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63章 番外六(魏寻和席温扇)

  《情咒》上

  武林盟自成立之初便高举正义旗帜,以惩恶锄奸、除暴安良、维护武林和平为己任。一批批有志之士投身其中大展宏图。随后风雨百年,武林盟秉持初衷领军正道之首,地位不可撼摇。鼎盛时期,盟下六派四世家,而当中尤以“北岿山南从舟”共占鳌头。

  岿山位处极北之地,每逢冬至便有大雪封山,环境十分恶劣,但因其首任掌门曾摘得武尊桂冠,是以不少人慕名拜师,虽然多数都未能熬过头个寒冬就卷着铺盖灰溜溜逃走了。

  八岁那年,魏寻拜入岿山派。

  他父母早逝,自幼跟随舅舅生活,日子本就过得捉襟见肘却又逢舅母病倒,眼瞧无以糊口,舅舅才含泪送他上山学武。他不怕苦日子,可他从未曾与亲人分离,当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眼望舅舅渐远的背影便忍不住掉了泪。

  抚慰他几句,穆师兄将他带回了寝屋,说午膳时再来唤他,顺道介绍同门与他相识。言罢,便前往去向掌门复命。

  等待对方离开,他才环顾起这陌生的房间。

  木板搭成的一张床,床铺对面是一桌一椅,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几本书。舅舅教他识过些字,以地为卷,以土为墨,他没有摸过书握过笔。满怀忐忑,他走向桌前,小心翼翼翻了翻书,然后从压在书下的一沓纸中抽出一张捧在了手心。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他轻轻诵读,声音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字上,停在了突然闯入的脚步声中。

  深秋季节,北风凛冽砭人肌骨,他套着几层衣裳尚且冷得哆嗦,可面前孩童只穿一件单衫,却是双颊泛红,满头大汗。

  孩童视线在他面上匆匆一瞥便落向了他手中。

  愣了愣,魏寻急忙将纸送回桌面,谁知对方一个箭步冲来,将他的手与那纸一齐压在了掌下:“你是新来的师弟吧,我听穆师兄说了,我叫席温扇,你叫什么?”

  他手心冷得像冰,还有因惊吓而冒出的细汗,可被对方握着的手背却烫得发疼。他屏住呼吸对上近在咫尺的眼眸,吞吞吐吐道:“魏……魏寻……”

  “山中所访逍遥客,为报白云深处寻。昨日才学的一句诗今日便应验了!”席温扇粲然一笑,掌心一收将他牵起,另只手顺势取走纸张,背往身后揉成了团。

  见席温扇笑,魏寻糊里糊涂跟着笑,那自手背传来的温度似乎蔓延到了心坎,不知不觉驱散了与亲人离别的悲伤。

  很快,他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伙伴。

  魏寻得知席温扇与自己同样父母早逝,三年前被掌门带回岿山,是派中年纪最小也是辈分最小的弟子。

  “我终于能唤人一声小师弟了。”

  席温扇讲这句话时,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杜梨树下,他与魏寻已蹲了半个时辰的马步。席温扇的马步扎得极稳,双腕垂着沙袋,腿上压着砖头,朝对面一身轻的小师弟笑着眨了眨眼。反观魏寻浑身打颤,嘴角似弯不弯,生怕笑开了就要用尽最后一口气。

  瞥了眼远处练武的师兄们,席温扇又将目光转回魏寻,悄声道:“你头顶树枝上有只毛虫,千万别小瞧了它,它体壁生有毒刺,蜇起人又疼又痒。去年也是这时节,我在树下正练马步,被只毛虫掉进了领子口……”

  闻言,魏寻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一面仰头一面手脚并用往后缩,吓得脸都青了!

  “发生何事?”察觉此处动静,穆师兄提戟赶来。

  席温扇“如实”答道:“小师弟抽筋了。”

  穆师兄急忙俯身揉捏魏寻腿肚,皱眉道:“你习武方才一月,勤奋刻苦没错,但也应量力而为,先去旁休息会儿吧。”

  待穆师兄走后,席温扇才又冲魏寻眨了眨眼,调皮道:“我说什么你都信?”

