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65章 番外八(叶枕戈和席岫)

  《栖心》1.

  秋去冬来,距席岫回到林海溪谷已过三个月。大寒时节,较之万物凋敝雪花纷飞的北方,这个地处西南的山谷仍旧绿意盎然。从不落雪的地方自然冻不住水。潭边,叶枕戈席地而坐,手心里捏着竹竿,系在竹竿另一端的丝线垂落水中,仿佛真被冻住了般久久不见动静。

  当年他初入溪谷时对这些鱼儿束手无策,数载后落脚附近村庄,偶尔来此小住,却是能够轻易捕获,可自从席岫归返,短短数月他又变成一条鱼也奈何不了的笨人。

  论吃一堑长一智,和面对“天敌”的警惕性,席岫似乎还不如潭里的鱼儿……叶枕戈笑着摇了摇头。

  冬日暖阳照射在他面上,他懒懒眯了眼。

  正享受片刻闲适,突然,一道脚步声响起耳畔。

  ——不猜即知来者何人。

  随那人一步步靠近,叶枕戈不由闭紧双眼,放轻呼吸。及至对方驻足身侧,他依然装作假寐,而意料中的吻也温柔地落上了唇瓣。

  “鱼儿上钩了,”唇一触即离,独属那人清清冷冷的笑声传来,“再装睡,当心这条直钩也肯咬的鱼儿溜掉。”

  悠悠掀开眼帘,映入眸底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孔。他曾对这人说:你若肯前往谷外,便能领略闭月羞花貌,沉鱼落雁姿。然而他经多识广,遇人无数,却没有见过容貌更胜对方者。也或许是在他的眼里,无人堪比。

  “发什么呆呢?”

  额头一热,竟是被对方屈指弹了下,叶枕戈终于回神:“席岫……”

  嗓音沉沉闷闷。

  席岫闻声便将额头抵向了他的额头:“还好,不烫……”

  “我无事……”叶枕戈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眉眼道。

  昨日气温忽降,叶枕戈不慎沾惹上风寒,他体质确实不如从前。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伤的何止筋骨?不想席岫担心便于是熬了姜汤喝,又在被中捂了半日,所幸未有发热,只是浑身酸软,鼻涕堵住了鼻腔。

  席岫到底担心,今晨天未亮便背着竹筐赶往了村子。

  略过遭了施大夫多少冷嘲热讽,几个白眼,从肩头卸下背笼,席岫取出两包药,道:“什么叫无事?病了就是病了,不发热也不该长久拖下去。相信施明卉开的方子定能药到病除。”

  言罢便往膳堂煎药。

  直至席岫背影消失视线,叶枕戈才放下竹竿,起身跟上前,透过门缝望入了内里忙碌的人。为方便劳作,席岫将长发剪短了一大截,显得愈加精神利落;叶枕戈却深感惋惜,藏起他一绺发装在了随身佩带的荷包中。

  席岫非温顺乖巧的脾性,但也非不讲道理,心胸狭隘之人,叶枕戈虽有固执的一面,琐事上倒甚少计较。彼此相处不能说毫无摩擦,可顶破了天就是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

  譬如眼下。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挺难伺候呀?”端着煎好的一碗药,席岫挑眉看向膳堂外站立半晌的人。

  “以前是没得选择,”瞅了眼那黑乎乎的药汁,叶枕戈道,“你不希望我更加珍惜自己吗?”

  “珍惜自己就把药喝了。”席岫又将药碗往他面前递了递。

  即使鼻腔被堵呼吸不畅也挡不住那浓烈的药味,叶枕戈蹙眉道:“你还不了解明卉吗?这方子里定添了某些多余的东西。”

  “最多苦点儿,总归不是毒药。”

  “我不喝,”叶枕戈转过了身,声音囔囔地说,“你知道我怕苦。”

  我还知道你欠揍呢!席岫顿时有些来气,多大的人了还为喝药使性子,无奈摇了摇头:“少爷,我喂你行了吧。”

  叶枕戈噗嗤笑出声,便也装不下去,回身望住他道:“我逗你呢。”

  语毕,接过碗一饮而尽。

  “咳、咳……”施明卉果真不留情,这药怕是他有生以来喝过最苦的。

  见他轻咳不止,席岫连忙顺他后心:“很苦吗?”

  叶枕戈抬头淡淡笑道:“你尝一尝不就知道了?”

  席岫看了看被喝得干干净净的碗底,又看了看他闪烁水光的红润的唇,选择一目了然。

  可当倾身向前,欲要尝那唇的滋味,叶枕戈却倒退一步躲了开来,将碗塞回他手心道:“我自己受罪便罢了,若害你惹上风寒,如何过意得去?”

  “叶、枕、戈!”席岫岂不知是被戏弄了,横眉竖目准备发难。

  “叶枕戈是谁?”当事人不以为意,轻轻握住他腕子牵他朝卧房走去,“听你如此亲切地唤别的男人的名字,我会吃味儿。”

  席岫这才想起已许久未唤过他大名。

  “泠泠……”

  “是,夫君,”叶枕戈面不改色道,“为妻有一难题,望你协助。”

  席岫简直被气笑了,气也不是真气,只觉这人把当初用在别处的心思都用在了自己身上,包括那点坏水。

  果然是闲不下来啊!

  “我不知该画什么,或写些什么。”桌上摆着副展开的折扇,眼望席岫,叶枕戈苦恼道。

  轻柔地抚摸那扇面,席岫道:“它属于你,想画什么画什么,想写什么便写什么。”

  好比你的人生由你自己决定。

  叶枕戈此生拥有过三把扇子。第一把乃叶晴相赠,火不能焚,水不能化,价值千金。第二把是席岫送他,象牙为骨,价值二十两。第三把依然是席岫赠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恐怕就值几个铜板,却是他拥有过的最珍贵之物。

  因对方给了他这把扇子的同时亦给了他一个归处。

  不必孤独无依,愧疚余生。不必风尘碌碌,栖栖遑遑,为他人而活。

  “嗯……”叶枕戈柔声道,“我明白了。”

  席岫的手十分自然地从扇面移往他脸庞,一边抚摸着,出口的却是与此刻温情全然无关的另一回事:“你并非不通情理,怎么就不肯答应?”

  叶枕戈缓缓摇头:“为人师责任重大,我不觉得自己能教出好徒弟。”

  另一只手揽上他腰肢,席岫笑道:“我不是你教的吗?”

  叶枕戈也笑道:“你以为你是个好徒弟?”

  “我哪里不好?”

  “‘勾引’师父,逆伦之心,罪加一等。”叶枕戈亲了亲他的脸颊。

  席岫调侃道:“这会儿倒不怕我惹上风寒了?”

  “明卉给了你两包药,”叶枕戈双臂也温柔地环住他,“若你病了,便让我为你煎药照顾你吧。”

  《栖心》2.

