:“在下姓单,名灵知。”

  不打不相识,加之彼此年纪相仿,很快便聊得投机。

  略过离开叶家的真实理由,叶枕戈此外倒无隐瞒,而单灵知真诚坦率,更是将自己的身世与出行目的悉数告诉了对方。他此行是为师寻药,他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偃师荆禹,泰和城至高无上的珍珑台便出自荆禹手笔,乃荆禹引以为傲的杰作。但数年前,师父突然说珍珑台是自己毕生耻辱,并将图纸拿给他看,他只觉那设计完美无瑕,堪称鬼斧神工,师父却对他大失所望,渐渐抑郁成疾。后来他听闻姑山深处有一种“猴草”可舒心通脉,便决意前往,奈何姑山山势险峻,他不知自己能否平安抵达,能否再回师父身边尽孝。

  讲到此处,单灵知眼底终于浮现一丝惆怅和不安。

  “我们陪你同行。”

  单灵知诧异瞧去,出言者是半个时辰前才摸走了他钱袋的小贼。

  沈初行脸蛋还沾着地面蹭的灰土,扬了扬下巴道:“我陪你上山,你教我功夫。”

  “这……”又看向叶枕戈,单灵知吞吞吐吐道,“怎好——”

  “有何不可?”叶枕戈淡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初行欲改过自新结善缘,灵知便给他个机会吧。”

  这一路可谓热闹非常惊险非常。

  称呼叶枕戈大名,单灵知觉得生分,然而又不喜“枕戈”二字,于是便称他叶兄,闹腾起来还会喊叶子。

  相较叶枕戈,沈初行的待遇则天差地别了。

  跟他交往越久越了解他没心没肺,做事不计后果,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叶沈二人身无分文,单灵知却不缺钱,可纵使吃喝不愁仍改不掉沈初行的坏毛病;自从吃了对方在果园偷摘的果子,被守园人领着一群狗追撵出三里地,单灵知再不肯信这人能改过,称呼亦从沈兄、初行,变为了“喂”。

  当然也少不得一些闹剧。

  三名少年皆容貌出众,叶枕戈如玉般温润柔雅,令人视之忘俗;单灵知如山般俊朗挺拔,令人不敢亵渎;沈初行……尚未脱女相,又被叶少爷“惯”得十足矜贵,跟在他们身边简直像离家出逃女扮男装的闺秀。

  确实有看走眼的,瞧他一脸天真,便用好吃好喝将他哄骗了去。等叶枕戈与单灵知双双从书坊步出竟不见了他的踪影,单灵知心急如焚,叶枕戈却道莫急,再等等,果真不过半个时辰,沈初行便安然归来,手里还多了袋点心。

  单灵知上前便斥责道:“你说逛书坊太无聊要留在外面,讲好留在外面,你去哪儿了!”

  “有个人问我饿不饿,要请我吃点心。”沈初行边道边打开油纸包取了一块给叶枕戈。

  愣了愣,单灵知疑道:“那人呢?”

  “他咬我,被我揍了一顿,跑了。”说着又拿起块送进了自己嘴巴。

  咬?单灵知思索半晌才仿佛明白,不由震惊地看向叶枕戈:“沈初行他……不懂吗?”

  叶枕戈不以为意道:“都是伤害,又何必区分是哪种伤害。”

  单灵知非常不认同,代替叶少爷,担起了长兄如父的责任,教导沈初行除了反击,更须学会辨别善意与恶意。有些人貌似善意实则居心不良,他们会以你喜爱或所求之物利诱,从你身上换取他们想要的,不一定就是钱物,也可能轻薄你占你的便宜。

  沈初行听懂了字面意思,却不理解“轻薄”自己有何乐趣。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感受到了那股乐趣。尽管当事者并非他。

  三人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阻,终于进入姑山腹地。某日歇脚山涧,草木葱茏、溪水明净,耳畔伴着鸟啼猿鸣,山谷传响泠泠不绝。沈初行眼尖发现一棵树下搁着个破瓦罐,此处人迹罕至也不知是谁遗落的,更奇异地,有清液自树身缓慢流淌滴入灌中,走近了竟嗅得到阵阵酒香。

  三人里唯独单灵知未饮过酒,他没兴趣也不好奇,但架不住沈初行煽风点火地撺掇,便做做样子抿了一口。

  结果一口便叫他失去了意识。

  单灵知原本扑向的是沈初行,沈初行却脚底一踏旋身跃上了树干,叶枕戈站在他后方,叫此番动作晃了眼,一时未察,被直冲而来的单灵知猛然掀倒在地!