  魏寻一声未吭,只顾望着他笑。

  魏寻拜入门下的第一个冬季,岿山一夜之间冰封雪盖,积雪没过了膝头。他不曾经历这般严寒,不出几日手脚生满冻疮,红红肿肿奇痒难耐,加之他常常取火烘烤,使得水疱破裂糜烂,血糊糊一片始终难以愈合。

  小伤小痛,忍一忍便挨过了,他并未放在心上。可席温扇却不知从哪儿挖来了些草药,每日两服煎出盆水,放温凉后给他擦洗溃疡。如此半月伤口结了痂,又过半月痂皮自行脱落,除浅浅疤痕已然恢复如初。

  “往后入冬便用药水泡几次,过个数载,等你习惯了这岿山严寒就不会复发了。”席温扇盘腿坐在床上,捏着他的手细瞧道。

  魏寻盯着他低垂的眼睫,轻声道:“除了舅舅,舅母,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我对你这样好,你却不肯叫我师兄,”席温扇抬眸一笑,旋即下床吹熄油灯,回身掀开被子躺了进去,顺便拉着魏寻睡下,伸手捂紧了他那边被角,胳膊环住他道,“你没来时这屋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半夜都不敢出门解手。”

  “男子汉有什么好怕的?”

  “你没听师兄们谈起吗?此屋原先住着个叫桂孝善的弟子,练武成痴,除了掌门师父已无人是他对手,他便自己与自己过招,独来独往越发孤僻。渐渐地,有弟子发现他嘴里时常念叨某个名字,可岿山派却并无此人。”

  席温扇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于是那弟子便问,桂师兄,你念得是谁?”

  “是谁……”魏寻怯怯道,被窝里攥紧了席温扇衣角。

  “桂孝善一指身边道,刚拜入门的小师弟呀,我与他有缘得很。旁人一听这话顿时吓呆了,他指的那处哪里有人,桂师兄难不成疯了?”

  “他果然疯了吗?”

  “不晓得,因为一个月后大雪封山,没人进得来,没人出得去,可桂师兄却不见了踪影;自那时起,每逢雪夜,就能在这间屋外听见他喊那小师弟的名字……”席温扇嗓音越来越轻,吐息似的道,“不信你听……”

  魏寻竖起耳朵倾听。簌簌雪落,呼呼风吹,还有……

  “哈!”席温扇突然大叫一声。

  “啊!”魏寻一个猛子扎进了他怀里。

  席温扇哈哈大笑:“他喊的那位小师弟就是你呀。”

  “你……你骗人,我不认识他!”魏寻头也不抬,把脸闷在他胸口叫嚷。

  “桂孝善拜入岿山时,掌门曾改过他名里一个字,他的‘善’原是姓‘单’的单。将桂孝单倒过来取了‘单’字的多音念,不正是你的名字?”

  桂孝单,单孝桂。

  “我不是胆小鬼!”魏寻难得气恼便要将他推开。

  席温扇单臂一收,力气比他大,又将他搂紧了些:“小师弟,我怕冷。”

  在这孤冷的地方,席温扇是魏寻身边唯一的慰藉。他感激他,依赖他,哪怕上一刻还在生对方的气,却只要耳闻一声“小师弟”便什么火也发不出了。反手拥住席温扇,魏寻把面庞重新埋入对方胸前,喃喃道:“还冷吗?”

  山中岁月短,杜梨树花开花落,树下扎马步的孩童也一日日褪去青涩,长成了翩翩少年。

  七年间,席温扇个头蹿得飞快,不仅身长,之于武学更属诸弟子中佼佼者。他悟性极高,同样招式旁人一个月方能熟练,他却只需三五日即可融会贯通。毫无疑问,他乃万里挑一的奇才,然而时届武尊大会,随掌门前往瞿州的十余名弟子里却并无他。

  对此,魏寻亦是百思不解,直至某日与席温扇练功归来,行经回廊,无意听到拐角处两位师兄的谈话,才得知与自己同吃同睡,朝夕相处了七年的人的秘密。

  “当年,‘不系兰舟’方寄客受妖女席雪鸳蛊惑,先是毒瞎秦盼双目,毁了唐令籁嗓子,接着砍下贺茗双手,最后将武林第一美女角绾绾活活剥皮!师父与方寄客曾乃结义兄弟,为阻他一错再错向武林盟承诺,若不能将方寄客缉拿归案便以死谢罪。可当师父找到他时,他竟已与妖女同归于尽!”