  得益于那碗苦口良药,翌日,叶枕戈即感浑身轻松,不仅鼻息畅通亦恢复了体力。

  他身体无碍,便又同席岫扛起锄头下了地。

  林海溪谷位于深山,往附近村庄尚须半日路程,若欲往山外,马不停蹄也要整整三日。此地物资匮乏,不适宜常人居住,但叶枕戈本非“常人”,他被束缚在恩怨情仇中的时间太久,外界的繁华更意味着难以避免的纷争,他只求一片宁静天地,与席岫宁静相守。

  只是,再恬淡寡欲也要进食。

  他可不愿叫席岫过回以前的日子,一顿一条鱼,吃不饱饿不死。

  于是两个月前,二人便在河沟附近伐了片林子,整理出一块平坦的地用以耕种。砍下的树一部分劈成了干柴,剩余的则被叶枕戈拿来修补房屋、桌椅,他甚至打造了一架新的更大的床。席岫瞧得目瞪口呆,不知他从何处学的这手艺。叶枕戈笑答,独居村子的那几年跟个木匠师傅学的。

  席岫觉着新奇,当叶枕戈忙碌的时候,便照猫画虎用对方剩下的边角料做了个笔筒,工艺是粗鄙了些许,却被叶枕戈放在了书案最显眼处。

  新床打造好的那日,俩人试了试……

  挺结实。

  抬头看了眼天色,席岫收起锄头走到田边,提了瓦罐又走向不远处站立的人:“喝口水,歇会儿吧。”

  “嗯?”

  席岫见他面颊微微泛红,望向自己后仿佛更红了一分,担忧道:“你的病当真好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叶枕戈怎好说走神是忆起了什么,随意寻了个由头道,“只觉有些热。”

  “早让你别跟来,干活流身汗再叫风一吹,不定又要病倒。”

  席岫原是心存关切,然话一脱口却似含着抱怨,他也自觉说过了火,刚要解释便听叶枕戈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席岫一愣,别别扭扭地转过头去,小声嘀咕道:“我又跑不了……”

  瞧着他浅红的耳廓,叶枕戈掏出帕子微笑着替他擦了擦额汗:“关于那件事……”

  “你想通了?”席岫蓦然回首道。

  “我什么都未说呢。”叶枕戈苦笑。

  席岫狡黠一笑:“若未想通,你不会主动提此事,你会当无事发生。”

  叶枕戈缓缓、缓缓眨了眨眼。他心思向来深沉,鲜少能被旁人道破,他莫名生出了些抗拒,可最终只是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我想通了。”

  随即话锋一转,淡淡道:“你对此事如此上心,是因为陶夭夭吗?”

  当初为救程十河,施明卉从无垠海取针归来,医馆未设膳堂,施明卉也不懂烹饪,之后数日是村东陶寡妇给他们送饭。因此机缘,席岫便认识了那个叫陶夭夭的女人。陶夭夭人如其名,长相十分美艳;穿衣打扮、神色姿态皆与村中女子不同。

  席岫素来不以貌取人,可陶夭夭给他的感觉太熟悉——风流、妩媚,像极了莳花馆的紫衿。却没有紫衿的文雅大方,要更……粗俗些。

  谈及已过世的丈夫开口便是:“那个死鬼!”

  其实没有村人见过她的夫君,她也是后来定居于此,带着五岁儿子。那幼子如今八岁,名叫陶离儿。陶夭夭自己目不识丁,却一心想着让儿子读书认字,练武习艺。

  施明卉是陶离儿的第一个师父,以一日三餐做交换。第二个则是席岫,施明卉不情不愿做了牵线人;他们垦荒耕种的工具便是陶离儿的拜师礼。

  至于第三个……

  以前,陶夭夭便曾数度拜访叶枕戈,请他教陶离儿读书,不成想次次遭拒,最后竟气得当街大骂:“敢问村东到村西,除了施大夫谁还认得字?您这书坊莫不是开给鬼看的!”

  骂是骂得爽快,却无颜再露面。

  直到“巴结”上了席岫,这才请他捎话。

  席岫想法很简单,招惹麻烦的乃银月戟,而非自己这身功夫,练武不仅强身健体,若师父知晓后继有人定感欣慰。同样的道理,叶枕戈览闻辩见、腹饱万言,又不是天生用来算计的,叶晴已死,叶家与他再无干系,若立艺树人岂非善德?

  当然,还有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理由——

  席岫想看……泠泠养孩子。

  然而对方“在意”的似乎是孩子他娘。

  席岫握拳凑在唇边几不可察地笑了笑:“一定要说,也确实是因为陶夭夭。”

  “她——”

  未等席岫言毕,叶枕戈便拦下了话头:“我知道……她人不错。”

  额角一跳,席岫反而不痛快了:“她哪里不错?”

  “她独自抚养儿子本就不易,可即便生活不易,也想把儿子供养出息。她是个好母亲……”

  席岫没有见过母亲,但叶枕戈却有“两位”母亲。一位给了他血肉之躯的同时,亦将上一代的爱恨烙印在他身上;一位给了他温情亦给了他伤痛。原本到口的酸溜溜的揶揄咽了回去,席岫轻轻拥住他。

  “你啊……”席岫轻声道,“有个聪明脑袋却尽往歪处想,陶夭夭答应,若你肯收离儿做徒弟,便送我们几只老母鸡。”

  “……你为了几只鸡——”

  “打住!你怎么总喜欢从别人话里找茬?”席岫松开怀抱,不轻不重捏了捏他鼻尖,“有鸡蛋吃还堵不住你这张嘴嘛。”

  叶枕戈愧疚地低下头道:“抱歉……是我不该多想。”

  这人以前也未如此多疑,席岫还记得跟紫矜闹的那场误会,记得叶枕戈说:我确实生气,气自己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也确实不在乎……如果我因此怀疑你,又哪值得你真心相待?

  而今思来一半都是敷衍罢了。

  叶枕戈也没那般心胸宽广嘛。

  也或许……

  “你是不是变笨了……”席岫好奇地打量他。

  叶枕戈怔了怔,接着便一瞬不瞬望着对方道:“溪谷潭里的鱼儿会因为你提高警惕,可我恰恰相反,和你在一起越久会变得越发没有警惕,以为天下人都如你一般。不仅算计不了别人,甚至可能被人算计去。”

  “席岫……”叶枕戈轻声问道,“如果我真的变笨了呢?”

  席岫未答话,只紧紧拥住了他。

  《栖心》3.