  沈初行作壁上观,晃荡着腿俯视滚成一团的两人。

  单灵知擅擒拿,“喝醉”后更是大显神威,两三招制住叶枕戈,张嘴就往他脖颈咬。叶枕戈仰望闲适地坐在树上的无晴偶,明显慌了神:“初行——”紧接着便是一声痛嘶,他深皱眉头,一只手艰难挣脱了束缚,摸到块石头就要朝单灵知脑袋砸,可举至半空又落了回去,再次望向树端,眸底隐着不易察觉的无助哀求。

  沈初行眨了眨眼,蹦下树抬腿便踢进单灵知腰眼,将他从叶枕戈身上踹开,趁机疾点几处穴道,单灵知一声未吭晕厥过去。

  叶枕戈连忙起身查看,所幸并无大碍,就不知那“酒”会否伤身了……

  “少爷——”

  沈初行刚启唇,叶枕戈却似有恼怒,径直走向溪边背对了他。

  放轻脚步来到他身边,盯着他白皙颈项间的齿痕,沈初行伸手摸去:“单灵知轻薄你是出于恶意吗?”

  额角跳了跳,叶枕戈沉声道:“非恶意也非善意,是意外。观他情形那罐‘酒’必有问题,会令人丧失理智,只剩欲望。”

  “如果我喝了那酒,我会有欲望吗?”

  沉默片刻,叶枕戈轻轻拂开他的手,转过身直视他道:“初行,世间许多痛苦正因欲望得不到满足,你不需要欲望,这样就好。”

  是夜,几只猴子拿走了跌落在地的空荡荡的酒罐,离开前朝倚坐树下的人龇牙低吼了一声,显然十分愤怒。

  沈初行瞧着趣味,扭头刚要跟叶枕戈说道,肩膀一沉,对方的脑袋便枕了上来。耳闻浅浅鼾声,他垂眸静静看向那闭合的眼睫,接着望向天边圆月,心想少爷说的没错,他不需要欲望。

  这样就好。

  《双生》4.

  翌日清醒,单灵知对后来的事印象全无,叶枕戈只言他酒量浅一口便醉了。强忍腹侧酸痛,他望向眉眼弯弯的沈初行,总觉得那笑容有些幸灾乐祸,却又抓不住对方把柄,便只好怨自己没定力不经怂恿。沈初行十分得趣,能令单灵知露丑少爷吃瘪,此酒堪比神仙酒;再往后他回到了乾宁更是逢人就夸,说姑山深处有种“猴酒”饮之令人如临仙境,妙不可言。

  当初进山还是夏至,而等寻见草药下山时已近霜降。

  姑山脚底,叶枕戈见证了一场师徒之战;沈初行以擒拿术和单灵知过了足足百招,直至二人气空力竭躺在地上,才于彼此朗笑中结束。没有伤感跟不舍,一句后会有期,单灵知抱了抱拳潇洒转身。

  他向西而行,叶枕戈和沈初行则朝东走去。

  三十里外一个城镇,叶枕戈当掉了扇子。

  “单灵知说此扇价值千金,怎么才十两?”掂了掂钱袋,沈初行愤懑道。

  叶枕戈笑答:“你在叶府多年,见过无数奇珍异宝,却也不识此扇价值,又何必为难市井当铺里的小伙计呢。”

  语毕,便拉他踏进路边一家成衣铺。

  天气早已转凉,可他们穿的仍是离开乾宁时的薄衫,叶枕戈特意为沈初行挑选了身厚衣裳,颜色暗沉,衬得他老成了许多。随后,叶枕戈又带他前往镇子最大的饭庄点了桌佳肴,他挑挑拣拣夹菜的空隙,叶枕戈在柜上借取了纸笔。

  书写完毕,观沈初行吃饱喝足不再动箸,叶枕戈道:“初行,我们在外闯荡也有半年了,这段时间,你开心吗?”