  一位师兄言罢,另一位师兄接着叹道:“听闻席雪鸳貌美倾城,不在角绾绾之下,只是蛇蝎心肠见不得美丽女子。秦盼容色并不出众,但有双眸如星,她便要毁去那眸。唐令籁,贺茗皆因此遭遇毒手。”

  顿了顿,续道:“我曾在师父屋中见过一副女子画像,看题字,应是方寄客为席雪鸳所绘……”

  “你想说什么?”

  “唉!师弟越来越像他娘了!”

  “你的意思是……”

  “你想想,席师弟乃席雪鸳乱伦产子,与方寄客非亲非故,即便师父一时恻隐收留与他,可他容貌一日比一日像那妖女,叫师父如何释怀?师父不带他前往武林盟除了私心,也是不想别门别派看见他那张脸便忆起昔日妖女,嘲笑我岿山派是个养蛊之地。”

  那师兄话音方落,席温扇转身便走。

  追着他脚步一路不停回到寝屋,将门关阖,魏寻望住他背影道:“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当初你写在纸上,不想我看到的就是这句诗吧。”

  席温扇蓦地回头,笑道:“我的身世不是秘密,你今日不知迟早会知,可其他人尚且懂得在我身后议论,你又何必当面拆穿?”

  “无论如何她毕竟是你娘。”

  “她生我却没有教我、养我,我身上流着她的血,可我不认她这个娘。我是岿山弟子,岿山派是我的家,师父与师兄弟才是我的家人。”

  微微仰头望向他,魏寻道:“我不在乎你的身世,不在乎你娘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只知若无她,我便不能遇见你。”

  收敛笑意,席温扇静静看他片刻,嘴角弯了弯,道:“小师弟,你真是个怪人。”

  为叫对方暂且忘却烦恼,魏寻从穆师兄的屋里偷来一坛梨花酒,拉他去了废庙。

  他们幼时贪玩,在山中追赶一只竹鼠时发现了这座庙,此庙年久失修破破烂烂,连供桌后的佛身也坍塌了大半,瞧不出是何路神仙。从那以后,这里就成了二人玩耍的密所,每每嘴馋了便抓些野味来烤,吃前还不忘念上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中”。

  他们谁也没喝过酒,不知自己酒量深浅,起初只敢抿上一抿,却发现入口清甜,仿佛冰糖梨水的滋味,便随之放开胆量畅饮起来。一人半壶下肚,待酒劲涌上时,席温扇已东倒西歪倚在了门前。

  魏寻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他靠坐另一侧,恍恍惚惚盯着席温扇的脸,心怦怦直跳:“你娘一定美极了。”

  席温扇浅浅一笑,目光迷蒙地回望他。

  魏寻着了魔似的,指尖轻轻抚上了对方面庞。席温扇双眼微眯,任由他的手流连肌肤。耳边嗡嗡作响,鬼使神差般凑上前,魏寻吻住了那柔软的唇,呼吸间满是淡淡梨花香,他脑中只剩杜梨树下扎着马步冲自己眨眼的孩童。

  “小师弟……”席温扇在他吻的间隙轻声呢喃,接着掌心贴上他的胸口,毫不费力推了开来,眼含笑意望着他道,“别闹。”

  魏寻倏地酒醒了大半。

  他终于第一次意识到,席温扇对他好,心里却并没有他。他肺腑之言听在对方耳中只认为他是怪人,他情动之举看在对方眼里只认为他是胡闹。可席温扇心里又凭什么有他?他无满腹才学,无过人天资,即使在百余名弟子中也是不上不下,普普通通。