  自从叶枕戈决定教陶离儿读书,席岫独自出了趟山,在最近的城镇买了文房四宝和几身成衣。他想起小时候师父每隔半载便会离开数日,带回些衣物用品;许因此才暴露了行踪,被叶家探得蛛丝马迹,继而有了几年后那个月夜下,自己与叶枕戈的相遇……

  席岫为陶离儿准备了笔墨纸砚,却没有为他备武器。

  虽然在孩童这个年纪,席岫已能挥舞银月,但经历的亦是难以想象的艰辛。严师出高徒不假,席岫却不愿做一名“严师”;他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慢教导,三五年后再让陶离儿持戟不迟。

  然而有别席岫的温和,叶枕戈十分严苛。

  陶离儿一个月里有半数时日住在村子,帮他娘养鸡喂鸭,跟施明卉学习医道药典,剩余时日便来谷中同席叶二人练武读书。他正是贪玩的年纪,入谷还不忘抱着他的小黄狗。不幸地,小黄狗被叶枕戈“没收”了。

  他跟他娘一个模子刻出的,不仅相貌,连脾气也是。凶悍粗蛮。当晚就嚷嚷着要回家。

  “大黄,我们走!”陶离儿冲围在叶枕戈脚边的小狗叫喊。

  叶枕戈半蹲下身,朝小狗伸出了手,小狗欢实地摇起尾巴,贪婪地舔他手心,对主人的呼唤充耳不闻。

  “蠢狗!笨狗!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自然是因为,”叶枕戈望向他温和一笑,“你说话不怎么动听了。”

  “它是条狗,懂什么?”

  “它懂得谁对它好。”

  陶离儿怒冲冲道:“我哪里对它不好?我可没少喂它吃我碗里的肉!”

  “我又哪里对你不好?”叶枕戈笑问。

  “你强迫我读书,还不许我跟大黄玩儿!”

  叶枕戈悠悠起身,颔首道:“你所言确有几分道理,我不勉强你。”

  语毕,垂眸看向小狗:“黄公子,我们进屋吧。”

  “喂!把大黄还给我!”

  “我不勉强你,你便也不该勉强它,这才是对它好。”直等那眼巴巴盯着他的小狗跟进屋来,叶枕戈反手一送,将孩童气急败坏的怒骂关在了门外。

  “大黄!大黄!你个白眼狼快出来——”

  瞧叶枕戈走进房间,席岫与他相视一眼又各自忙碌。席岫继续埋头擦拭戟刃,叶枕戈则洗净了手心的菜籽油,然后将桌上盛着鱼汤的小碗摆放脚底,趁“黄公子”用膳之际,便坐去了灯下读书。

  “大黄,大黄……”陶离儿快喊哑了嗓子,却是连根狗毛都没见从门缝飘出。

  喊着喊着就开始撒泼:“我要跟我娘说你抢我的狗!让我大师父拿针扎你!”

  喊累了,最后竟一骨碌滚在地上啜泣起来,哀哀戚戚,幽幽怨怨,招魂似的:“大黄……我的大黄……”

  叶枕戈合书捻灭了油灯。

  啜泣声同时停下。又过片刻,屋外传来轻微动静,一道脚步走向隔壁,推门、阖门。

  黑暗的室内响起了长长的吐气声:“这小子真能闹腾,我还以为得半夜送他出谷呢。”

  重新点燃的火光照亮了叶枕戈微笑的面庞:“玉不琢不成器,若他选择离开,证明我与他并无师徒缘分。”

  席岫瞧了瞧他先前抹过菜籽油的手,叹道:“你用菜籽油吊着狗,又用狗吊着离儿,狗有得吃就开心,可离儿却会因此讨厌你。”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陶夭夭将他交予我,我便不能轻易辜负对方的期望。离儿年纪尚小,又是被放任着长大,某些道理他暂时难以明白,况且有施明卉跟你两位师父惯着他,待他尽得真传,若仍旧这样的性子,恐生祸端。”

  “我……”席岫揉弄脑后的发,讪讪一笑,“我也没怎么惯着他啊。”

  “席岫,”叶枕戈从书桌走向床畔,指尖抚上他脸颊,轻轻摩挲道,“我并未说你做错了。凡事讲究张弛有度,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天性,过分压抑只会适得其反。正因你惯着他,我才能够严厉,倘若你对他严格,我会充当友善的角色。”

  席岫忍不住笑道:“怪我抢了你的白脸唱?”

  “我还是适合红脸,”叶枕戈笑着贴近他,在他唇前低语道,“做坏人,比做好人轻松……”

  “泠泠……”那温热的气息,暧昧低语叫席岫的心怦怦直跳,不由环住了他脖颈。

  叶枕戈顺势将席岫压在身下,正欲亲吻,耳边突然响起“汪”的一声!

  彼此皆是一怔,席岫率先回过神来,窃笑道:“小娘子,‘坏人’也不好当吧?”

  无奈叹了口气,叶枕戈扭头看向脚旁摇着尾巴,眼珠黑亮亮的小狗,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啊。”

  天寒地冻总不能把它赶出去,叶枕戈用湿帕子替它擦干净四只小爪,让它躺在了自己和席岫的中间。

  席岫习惯早起,而叶枕戈向来浅眠,未免扰其清梦,席岫便睡在了外侧。浅浅月光从背对的窗户洒落枕畔,见枕边人眼帘低垂,一下下温柔地抚摸怀中小狗,仿佛十分喜爱,又瞧对方甚是了解狗的习性,遂好奇道:“你养过狗?”

  “嗯,”叶枕戈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它叫双瑞。”

  “你在想它?”其实不猜也知那条狗死了,席岫居住叶府时,从未见叶枕戈身边有除了人以外的活物。

  叶枕戈抬起眼皮笑道:“我在想你呀。”

  “你念着双瑞,摸着黄公子,然后说想我?”席岫装模作样哼了声。

  “那我也摸摸你,好不好?”

  “不好……”席岫边说边凑近他的唇。

  “哗啦”脆响,紧接着是桌椅倒地声,跟孩童的哭闹。

  席岫立刻一个头两个大。他也不是凭空就长到二十岁,他也有过“小时候”,他小时候可没这么大脾气。

  叶枕戈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狗塞入他怀里:“知晓为人师的不易了吧?”

  席岫抱着小狗下了床,苦笑道:“我当真有些后悔。”

  叶枕戈坐起身,撑着床沿,仰头在他颊边轻轻一吻:“席岫,好梦。”

  《栖心》4.