  沈初行撇撇嘴,指向一碟菜道:“还行,就是饭菜不和胃口,没滋味。”

  叶枕戈疑惑地拿起筷子夹了些送入口中,那菜瞧着清清淡淡竟是辣的。酸、甜、苦、辣、咸,唯独辣源自痛觉。

  “嗯……的确没什么滋味,”放下筷子,叶枕戈点了点头,微笑道,“但有个地方能让你品尝到最鲜美的香酥小黄鱼,那儿海阔天高,那儿的人热情豪爽,你将结识第二个、第三个单灵知,体会前所未有的快乐跟自由。”

  “让我体会快乐跟自由,你呢?”沈初行掌撑下颚,歪头审视对方。

  将方才所书信件连同钱袋一起摆在了他手边,叶枕戈回道:“如果你当真替我考虑,就听我的话去潼良。”

  眨眨眼,沈初行问道:“你放心我一个人吗?”

  “此地距前往潼良的码头不足百里远,以你的脚程一日即可抵达,”叶枕戈叮嘱道,“不要搭理陌生者,登船前不要于途中停留,上了赤绒岛租辆牛车,当地百姓无人不识得舅舅,你只道要拜访冯敬即可。”

  “你打算回乾宁吗?”

  叶枕戈颔首,沉默片刻,眉宇间隐隐浮现一抹忧愁:“初行,好好保重,待尘埃落定,我会拿着秘方去找你。”

  沈初行又问:“若那之前我就死了呢?”

  忧愁转瞬变为痛苦,叶枕戈低下眼帘,半晌后缓缓抬起已难觅丝毫情绪:“若等不到,就是你的命,生死有命,谁也怨不了。”

  当晚,他们留宿在了镇中客栈。估摸沈初行应该睡了,叶枕戈步出房间,静静地看了会儿隔壁紧阖的门扉,轻脚下楼,跟跑堂知会道,假使有人询问他的去向便说他已离开。

  他不告而别,并非单纯顾虑沈初行,他怕自己再次逃避,屈服于安逸,经受不住自由的诱惑。这半年他很开心,几乎忘记了有关叶家的一切,该承担的责任,忘记了……天水溶洞沈初行发狂自毁的一幕。

  他真能眼睁睁看沈初行死吗?看父亲在仇恨中煎熬,乔绿真在痛苦里挣扎?不顾一同长大的兄弟姐妹,独自逍遥?

  冰冷月色下一步步前行的人,胸膛跳动的是比月色更加冰冷的心。

  叶枕戈始终盯着足尖,直到静夜里响起突兀的人声才蓦地扬起头。

  “你身无分文,怎么回乾宁?”沈初行双臂环胸,倚在一堵墙下,似乎已等待许久。

  叶枕戈蹙眉看向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勉强平复了心绪:“沿街乞讨我也回得去,可你这条命乞讨不来。该说的我已说了,你不惜命,我无能为力。”

  言罢正欲启步,沈初行却拦在他面前阻挡了去路:“我有东西给你。”

  叶枕戈本不欲和他纠缠,然而往左走他便往左,向右便跟着向右,实在无法便依言摊开了掌心。

  沈初行将蜷缩的手平平稳稳放在了叶枕戈掌中:“汪!”

  叶枕戈一愣,睁大了眼眸……年幼时一段记忆倏地涌入脑海。那时沈初行还不会说话,见双瑞汪汪地叫,把小爪子搭进他手心就能得到鲜肉奖赏,便跟着学。后来双瑞死了,他站在那掩埋了双瑞的木芙蓉前,沈初行也笑嘻嘻地“汪”了声。

  沈初行舒展五指圈住了他腕子:“少爷,我们回去吧。”

  “初行……”叶枕戈定定望向对方,“你不后悔吗……”

  既未点头也未摇头,依然是没心没肺的笑,沈初行牵着他朝前走去。

  然而这条“无悔归途”第三天就被一个消息阻断了。

  ——潼良冯家千金冯晏婴,因病亡故。

  当他们马不停蹄赶到潼良,冯晏婴已入棺待葬,叶枕戈见了她此生第二面,亦是最后一面。印象中文秀的少女变得更加沉静,美丽的脸庞苍白如纸,没了一丝生气。身边站着痛哭流涕的舅舅,和眼睛红肿却漠然无泪的冯小妹,叶枕戈同样无泪,指尖轻轻碰了碰冯晏婴戴在手腕的银铃镯。

  潼良下了场雪,十年难遇。

  身披麻衣,沈初行走在出殡的队伍后,他熟悉死亡,却是头一次真切地感受死亡,耳闻恸哭声,仰望漫天飞舞的雪花和被风吹扬起的冥钱,心莫名一阵紧缩,连鼻端空气都仿佛稀薄了些。雪花覆满眉睫融作水珠,他收起下巴平视前方,望着叶枕戈缄默的背影眨了眨眼。