  若非年纪相近,自小形影不离,或许他连站在对方身边的机会也没有。然而他在他身边,也注定是阳光背面的影子……

  《情咒》中

  岿山掌门的择选方式素来有别其他派门,其缘由,与镇派神兵“银月戟”密不可分。银月生具灵性,择主而事,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驾驭它发挥更为强悍的威力,否则反而会遭受掣肘,实力不若平常三分。

  所以众弟子需先于比武台决出十名优胜,再手持银月与掌门一一过招,借此判断谁才是神兵真正青睐的对象。

  因条件过于苛刻,岿山建派百余年,某届甚至出现了未有适合者的情形,所以任谁也料不到第六代弟子中,银月竟选择了两名“主人”!而供奉着祖师曲华裳灵位的密室内,亦史无前例迎来了两名继承人。

  跪地叩首,上香祭拜,眼前是高悬起的祖师画像,耳边是师父谆谆教诲,并肩身侧的是追逐至今的目标。魏寻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终于相信这不是梦。三年时光,他付出了比任何人都要多的努力,而现在,他终于到达了一伸手就能碰触席温扇的地方。

  明月当空,微风习习,虽已是大暑时节,入夜后的山中仍叫人不觉寒意。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位置,席温扇站立右侧,手里提着坛梨花酒,仰头灌下一口,朝旁一递:“小师弟,恭喜你。”

  庙门左侧,魏寻接下酒坛,嘴唇贴向留有余温的那处,饮入一口,道:“同喜。”

  “虽说通过了比试,但等待你我的还有三年来自师父的考验,也许届时我便再无机会唤你小师弟了。”席温扇抱臂胸前,语气轻松得仿佛闲话家常。

  “掌门之位对你很重要吗?”将酒坛放去脚边,魏寻斜睨他道。

  席温扇摇了摇头,避重就轻道:“师父许我容身之地,乃我再生父母,师兄弟对我知疼着热,乃我异姓手足。岿山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对我无一不重要。”

  “你将岿山形容得完美无缺,可你心里清楚,因为你的身世,他们肯接纳你却不一定乐见你坐上掌门席位,”注视对方双眼,魏寻一步步走上前,三年间他奋起直追,不仅功夫,身长也已与席温扇平分秋色,“假如你是银月戟唯一选择倒也罢了,但不想又多出我这样一个对手。”

  “对手?”眼瞧他越靠越近,席温扇一动未动,笑容自若道,“我从未将你当作对手。”

  眸光霎时一冷,魏寻沉声道:“你笃定能胜过我?”

  看了看他,席温扇扭头望向夜空,静默了会儿,道:“我的目的不为胜过你。一直以来,我打从心底感激师父,感激他收留栽培之情,我努力至今,为叫众人提起席温扇三字时脑海浮现的不再是妖女之子,而是岿山派弟子。”

  语毕又转头回望他道:“所以倘若我当真败了,败给的也是自己。我做的仍不够好,不够得到众人认可。”

  “是吗?”魏寻低笑一声,指尖探向了席温扇颈部脉搏,“你的心,跳得很快。”

  席温扇抬臂攥住他腕子,道:“小师弟,你知我不善酒力。”

  顺势倾身向前,魏寻紧盯他双眼道:“我还知你这些年活得很压抑。论天赋,论才学武功,你样样出类拔萃,但那些远不如你的人却能随师父前往武林盟,能被委以重任。而你拜入师门十三年可曾下过一次山?江湖中可有人听闻过你的名字?”

  “你究竟想说什么?”席温扇皱了皱眉。

  “你争取掌门之位不为得到他们的认可,你只为叫他们看一看,妖女之子又如何?妖女之子一样能执掌岿山派!”