  席岫虽相貌冷峻,唱白脸的功夫倒是不俗,当然,也得益于叶少爷“教导有方”。席岫虽比不得他深思远虑,神机妙术,笼络个八岁孩子尚绰绰有余。

  陶离儿正值悲愤填膺,当席岫抱着他的小黄狗进屋,并且亲手送还,听他将叶枕戈狠骂一通,最后诚恳地点头表示认可后,这位二师父在陶离儿心中就已被划为同伙了。

  陶离儿是个鬼机灵,爱耍小聪明,他也不是真心跟席岫好。虽说叶枕戈铁面无情,可随对方读书至少不必风吹日晒,习武便不同了,无论刮风下雨,每日天不亮就得起床扎马步、练臂力,既枯燥又辛苦。席岫不像叶枕戈严厉,一个字写错就罚一百遍,却也不会放任自己;若他早上赖床,席岫会给他穿戴妥当将他抱出屋,直到他被冷风吹清醒。

  陶离儿感觉这日子没法过了,盼着下半月赶紧回村子,终于得偿所愿后竟发现自己的房间被娘整理一新让给了施明卉。

  他娘说,施大夫一个姑娘家独居不安全,又不会做饭,天天往咱这儿跑,多遭罪啊,让她跟着咱们一块儿住,两全其美。

  陶离儿“呸”了声,灵光一闪,想起叶枕戈教他的词,用来形容陶夭夭再合适不过:欲盖弥彰!

  “我睡哪儿?”

  “你跟娘一起睡呀。”

  陶离儿五岁就不和陶夭夭睡一张床了。

  他娘满身脂粉味,他小时候带着香气出门都会被村里的男孩取笑,笑他比女娃娃还像女娃娃,他气急了就在鸡窝滚了一圈,臭烘烘回到家又被陶夭夭从头到脚洗净,扑了半盒香粉。

  陶离儿没有见过爹,娘一提起他爹就是“死鬼”,提起男人就是“臭男人”。陶离儿问,我不是男人吗?陶夭夭便搂紧了亲他,你是娘的心肝宝贝。陶离儿不觉得是个男人就臭,比起香粉,他还是更喜欢墨汁或泥土青草的气味。

  于是在家滞留方才三天,他便怀念起了叶枕戈和席岫。

  当然,包括他的小黄狗。

  大黄并未同他一道出谷,叶枕戈说要留大黄看家护院,陶离儿很不屑,三件破房子有什么好看护的?他如今也明白了,对方是以此拿捏他,他若不回去就别想要狗了。

  对叶枕戈又是一阵腹诽,陶离儿站在村口翘首以盼,今日乃他归谷的日子。

  然而出现眼前的却为意料外的人。

  “我二师父呢?”陶离儿不死心地朝那人身后张望。

  叶枕戈浅笑道:“我欲往书坊取些东西,顺道接你。”

  陶离儿心觉奇怪,跑腿的事,席岫从不叫叶枕戈做,毕竟他二师父有武功,叶枕戈却瞧着就是个书生。娘以前替他“拜师”不成,还在他面前骂过对方:负心多是读书人,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他跟着去了书坊,看叶枕戈往包袱中装了几本书和一把扇子,随后将那包袱挂在了他肩头。

  ……敢情是拿他当苦力使呢!

  为接下来半个月有好日子过,陶离儿没有当面“欺师灭祖”。

  行走山路,陶离儿一心三用。

  一时雀跃不已,想着很快就能见到大黄了;一时黯然神伤,娘已不像上次那般不舍,叮嘱他要听师父们的话,便忙给施明卉梳头描眉去了;一时愤愤难平,叶枕戈有手有脚,凭什么让自己替他扛包袱!

  山路崎岖,他心思又不在脚下,被凸生而出的树根一绊,踉跄着跌趴在地,立马疼得嘴角抽搐小脸苍白。叶枕戈回眸望来,他亦抬眸望去,不成想对方毫无帮手之意,转身就走。

  “喂!我脚疼!”陶离儿大声叫嚷,“喂!我走不动了!”

  叶枕戈驻足道:“与我何干?”

  陶离儿愤慨道:“你是师父,看我扭伤了脚怎么能不管?”

  “我是师父吗?”叶枕戈缓缓回身,似笑非笑看着他,“我以为自己是个叫‘喂’的人。”

  陶离儿被他的话噎住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我娘送了你两只鸡,你不管我也不管受人的恩惠吗?”

  叶枕戈轻笑道:“不赖嘛,还懂得挟恩图报。”

  “奈何世间并非所有人都知恩图报,”叶枕戈淡淡道,“而今是你有求于我,便该有求人的态度。”

  陶离儿岂肯低头:“二师父见不着我一定会来找我!”

  “耐心等吧,”叶枕戈边说边举步,“等他寻到你天也黑了,这深山别的不多,豺狼倒是不稀缺。”

  陶离儿一阵心慌,知晓对方绝非虚张声势,他亲眼见施明卉救治过在山中砍柴遭遇野狼袭击的村民!

  “喂!喂!”瞧叶枕戈越走越远,陶离儿急出眼泪,“喂……别丢下我……”

  当叶枕戈即将拐入弯道,彻底消失视野时,陶离儿大喊道:“师父师父!求求你别丢下我……”

  他看那人身形蓦然顿住,一步步缓缓走回,接着无言地背起了自己。

  “我讨厌你……”陶离儿惊魂未定,眼泪鼻涕都抹在了叶枕戈肩头。

  “是吗?”叶枕戈笑语温柔,“真巧,我也不如何喜欢你。”

  扭伤的足踝抹了药油火辣辣地疼,陶离儿直挺挺躺在床上,想起大黄热情地摇着尾巴迎接叶枕戈的场面,心里就堵得慌。

  总归睡不着,他撑着木棍下地,决定到屋外跟已住进狗窝的大黄“叙叙情”,但思及那狗窝也是叶枕戈做的,心里便又不是滋味。他并非当真不念别人的好,除了强迫自己读书,要求严厉,叶枕戈也没有特别讨厌的地方……念头刚一升起,陶离儿立刻晃了晃脑袋,他可不是大黄,别人给口饭文绉绉唤声黄公子就觍着脸摇尾巴!

  结果前脚迈出门,就与月夜下的人视线相撞。

  叶枕戈应是听到了动静,自潭边转望而来,发现他后便微笑着竖起食指抵在了唇前。

  陶离儿迅速点头,点完头才开始懊悔,这跟摇尾巴的大黄有什么区别……他一瘸一拐走向潭边,站定对方身侧,看对方弯腰将某样事物小心翼翼放入了水中……

  那事物他并不陌生,是被叶枕戈连同书一起装进包袱的扇子。

  好好一把扇子为何要扔呢?

  陶离儿费解地仰视男子,叶枕戈却突然俯身横抱起他,径直走回房间,将他轻轻搁置床榻。过程悄无声息,直至温热的气息拂上耳廓,文雅嗓音响起耳边,陶离儿才醒过神。

  “这件事,是我与你之间的秘密。请你替我保守秘密,好吗?”