  是夜,无星无月,天地一片漆黑,远离海岸的陵园听不到浪涛与鸥鸟鸣叫,唯有剐蹭耳廓的呜呜风声仿佛谁人的悲泣。

  叶枕戈于墓碑前立了多久,沈初行就在旁守了多久。

  少爷善言谈、巧言辞,但并非侈侈不休的人,他甚少念叨琐碎,不过问是非,比起发声更多时候则在安静观察。他被少爷观察了十年,如今立场颠倒,对方成了他观察的对象。眼泪的滋味沈初行尝过,咸咸涩涩,没有梅花香饼好吃;应翎落泪,因为丢失了翡翠戒,少爷落泪又是因为什么呢?

  除了对方举袖擦拭脸的动作,其实他并未瞧见泪水。

  许是他多心了,他原本不该有心。

  入葬三日后,又随冯家人去冯晏婴墓前祭拜圆坟过,叶枕戈婉拒了舅舅留他之意,和沈初行踏上了南归的路。

  用舅舅相赠的盘缠,叶枕戈赎回折扇,路经酒铺买了坛酒。

  时值立冬,潼良且降下大雪,北方内陆自难幸免。纷纷扬扬,雪虐风饕,街市上除了为谋生计冷得哆哆嗦嗦的小商贩,几乎难遇行人。

  叶枕戈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每走一步便仰头灌下一口酒,饮尽后又拐入家铺子买了坛,依旧边走边喝。他的脚步渐渐不稳,身形也随之摇晃起来。

  沈初行始终不言不语,瞧他踉跄着险些跌倒才上前搀扶住他。

  站稳后,叶枕戈扭头望向身侧,前一刻面无表情,下一刻却忽地绽放了笑容,恍恍惚惚,似醉得不轻:“你猜……我在想什么?”

  沈初行难得没抖机灵,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想,”他勾着唇角道,“杀了父亲和乔绿真,想用赵天书的命威胁赵半瑶说出秘方。”

  沈初行依旧无声地看着他,眼底没有震惊、厌恶、鄙夷、恐惧,没有任何情绪。叶枕戈却仿佛承受不了这般注目,他缓缓收回视线,低下了头:“我害怕自己,我怕自己变成第二个父亲。”

  “你不会。”

  “……你因何笃定?”

  沈初行神色平静道:“在你取得秘方前,我会活着。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扑通”,酒坛跌落地面,叶枕戈转身紧紧拥住了对方。怀抱里的,仿佛是另一个自己,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渴求,当他绝望时会拉他一把,当他打算放弃时给他坚持的勇气。他想救沈初行,因为他想救自己。

  沈初行没有被拥抱过的记忆,只觉得少爷身上很暖和,便也抬臂揽住了对方。

  叶枕戈倏尔清醒过来,松手退开了半步,歉然道:“初行,抱歉,我失态了。”

  盯着他澄澈双眸,沈初行心道少爷酒量深不可测,想醉便醉,想醒便能醒。

  言罢,叶枕戈将折扇一点点展开在掌中:“你看。”

  沈初行瞧了瞧,扇面上只书写着两个字。

  ——枕戈。

  “枕戈待旦,何以安睡,何处安身?父亲为我所取的名字,便是他赋予我的命运,”眸底隐隐闪现不甘,叶枕戈冷然一笑,“可我不愿就此认命,我将尽全力帮助父亲,待他大仇得报……初行,我们便自由了。”

  他们离家偷跑大半年,原以为必会遭到叶晴重罚,不成想只被禁足佛堂思过了七日。

  自此,他们开始接手各种任务。沈初行丢掉佩剑专攻擒拿,叶枕戈则弃剑习扇,苦练轻功;无论如何凶险,面对多少危机,能斡旋便不应战,能制衡便不伤敌。

  十年间,他们没有杀过人。

  直到叶晴处心积虑的复仇大计功败垂成,“银月戟”的消息从无攸坊传回乾宁。

  数年前,叶晴便告知了膝下部分义子义女关于银月戟的秘密,且让他们保守秘密,暗地找寻。彼时叶枕戈还蒙在鼓里,直等收到前往林海溪谷任务的那刻,才终于明白“枕戈”二字的另一层深意,以及即将迎来的结局。

  他终究未能改变命运。

  之后,叶枕戈杀了一个人,是他自己。

  沈初行带着他的尸体,从叶晴手中换取了救命的秘方。

  《双生》5.