  席温扇静静看着他,末了,嘴角泛起一丝浅笑:“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乱讲。”

  “我有讲错吗?”对方的唇已近在咫尺,魏寻声音越发轻柔,“能成全你的人,只有我……”

  笑容隐去,席温扇抿紧了双唇。

  掌心移往他脑后,五指埋入发间一揪,迫使他扬起头来,魏寻舌尖轻扫他下颔,嗓音已略有些沙哑:“我日日与你同处一室,共睡一席,却什么也不敢想、不敢做,只有梦里与你缠绵……你可知你情动时会讲些什么话,露出何种表情……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你醉了!”席温扇一把推开他。

  “一口酒而已,我不至于醉,你又何必自欺欺人?”虽被推了开来,魏寻却面不改色,目光直逼向他。

  “小师弟,你变了……”席温扇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愤怒亦或失望。

  魏寻淡淡一笑,眼瞳在月下竟显妖异之色:“我没变,是你从来都不肯回头看看你身后的人。”

  这与其说是一场情事,不如说是欲望的交易。

  寂静的夜里除了时断时续压抑的喘息,便只剩叫人面红耳热的黏哒哒的撞击声。

  床笫间,席温扇远不如人前那般无害。而魏寻宛若搁浅的鱼,无休无止仿佛撕裂身体的痛楚与深埋体内的滚烫所带来的欢愉,直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所有痛楚与欢愉加在一起,也不及席温扇泄出时在他耳边呢喃的那句“小师弟”更令他热血沸腾。

  他简直忘记了自己是谁,只顾紧紧拥抱对方,恨不能将那人镶入血肉。

  这一夜后,他们再未去过废庙,因为欲望不需要时间地点。只要他想,寝屋内的床、桌子、杜梨树下,岿山任何地方都能成为交欢的场所……能与席温扇厮守,他无所谓做个卑鄙之人,用尽卑鄙手段!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过,两年后,当他们双双步入弱冠之龄时,席温扇身边出现了一名少女。

  少女名叫穆白萍,是穆师兄的侄女,因家乡遭遇瘟疫,父母接连过世,无亲无故才不得已投奔了叔父。

  穆白萍平日在膳堂做活,从不往弟子住处去,直到掌门六十大寿那日,宾朋满座,仆役们着实忙不过来才唤她帮忙上菜。她在家便几乎足不出户,男人都没见过几个更别提大见识了,加之年岁小,眼望如此场面,紧张得手脚直打颤,竟失手跌碎了一只瓷碗。

  那原是要送到席温扇面前的碗。

  往后的事,魏寻不得而知。因为这是小到可以忽略的“事故”,而穆白萍也是渺小到可以忽略的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相貌都平平无奇的女子却在不久后成为了席温扇的未婚妻。

  得知消息那日,魏寻“折磨”了对方整整半晚。

  魏寻从他身体退出时,席温扇闭着眼,平躺在床。他肌肤布满淤青,乳粒又红又肿,腹部一片黏腻,分开的大腿内侧印着明显的牙印。但凡魏寻主导,没有哪次能轻松结束,他早习以为常,只是此回更变本加厉罢了。

  “你后悔了吗?”紧挨他一侧躺倒,魏寻胸膛起伏。

  席温扇依旧闭着眼,沙哑道:“后悔还来得及吗?”

  魏寻无声一笑:“除非你想派门上下都知道你我的关系……届时就算我放弃,掌门之位也与你无缘。”

  “掌门之位……”席温扇缓缓打开眼帘,盯着虚空里一点,道,“我早就不想了。”

  魏寻闻言忽地翻身坐起,恨道:“你就这样喜欢那女人?为她宁肯放弃多年夙愿?”

  “与她无关,”忍着痛楚,席温扇撑起身体看向魏寻,道,“当得知你是银月戟另一名适合者后我便晓得,此番竞争我必败无疑,师父绝不可能将掌门之位传我。”

  愣了愣,魏寻吃惊道:“何意?”

  “席雪鸳不是死在方寄客手里。”席温扇突兀地转了话题。

  魏寻吃惊更胜,道:“江湖传言他二人同归于尽,难不成是假的?”