  “……嗯。”陶离儿呆呆应道。

  “多谢你。”

  语落,叶枕戈旋身离去。

  心怦怦直跳撞得胸口疼,陶离儿屏住呼吸,兴奋不已!他打小儿活在娘眼皮子底下,身上几根毛他娘都晓得,哪里有什么秘密?如今不仅有了,还是关于叶枕戈的……他总算扳回一城,对方能用大黄拿捏自己,他亦可如法炮制,以此拿捏对方。

  宰相肚里能撑船,陶离儿肚里就飘得起一只蜉蝣。

  当叶枕戈又一次因他贪玩耽误学业,罚他抄书后,他嘿嘿笑道:“你若罚我抄书,我就把你的秘密讲出去。”

  “随意,”叶枕戈不以为忤道,“但书一样要抄。”

  陶离儿不信他当真不在意,抄完书便去跟席岫“告密”。二师父听罢,脸上既无新奇也无惊讶,只轻叹一声:“他这人……唉,就这样……”

  就怎样?陶离儿听不懂,然而却看懂了——

  那日,席岫破天荒提早结束晨修,赶往田间接回了叶枕戈,二人归来时,陶离儿正躲在门缝后张望,见他们牵手走到潭边驻足沉默,没一会儿又默契地相视一笑。

  瞧那郎情妾意的劲……陶离儿翻了个白眼。他人小鬼大,因陶夭夭之故常年耳濡目染,见怪不怪。

  隔日,叶枕戈蒸了一碗鸡蛋糕给他,说感谢他。陶离儿纳闷谢什么?叶枕戈道:“我故意做给你看的事情,怎能算秘密?”

  “你!你……你——”陶离儿气结,“你骗我!利用我!”

  叶枕戈笑着摇头:“你肯保守秘密,信守承诺,我又如何利用你?”

  “但不巧,我倒是知晓你一个秘密。”斜睨晾晒在外的床单,叶枕戈意有所指道。

  陶离儿的脸霎时红透,他昨晚尿床,半夜醒来后清洗了床单,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陶离儿明白自己暂且斗不过叶枕戈,便于是将目标换作席岫,打算拿他练手:“二师父,你有什么秘密吗?”

  二师父揉了揉他脑袋:“有,等你长大了告诉你。”

  说了跟没说一样。

  他每天晨曦练功,暮色背书,正午还得将热好的饭送往田间地头。上有叶枕戈打压,下有席岫摸不透底,中间夹着无情无义黄公子;再远些还有见色忘亲陶夭夭,不闻不问施明卉。陶离儿日子过得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一路闷闷地踢着路边小石子,陶离儿手提食盒,迎着寒风,脚边跟随着黄公子,去给师父们送饭。

  遥遥即瞧见两道身影并肩而立,拄着锄头似乎正在闲聊。叶枕戈手指远处,席岫便顺其所指望去,回头刹那,叶枕戈轻而快地吻上了他的唇。

  世道不公,有人水深火热就有人蜜里调油。

  陶离儿瞅了眼毫无自觉奔向前方的黄公子,心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但俗语有云,否极泰来,陶离儿想自己终于熬到了头。因为二师父告诉他,他们决定年后出谷,这一趟最少三个月。

  《栖心》5.

  两个人的生活简单,年也过得简单。陶离儿自是回往家中与陶夭夭团聚,叶枕允许他带走了黄公子,年后,他们要暂离溪谷,不能留小狗无人照料。

  出谷是叶枕戈的决定,谷外还有他牵挂的人。

  曾经,他认为自己死去比活着更有“价值”。

  他的死能换来沈初行的命,换来父亲的解脱与众人自由;然而活着,却要面对被自己伤害辜负的人。母亲生下他,他不曾尽孝,连死后长伴母亲膝下的誓言亦毁了;舅舅视他如己出,他一别十年未有探望;冯晏婴心系于他,他却亲手烧了那一封封寄情纸墨的信笺;织命女舍命救他,他令施明卉失去了唯一的依靠。

  席岫……

  叶枕戈想,自己若是父亲仇恨下的牺牲品,席岫便是他以谎言拖入他命运中的另一件牺牲品。

  他和父亲做了同样的事。

  他无需易地而处才明白席岫的感受:矛盾、痛苦、挣扎,直至妥协,被迫完成别人的愿望,哪怕要奉上性命,或杀死自己的心。

  但他是叶晴的儿子,没得选择。席岫却并非如此,最终走上这条路只有一个理由:因为爱。

  席岫因爱他而选择“成全”他,完成复仇。

  ——情深义重,执着无悔。

  席岫待他越好,他越无颜面对。有些错能被原谅,有些不能,他犯的正是不能被原谅的错,甚至连“歉意”都显得虚假且可笑。

  然而离开无垠海,打探到席岫平安无事后,他不去见他,非单单出于这一项缘由。

  叶枕戈怕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角落,最隐蔽最柔弱,因为藏着最重要的东西。被他深藏的便是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他原不该动情,可当席岫送给他一把落了吻的折扇时,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亦是那晚,他将单纯的青年诱哄上床,在单纯的爱中灌入了欲望。

  叶枕戈自己却不愿沉浸欲望。他知晓一旦突破某些界限,或许再也做不到心无旁骛,冷静自持。

  明明动了情,仍衡量着利弊,明明有万般不舍,他仍丢下了席岫。若这算爱,怕也是世间最冷酷的爱。

  他没有资格向席岫倾吐,他唯一能为席岫做的,就是永远“消失”对方眼前。他死去比活着更有价值。

  奈何他们终是重逢了。

  席岫对他说:珍惜自己,好好活下去……

  他伤害最深的人,却希望他活下去。

  那一刻,叶枕戈才真正有了“死而复生”之感。他用几乎全身的血还了叶晴生养之恩,用命回馈了沈初行同舟之谊,用对施明卉的不离不弃偿了织命女救治之情;他能为任何人死,但只为那个让他珍惜自己的人而活。

  眼下的日子恬静温馨,陶离儿的到来又为其增添了一份活泼。

  叶枕戈其实很喜欢小孩子,他是跟一群孩子朝夕相伴长大的。如若光阴倒流,他最想回去的不是与席岫初遇那日,他希望更早更早……在对方年幼时就能陪伴对方身边。

  心愿俨然没有实现,甚至背道而驰……

  席岫又剪了发,用剪下的发做成假胡须粘在了下巴处。

  “泠泠,你瞧老夫气度如何?”席岫一手叉腰,一手抚了抚“须”,刻意放低嗓音,模仿起铁铮的神情姿态。

  叶枕戈注视那跟凌乱胡须毫不“般配”的上半张俊脸,无奈一叹:“您想听真话吗?”

  “先听假话。”

  “不如何。”

  席岫纳闷:“真话呢?”