  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漂浮着孤零零一艘船,只看得到破败的船帆,不见摇桨人,漫无目的随波逐流。

  乌蓬内,沈初行虚弱地躺在搭起的木板上,侧首凝望身旁,那人面色铁青已现颓败之态。“冰璃珠”能续将死之人一口生气,使之三个月不朽不亡。三个月……移开视线,他舔舐干裂的唇,犹如这艘失去方向的船陷入了迷茫。

  袖袋还揣着秘方,其上许多药材并不常见,沈初行没有时间找寻,他需与天争时,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带叶枕戈登了船。

  “气运”方面沈初行有相当自信,从小到大,但凡他想赢的局绝无输的道理。可自十年前起却逢赌必输;他故意输掉每一场赌局,为攒下好运,为的是将来某个时刻,然而积累的运气未令他如愿抵达无垠海,眼瞧食物跟水即将耗尽,距离三个月期限只剩七天。

  或许,身为无晴偶活过了二十五载,已耗光他全部气运。

  沈初行不由懊悔,早知就该遵从叶枕戈遗愿,将他葬在冯媛的衣冠冢旁,而非暗地里偷天换日;如此,他至少不必跟自己一同变成海鸟的腹中餐。可再一深思又觉得没什么好懊悔,入土为安或曝尸野外对死人何来区别呢?

  释然一笑,沈初行扭头又看了看叶枕戈,缓缓合起双眼。

  再次睁眼,已感觉不到飘荡海上的颠簸,触手是柔软被褥,闯入视野的是陈设简朴的房间,意识逐渐回笼,他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向了屋外。传闻里,无垠海乃一座被红珊瑚覆盖的浮岛,望着面前如血般艳红的景象,他想他终于赌赢了!

  而更加幸运地是,叶枕戈尚存一丝生息。

  可他们的幸运却成了施明卉的不幸……

  织命女曾言:能活着登上无垠海者便命不该绝,不救,有违天意。施明卉正是一场海难中漂上浮岛的幸运儿,师父救了年幼的奄奄一息的她;她们名为师徒更胜母女,让她眼睁睁看母亲为个陌生人牺牲,如何能够接受?

  九九八十一天,红色岛屿变作纯白,以肉身尽焚、骨殖化沫为代价,织命女救回了叶枕戈。

  当他打开眼帘的刹那,迎接他“重生”的唯有撕心裂肺的哭声。

  叶枕戈看向跪倒远处,捂着脸浑身颤抖的施明卉,又看向站立更远处的沈初行,痛苦不加掩饰浮现面庞。

  长久的等待以及最终成为复仇祭品,磨光了叶枕戈斗志,他失去了对爱的渴求,对自由对生的渴求,他明明是人却活成了无晴偶。他希望沈初行能代替他作为人活下去,又希望对方永远无忧无虑不被情感束缚;某些他不愿意沈初行懂得的,对方到底懂了。

  ——天水溶洞时你救我一命,我陪你到这里,两不相欠。

  言犹在耳……

  结果,沈初行还是救了他。

  漫长岁月中,无晴偶拥有了不舍与执着,不再无情。

  沈初行预备了不少说辞,但出乎意料地,叶枕戈没有半句斥责。他向施明卉请罪,替织命女立碑,对自己道了谢。他讲:“为寻无垠海,你历尽艰辛,为救我,织命女以命换命,你们对我的恩情,我活着就是回报。”

  他的感激是真的,可沈初行瞧不出他因此有一点儿庆幸,仿佛不堪重负累倒之人,以为能沉沉入梦却被吵了醒来,醒后发现肩头的担子更重了。

  将养身体的日子,他除了待在房间,就是把做好的饭菜送往施明卉屋外,半日后又原封不动地端回膳堂。偶尔则会去祭拜织命女,什么也不说不做,像在冯媛、冯晏婴墓前一样。

  唯独一次,沈初行将无垠海翻了个底朝天,才于停靠海岸,载着他们前来的木船旁寻见了对方踪影。叶枕戈斜倚船头正凝视手心的扇子,他所穿仍旧几个月前那晚的夜行衣,而扇子是他赴死时除却剑,带着的唯一身外物。

  此物乃泰和城中,沈初行陪席岫拿着从赌坊赢来的钱所买,自然不陌生。

  耳闻脚步声,叶枕戈视线缓缓从扇子移开,送向了他。

  站定后,沈初行突兀地问道:“你相信席岫能杀掉魏寻吗?”