  “不假,却也非全部真相。方寄客重伤她后便自戕身亡,当师父赶来时,她还活着。”

  “那她……”

  “是被师父所杀,”席温扇幽幽道,“师父杀我母亲却不杀我,就是要我代母赎罪。天资过人如何?勤奋努力又如何?在岿山一日,我便一日无法出头。你说得对,掌门之位注定与我无缘,甚至未来的妻子我也无权选择。”

  魏寻恍然大悟:“你与穆白萍的婚事是师父——”

  捂紧他双唇,席温扇摇头道:“这些事我从未向外人提说,之所以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

  轻轻掰下他的手,魏寻紧张得连呼吸都要没了:“你知道?”

  “知道,”席温扇展臂拥住了他,薄唇贴近他耳畔道,“你说,我是除了你舅舅与舅母对你最好的人,可你却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

  心越跳越快,撞击着胸口一阵发疼,魏寻从不敢想能得到席温扇的回应;他在他面前,有着永远无法摆脱的自卑。可对方一句话却给了他表露心迹的勇气:“我会永远对你好……”

  “此话当真?”

  “当真!”魏寻忙不迭道,“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去个山灵水秀四季如春的地方,不必活在别人的控制下,顾虑别人的眼光!”

  沉默了许久许久,席温扇的唇自他耳畔来到颊边,轻轻一吻,道:“我答应你。”

  三个月转瞬即逝,隆冬将至,气温已一日低过一日。

  某夜,魏寻在寝屋发现了一坛梨花酒,此酒是那人留给他的“口信”。提着坛子,他去往了两年未曾去过的废庙。

  席温扇果然等候那处。

  从魏寻手中接过酒坛,斟满供桌上的两只酒杯,将其中一杯递给他,席温扇拿起另一杯跪在了坍塌大半的佛像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席某此生绝不负魏寻,若违誓言,甘坠无间地狱。”

  魏寻随之跪了下来,目光灼灼,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魏寻此生绝不负席温扇!”

  语落,二人齐齐仰头一饮而尽,接着摔碎酒杯站了起来。

  上前将席温扇的双手包入掌心,魏寻一瞬不瞬望着他道:“往后你我便不再是师兄弟,我希望你能唤我的名字。”

  并未应答,席温扇反问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窗棂上的纸被刮得呼哧作响,魏寻纳闷道:“风声?”

  “今夜的风不同以往。这种风叫‘抽屉风’,明日必将大雪封山。”

  “那岂非是走不成了?”

  “错了,这才是上路的好日子,”席温扇面带微笑,语调温和道,“还记得小时候我向你提过的桂孝善师兄吗?他便是在大雪封山前的一夜失踪,无人找到他,因为无人会去找他。”

  魏寻怔了怔刚要开口,却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失力地倒入了对方怀中。

  席温扇一把将他抱起,缓缓朝外走去。

  “你……”仍未自震惊中回神,魏寻喃喃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你最爱的梨花酒啊,”席温扇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只不过多加了味软筋散而已。”

  魏寻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为什么……”

  骤然停步,席温扇垂首看向他,黑色的眼瞳在这隆冬之夜显得越发阴冷:“岿山是我的家,师父与师兄弟是我家人,可你却要我抛弃家园与你远走他乡。”

  “师父……你不是恨师父吗……”

  “恨?”席温扇勾了勾唇,笑容却未达眼底,“席雪鸳确实是师父所杀,师父赶到时,那妖女自知命不长久便要我与她陪葬,师父为救我才砍下了她的头颅。师父乃我恩人,我岂会恨他?”

  顿了顿,席温扇续道:“只是师父肯接纳我,却不一定乐见我坐上掌门席位,原本我想等三年后你主动放弃,未料半途出现了个穆白萍……师父为我安排的姻缘我自然不能拒绝,可亦知,若我娶妻生子你不会坐视。当弊大于利,我怎能留你?”