  “很不如何。”叶枕戈诚实道。

  “你就不能骗骗我让我高兴点儿吗?我也是为了出行方便,你戴顶黑纱斗笠,我若再戴一顶,反引人注目。”

  叶枕戈心知他是在替自己考虑,毕竟自己身虽“死”,牵扯的恩怨却不会因而消止,譬如姚星主或顾栖涯,若知晓他活着岂能罢休?届时又难逃一场纷争。

  “您可以考虑扮作我的妻子呀。”叶枕戈隔着黑纱笑望道。

  席岫当真被逗笑了,抬手轻轻掀开遮挡他面容的黑纱:“我这么威武的妻子,只怕你吃不消。”

  言罢便去吻他。

  当那唇快要触上自己时,叶枕戈低低笑道:“前辈,自重。”

  单凭脚力,从林海溪谷到地处东北的潼良,往返一趟少说要三四个月,若绕行乾宁则需时更久;而几十两银子的一匹马非普通百姓享用得起;于是在缩短行程和开支间一番考量,他们自车坊租来了两匹马代步。

  回想当年第一次随叶枕戈出谷,莫论马儿,价值千金的孔雀翎大氅这位少爷也能眼也不眨买下。席岫忍不住戏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跟着我便只能过苦日子了。”

  叶枕戈温柔笑道:“有你陪伴,苦亦作甜。”

  叶枕戈善言谈、巧言辞,但与之朝夕相处后,席岫才发现他的话并不多。以前滔滔不竭是因心存算计,不得不说,而且他会故意避重就轻,七弯八拐令人摸不透又难寻纰漏;讲好听了叫障眼法,实则就是废话。

  如今倒是心口一致,只挑重点讲了,可席岫却因这不加修饰的简单直白的一句话红了耳根。略微不自然地别过头,他握拳唇畔,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嗓音道:“我也同样……”

  “哈!”朗声一笑,叶枕戈突然踢了踢马肚,马儿奔跑起来转瞬将席岫抛在后方。

  席岫一愣策马急追。叶枕戈驱马赶过的路比他双脚走过的还多,骑术自然更胜他;道路不平,马背颠簸,可驰骋前方者丝毫不受影响,纵使席岫卯力追赶,那背影依旧距他越来越远!

  一口气跑出三里,叶枕戈才喝停马翻身而下。席岫随即放缓速度悠悠行至他身旁。

  “许久未如此畅怀了!”掀开黑纱仰望青年,叶枕戈面庞红润,眸光清亮,隐隐透着兴奋。

  席岫回望他淡淡一笑,接着看向更远处……更远处,广袤无垠的自由天地。胸口忽觉窒闷。

  而这股被他藏起的不安的预感很快便应验了。

  刚落脚金源附近,他们就听闻了某件新鲜事:三年前毁掉泰和城珍珑台的偃师单灵知,终是被姚星主抓获。姚星主扬言,若其一日修建不好珍珑台,就在泰和城“做客”一日,十年修建不好便做客十年。

  珍珑台何等复杂机关,莫说十年,二十年都未必建得成。

  ……若无叶枕戈从中“牵线”,单灵知不会那般容易进入主城令姚星主放松戒备。席岫想,而今对方有难,以叶枕戈的性格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当晚入住客栈待枕边人睡后,席岫便悄悄起身细心擦拭戟刃。

  这把戟难敌银月神威,只怕较当初被他震断的楚霜所持的凤夙都逊色许多……可那又如何?他即便拿着根废铁亦万夫莫敌。他的心愿是与爱人安享田园,然对方若决定再涉红尘,他不惧伴他,为他扫除障碍双手染血。

  翌日天未亮,二人便即启程。

  走到郊外一处岔路,席岫马头朝左调转,叶枕戈却是往右行去。

  俩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你……”

  “你——”

  又同时发声。

  “前辈,您请先讲吧。”叶枕戈笑着摇头。

  席岫不解道:“欲往泰和城,须向北自奉胥运河,上水路。”

  “我们要去的是乾宁,并非泰和城呀。”

  “……你不打算救单灵知吗?”

  叶枕戈定定看着他无奈一叹,翻身下了马。席岫随之下马,同叶枕戈牵起马儿走到了路边。

  “我不会去救单灵知。”转身直视他,叶枕戈斩钉截铁道。

  “为何?”席岫犹疑道,“你在顾虑我吗……”

  叶枕戈轻轻握住他的手,道:“我当然顾虑你,但我顾虑的并不只你,我也在替自己考虑,我不想冒此风险。至于灵知,他决意进入泰和城完成他师父的遗愿,摧毁珍珑台时,便预想过后果;他的选择,结果理应他承担。”

  “席岫……”叶枕戈稍稍加重了掌心力量,“我也有私心,我不要你当什么济世为怀,助人为乐的少侠大侠,只要你做我的席岫。”

  “你若为旁人丢下我,我会不高兴。”叶枕戈松手背对了他。

  这……这简直是“恶人先告状”啊!

  自己何曾丢下他?

  席岫是有点儿脾气的,可那点儿脾气对着眼前佯装生气放“狠话”的爱人实在发不出。

  “我……哎,怎么……”怎么舍得?席岫轻轻一拉他腕子便将他转向了自己,“抱歉,我应该先问清楚你的想法。”

  黑纱遮蔽了叶枕戈嘴角浅笑:“知道错了?”

  席岫认命地点点头,随后问出了心中疑惑:“单灵知的师父因何命他毁掉珍珑台?”

  “我不知晓。”

  “识天时知地利无所不知的叶少爷,竟也有不知晓的事?”

  无视了言辞间的调侃,叶枕戈意味深长道:“我不敢说知天下事天下人,但对你,却是‘无所不晓’。”

  席岫听懂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就是粘着半拉胡子也掩不住:“不公平!你答应让我弄——”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叶枕戈笑着跨上马背,一扯缰绳道,“没有金刚钻莫揽瓷器活,等你几时学会不用牙齿咬疼我,再谈公平。”

  《栖心》6.

  临近乾宁,叶枕戈反而放缓了行程,今日更是破天荒走入一家茶馆,悠闲地听起小曲来。周围零零落落坐着些客人。他挑了窗边的位置,点了壶茶,要了碟方糕;方糕甜糯松软,再佐一杯清鲜的白茶,当真是回味无穷,唇齿留香。

  席岫尝得出糕点好坏,勉强会品茗,却听不懂咿咿呀呀的江南小调。他连吃下三块方糕,喝掉半壶茶,睨了眼端坐对面稳如泰山之人,轻叹一声,无聊地望向前方戏台。

  戏台以屏风为幕,左侧坐着一位老者弹拨三弦,右侧一位妙龄女子怀抱琵琶,朱唇轻启,唱的是吴侬软语,儿女情长。可任那腔调氤氲柔美、婉转曲折,台下仍时不时响起叽叽喳喳的人声——

  不远处一张桌上,两名客人正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

  但闻一人道:“听说了吗?顾修罗为在南边开辟航线,前前后后已经死了几十名船工了!”

  另一人不以为意道:“那些人都是签了生死状的,一条人命三百两纹银,县令每月俸禄才三十两,不吃不喝也得攒十年,何况普通老百姓?叫我说啊,值了。”

  “那你怎么不去?”