  关于这个问题,叶枕戈并不意外,因为迟早要面对:“我相信,也必须相信,如果他失败了,魏寻不会放过他,叶家更不会保他。父亲只需说他心怀不轨、别有目的,接近我为的是借叶家之力替席温扇翻案,便能委罪于人将一切推到他身上。”

  “听你之言,比起能否成功报仇,你似乎更在意席岫安危?”

  拇指轻轻摩挲扇骨,叶枕戈沉默片刻,道:“报仇是手段而非目的,我希望众人获得解脱,但若因此使席岫遭遇不测,这样的‘成功’与失败无异。”

  沈初行继续问道:“他比叶家重要吗?”

  目光重归那把合起的扇子,叶枕戈轻语道:“他不比叶家重要,可……叶家也不比他重要。”

  “初行,”起身走向他,叶枕戈直视他道,“我打算明日返航。”

  沈初行翘起嘴角,浅笑道:“武尊大会数月前已拉下帷幕,尘埃落定,如今你又能改变什么?我倒觉得无垠海不错,适宜久居。”

  叶枕戈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哦?”

  “你决定救我时便知晓我醒后会做什么。”

  “哈,”沈初行不置可否道,“遇见你,足以证明他运气欠佳,兴许他等不到你回去救命。”

  叶枕戈苦笑道:“他的运气着实不够好,但他也非依靠运气生存的人。”

  “你对席岫总有超乎寻常的信心,”沈初行无奈摇首,“你就不曾想你的‘死’换来的许是他的恨,他不仅不会替叶家报仇,甚至会将内幕昭告天下?”

  叶枕戈一字一句道:“如此亦是人之常情,我无资格责怪他。”

  “你考虑过最坏的情况吗?不得不在叶家和席岫间做出选择。”

  “有选择余地便不是最坏的情况。”叶枕戈习惯性将扇子翻转指间,他气虚体弱,胸口的伤尚未完全愈合,脸上却已现算计之态。

  沉叹一声,沈初行佯装愁苦道:“我可不想再陪你玩儿命了。”其实前往无垠海途中,他就已听说席岫于尚武台成功斩杀了魏寻,他未将此事告知叶枕戈,因为无论告知与否,对方都会去打探印证。

  叶枕戈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他稍微戏弄对方一下,不过分。

  闻言,叶枕戈笑道:“你想,我还不想呢。”

  “少爷,我真的好舍不得你。”沈初行紧盯他,仿佛小时候刚到叶府盯着那满池鱼儿。

  “初行……”叶枕戈又哪里舍得他?回望他霎时喑哑了嗓音。

  他们六岁初遇,相识二十年。二十年里,有一半时间并肩出生入死,一个人有几个二十年呢?可沈初行已拿到了秘方,不必再惧怕那悬挂脖颈不知何时落下的“铡刀”,他终究不是离了自己庇佑便无法独活的“双瑞”。他应当有他的人生。

  沈初行委屈道:“没有了你,我得习惯从自己的钱袋掏钱了。”

  叶枕戈垂眸一笑藏起了眼底寂寥,再抬眸便只剩经年不变的温和,温温和和,不冷不热:“你欲往何方?”

  “天涯海角。吃到老,玩到老。”沈初行笑出浅浅梨涡。

  叶枕戈直觉这句话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处听闻过。无垠海距乾宁千里之遥,此刻当空烈阳距那圆月已十年之久,确实太过遥远、长久了。

  翌日,来时承载着二人的小船多了名少女。所幸对方熟悉周遭海域,不足半月便登岸踏上了内陆。

  叶枕戈朝沈初行抱拳施礼道:“以后天南海北,望珍重。”

  “少爷,”沈初行此生最后一次唤他,“珍重。”

  相视一笑,彼此同时转过身。

  走出一段距离,叶枕戈忽而回首,越过不远不近跟随后方的施明卉,望向了沈初行背影。

  那人渐行渐远始终不曾停留,很快便消失弯道。

  淡淡一笑,他收回视线再次举步。

  弯道处,另一条路上,沈初行随手揪断根狗尾巴草咬在齿间,展开臂膀伸了个腰,接着双手扶在脑后,望着天边相伴而行的云朵,懒懒一笑,口齿不清地嘟囔道:“记性真差啊。”

  他始终不曾忘记叶府月夜下,此生与人做过的唯一约定。

  只是他有幸等到了秘方,却再没有运气等来约定的兑现。

  —《双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