  “别,我可舍不得我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不舍如花似玉?我看你是怕河东狮吼吧!”调侃一句又立马转了话风,“毕竟几十条活生生的性命,掉进海里连尸首都寻不到,怪惨的……”

  “你当那海是陆地靠双脚便能踩出条道儿?不往远了说,就说潼良冯家,冯敬上头原有八个叔伯,左右六个兄弟,年纪轻轻全死在了海里,冯家为开辟新航线险些绝户,姓顾的这点儿损失算什么。而且我猜——”

  顿了顿,此人神秘道:“顾栖涯背后必有贵人相助。”

  “怎讲?”

  “我是从在他身边做事的远房亲戚处听说,姓顾的手里有本册子,记录着海外百余地名、方位。他一个没出过海的旱鸭子自哪儿得来这宝典?若无贵人相助,若无这册子,就算有再多肯为钱卖命的人也不够填海。”

  “唉,顾修罗在江南只手遮天,何必非要大动干戈做海上的营生?”

  “咽不下那口气喽,顾府还挂着叶府牌匾时他便处处遭冯敬打压,纵有通天本事也通不到金源以北。而今叶晴一死,他当家坐庄,自要闹个翻天覆地,不惜代价报多年积怨。”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沉默,片刻后又十分默契地谈论起了别的事。

  从“顾修罗”三字飘入耳中,席岫即被勾跑了魂儿,一句不漏地听罢后,心中百感交集。

  ……当初发现叶枕戈默写《赤州志略》,席岫还记得自己说过的第一句话是:冯前辈知晓你借阅《赤州志略》是要偷偷默写吗?第二句便是:他恨你父亲,你却利用他对你的感情替叶家图谋利益?

  叶枕戈承认了,没有丝毫辩驳。

  图谋利益……自己连问都不曾问就做下结论,将这项“罪责”加诸于他。

  此刻,席岫终于明白,叶枕戈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死”后便难以阻止顾栖涯的复仇跟野心,因为他不愿那么多无辜生命葬送大海……他所思所想恰恰是距“利益”最遥远的东西。

  “好!”叶枕戈抚掌赞叹。

  席岫这才惊觉曲乐已歇。

  台上少女怀抱琵琶福了福身,跟老者绕去屏风后。

  叶枕戈意犹未尽道:“唱得好,弹得好,演得更是惟妙惟肖。这首弹词我听过许多回,属今日最佳。”

  吃掉精致小碟里最后一块方糕,席岫凉凉道:“我听不懂。”

  既然叶枕戈选择“听而未闻”,他便不会旧事重提。他无法改变已发生的,能做的唯有在今后相伴的日子中爱护对方,学会聆听。

  “有句,你一定听得懂,”叶枕戈隔着面纱望住他,轻声道,“傲细慧侬。”

  语毕,收回目光,自袖中掏出几枚铜板搁置桌面,起身离去。

  席岫愣了愣,他不曾听叶枕戈讲过方言……不对不对,这句话无论谁讲他都听不懂啊!回神后匆忙追赶,前脚踏出茶馆,正欲呼唤,竟见对方与一人迎面相撞!

  确切讲,是那人故意撞向了叶枕戈。

  那是个和尚,穿件破破烂烂的僧衣,未受戒,撞到人后便口念弥陀,低眉顺眼地自叶枕戈身边走过。

  席岫两三步上前道:“无事吧?”

  “无事——”叶枕戈忽而顿住,朝袖内一摸,没掏出钱袋却掏出了块糕饼。他立时扭头望去,僧人已拐进小巷不见踪影。

  他一怔,不由自主朝那方举步。

  “泠泠?”

  叶枕戈复又一怔,驻足看了看席岫,接着回眸看向巷口,最后将视线落于手中糕饼,沉默了会儿,笑叹道:“好贵啊……”

  联系前后种种,席岫很快猜出:“这和尚真有意思,偷人钱财还留下块糕点,叫我去会会他。”

  “罢了,”叶枕戈牵起他的手,“权当捐香火钱了。”

  任对方牵着往前走,席岫打趣:“你倒是挺想得开。”

  待二人渐渐远去,自巷口突然转出道身影,掂了掂掌心钱袋,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浅浅一笑,其貌不扬一张脸上,颊边露出了两个可爱梨涡。

  随后便接连数日大雨,他们冒雨赶路,等到了乾宁城外,叶枕戈寻了间客栈竟又暂住下来。席岫总觉他在顾虑什么,可顾栖涯如今正忙碌南海航线的事,远在千里之外;不提已四散各地的叶晴的义子义女,连仆役们亦被顾栖涯通通换掉了,这乾宁还有什么令他顾虑的?

  难道……会是那人吗?

  雨霁天晴,泥泞的路面彻底干透后,叶枕戈才领席岫于月圆之夜赶赴郊外那片坟地。

  相挨的两座坟茔,一座收葬着冯媛生前衣物,一座埋着不知名的人。

  席岫曾听对方说,代替他的那具尸体是沈初行从一个穷人家买来的病逝的儿子。彼时,其余人皆须随叶晴往瞿州参加武尊大会,因而给了沈初行偷天换日之机。人虽为沈初行所埋,可坟墓前的碑,摆放的供品一定不是出自他手;他知晓对方没死,怎会替活人立碑祭拜?

  席岫想,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他讨厌楚霜,然而楚霜也是世间除了他和沈初行,另一个关心牵挂叶枕戈的人。另一个,原本与他相同“命运”的人。所以他对楚霜不只是单纯的讨厌,还有怜悯;他尚且如此,何况叶枕戈?

  叶枕戈静立不动似不愿惊到一草一木,留下一丝痕迹。

  “母亲……”良久,他一声哀而不悲的轻唤打破沉静,“您若在天有灵,请原谅孩儿,祝福孩儿吧。”

  席岫亦不叩首祭拜,抱拳道:“伯母,席岫向您立誓,此生与泠泠相伴不离不弃。”

  叶枕戈借着温柔月光望向他,眼底是藏不住的爱意与感激。

  回程路上,席岫试探着问道:“你……没有其他想见的人?”

  “你指楚霜吗?”

  未料他如此坦直,席岫反倒有些无措:“啊、嗯……让他知道你平安无事也好,相信只要是你的请求,他必会守口如瓶。”

  “感谢你的体谅,但——”迟疑片刻,叶枕戈道,“你不了解楚霜,他和你……不一样。我在他身边一日,他便不愿长大,现在或许痛苦,可如此才能让他从自己编织的虚假的幻象中走出。”

  “楚霜爱的是那个对他温柔体贴无微不至的兄长,”叶枕戈轻声道,“即便兄长是因义父的命令才照顾他,替他受罚因为他幼稚可怜,从不训他是嫌麻烦。他其实明白,却宁愿活在假象里……”

  叶枕戈嗓音逐渐低下,语带愧疚道:“我已毁他一次,不能再伤害他。他要的,我给不了。”

  “泠泠……”

  “我也有许多做不到的,”叶枕戈轻轻勾住席岫手指,一字字道,“我无法因愧疚而守在一人身旁。”

  席岫闻言,心怦怦直跳:“你对我——”

  “自然是难敌美色诱惑。”叶枕戈面不改容道。

  “你——你……”席岫不知是羞是恼,“你”了半晌,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害人不浅!若写进话本里,恐怕就是祸国殃民的佞臣奸妃。”

  叶枕戈摘掉斗笠,微笑着凑向他耳畔:“您有此雅兴,今晚便容我侍寝吧。”

  从乾宁到潼良,陆路换水路,略过叶枕戈登船前面如死灰恨不能叫席岫打晕自己这件不光鲜的事,一路倒也顺顺遂遂,无波无澜。刚落脚赤绒岛,他们便恰巧赶上新船试水的日子,听车夫道,此船乃冯小妹为出生半年的女儿打造,名曰“念婴”。

  回想笑容明媚,坐在树上晃荡着赤脚的少女,席岫不由莞尔,心觉时间过得真快啊……

  五年了。小妹已为人母,而他和叶枕戈亦兜兜转转走在一起。时间不一定是剂良药,却也不一定是毒药;它是无情的看客,多情的见证者,纵使斗转星移亦不能改变小妹对姐姐的思念,改变他对叶枕戈的心意。

  他们直接赶往了码头,新船正缓缓驶出港口,周围除了船工、匠人,还有诸多百姓,岸边被围得水泄不通,所有双眼注视的皆是立在船头的潇洒女子,和女子身后怀抱婴孩的慈祥老人。冯家的船厂与航海商队是这处群岛生存繁荣的根基,若说出海的人靠天赏饭,冯家便是为他们撑起了那片天。

  百姓们无不欢喜,船上载着的是保佑过他们的人,正保佑他们的人,以及,他们未来的希望。

  冯小妹一身红衣,英姿飒爽,笑容仿佛带着萱草的芬芳,那样的可亲耀目。

  ——谁说女子不如男?老夫女儿不比男儿差!

  忆起冯前辈的话,眼望此景,席岫打从心底认同、佩服!

  船渐渐驶向远方,叶枕戈却未曾停止追逐的脚步,席岫始终跟随他,直到远离人群,再也瞧不见那船只,叶枕戈忽而跪了下来,朝无边无际的汪洋叩首拜别。

  之后,他们在海滩捡了一颗最大最美的海螺,由席岫悄悄潜入放去了冯小妹闺房中。这颗海螺,会将他们的祝福送达。

  是夜,二人便离开赤绒岛返回内陆。

  途经瞿州附近,叶枕戈寻问席岫是否要往武林盟探望。

  席岫摇头,铁衣愿替他隐瞒“叶少爷还活着”这件事,他已十分感激,何况他离开武林盟只因报答了铁铮庇护之恩,铁衣却误会他不满新盟主的打压欺辱,为此跟对方多生口角,若自己再度现身,只怕铁衣又将不平。所以,不如不见。

  “而且,我担心家中那只‘小猴子’三个月无人管教,快野疯了。”席岫耸耸肩,不猜即知回去后又得重新教育了。

  叶枕戈失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瞧你乐在其中,不若自己生只小猴子养养?”

  “你肯给我生吗?”席岫挑了挑眉。

  沉吟一声,叶枕戈语调认真道:“听闻西域有一种蛊虫可使男子受孕,你若当真想要孩子,我试试,未尝不可。”

  席岫呆了呆又呆了呆,等发声时竟结巴起来:“你、你……你说的是、是是真的?”

  叶枕戈轻笑:“当然——”

  席岫一把抱起他,仰头隔着黑纱便吻住了他。

  “是假的”三字被实实堵回口中。

  叶枕戈眼皮狠狠跳了跳。调皮话不能随便说,尤其对席岫,哪怕听着就荒谬;若是他说的,席岫定会相信。

  也是不久后,陶离儿在山中玩耍,不慎被捕兽夹夹伤了脚,席岫和叶枕戈去村中探视,跟忙碌煎药的施明卉无意间提说此事,对方淡淡道:“师父所留医典确有记载,但那物既不在西域亦非蛊虫,而是滇池深处的一种藻类。”

  言罢,又不甚在意道:“你们俩谁生?”

  眼瞧席岫望来的布满兴奋的双目,叶枕戈刚到嘴的南瓜藤水全喷洒而出。

  施明卉斜睨他:“你吗?我猜也是。”

  叶枕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否则,便不会为逗席岫给自己挖坟掘坑了。

  马不停蹄,半个月后终于抵达溪谷,愿以为迎接他们的依然是那清冷的三间木屋,一方潭水,却意料外看到了一高一矮两抹身影。

  “师父!你们怎么才回来啊!”陶离儿扑向席岫,被席岫及膝抱起。

  “你重了!”席岫哈哈笑道。

  陶离儿骄傲道:“那当然,我隔日进次谷,来回几十里路,跑得多,吃得也更多!没有我帮你们护着那两只老母鸡,指不定早被野狼打牙祭了。”

  “你一个人?你娘放心?”席岫担忧问道。

  陶离儿哼道:“她起初不放心,现在巴不得我少在她眼皮底下晃悠。”

  “再说,还有黄公子跟着我呢,”朝扑向叶枕戈的狗子瞄一眼,陶离儿道,“它前天还咬死一条蛇,威风得很哩!”

  席岫顺势望去,三四个月前的小黄狗已变成大黄狗,欢实地摇着尾巴,前爪搭上了叶枕戈胸膛。

  三人一狗一番亲热,席岫将在外买的一包桂花糖给了陶离儿,陶离儿扭扭捏捏道了谢,趁对方进屋整理行囊的空档,将一沓厚厚的纸张呈在叶枕戈眼前,嘴里咬着糖果,盯着脚尖,含含糊糊说这是自己这些日写的字。

  叶枕戈没说什么,温柔地摸了摸他发顶。

  陶离儿“久旱逢甘霖”,逮住席岫给他讲了许多山外的人事,席岫直讲得口干舌燥才终于将孩童哄睡,抱回隔壁。

  从隔壁归返后,但见叶枕戈正站立桌前磨墨。

  席岫打着哈欠行至他身旁,想劝他早些休息,却见他缓缓展开了那副自己送他的扇子。

  “我知道自己想写什么了。”

  叶枕戈笑着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提笔舔墨悠悠落向扇面。

  席岫一瞬不瞬盯着,看他一笔一画,郑重地写下了四个字——

  枕山席水。

  —《栖心》完—

  —全文完—

  (作者[email protected]三更灯火谁人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