  魏寻整个人都似掉入了冰窟瑟瑟发抖,连嗓音都颤抖起来:“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不置可否,席温扇继续向前走去。

  一炷香后,他停步在了高耸的崖边。

  强劲的风自下而上吹得两人衣摆猎猎作响。

  魏寻的手心冒出了细汗,却不是因为惊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以后必下十八层地狱,我们不会再见。”席温扇的声音幽幽沉沉,像自地底爬出。

  愤怒的表情倏忽染上一丝悲哀,魏寻紧紧望住他双眼,道:“你变了……”

  “我没变……”席温扇也同样望住了他,毫无预兆地,一滴眼泪自眼眶掉落下来,落在了魏寻面庞,“小师弟……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情咒》下

  无人能够想象他是如何自那崖底生还,在失去记忆后,经历过怎样的苦难才走出了大雪封锁的深山。亦无人知晓,当他恢复记忆的刹那,心头涌起的是怎样的滔天恨意,以至于泯灭良知,亲手结束了恩人与妻儿性命。

  无人能够想象,无人知晓,包括他自己。

  他宛如游魂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岿山,这五年里,岿山派早就完成了新老掌门的交替,而曾同属候选人的他,如今身份不过是个“失踪”已久的弟子。

  杀死一名仆役并易容成对方的模样潜入后,他听闻了更多对新掌门的溢美之词:年轻有为,俊美无俦,更有江湖侠女扬言非其不嫁,可掌门唯独钟情夫人穆白萍,多年来恩爱甚笃。

  众人眼中,席温扇就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完美无缺的人。

  有情有义,完美无缺……

  魏寻冷笑出声。他苦候半月,就为借今日之机彻底撕下那张虚伪的面具。

  因给儿子大摆满月酒,席温扇将所有弟子招待在前厅用餐。

  于是,魏寻熟门熟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内院穆白萍的闺房,胁迫她向丫鬟传达了有事欲与席温扇商谈的“口信”,随后便留下一坛梨花酒,将药晕过去的母子二人带往密室。

  密室中依旧挂着祖师曲华裳的画像,画像前的供桌上摆放着银月戟。

  将长戟提入掌心,他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将“活人皮”覆在脸上。这是他自无眉老人处盗取的宝物,能令他轻而易举改头换面;一张与那人同样的,俊美无俦的面容。

  杀!

  杀!

  杀!

  倒在他脚下的有仆役、丫鬟、陌生的宾客,有曾经朝夕相处的同门,而最后一个染血双手的是他拜入岿山第一个给予过他温暖的穆师兄。但无论何者,他没有迟疑,他的心平静如水。血气冲天,红雾弥漫中,看了眼躲藏桌下瑟瑟发抖的账房先生,他长戟一收便即离去。

  五年前,一坛梨花酒便叫他中了计。五年后,这坛酒一样可以叫席温扇回忆起只属于他们的“秘密”。看到此酒,看到消失的妻儿,席温扇必将赶往废庙,而当察觉事有蹊跷再赶回时,等待他的只有“人间地狱”。

  魏寻重返密室。已苏醒的女子正怀抱婴孩缩在角落,满面惧色望向了他,而婴孩双眼紧闭,嘴唇发青,却是犹如死去一般。

  他对岿山的师兄弟没有恨意,甚至对眼前女子也没有恨意,可掌门之位、性命、妻儿,他所失去的一切席温扇更不配拥有!

  点了女子穴道,魏寻挟持她去往了后山悬崖。

  一切皆如预料,半个时辰后,视野前方便出现了那道熟悉身影。身影越走越近,双眼紧紧盯着被捆绑树下的女子。女子此刻已泪流满面,乞求的目光不停朝脚边襁褓中的婴孩送去。然而那人却于十丈开外骤然停步,他清楚,自己的双脚没有对方的兵器快。

  在耳根轻轻一摸,撕下了薄如蝉翼的面皮,魏寻微笑着注视他,亲切的语气仿佛故友重逢:“山中所访逍遥客,为报白云深处寻。我们又见面了。”

  眼望熟悉的脸孔,耳闻熟悉嗓音,席温扇指尖不可遏止地颤了颤。这个五年前风雪之夜便该消失的人,五年后“死而复生”,杀光他的同门,掳走他妻儿,此刻站在他面前,为的只会是一个目的:寻仇!

  席温扇无可辩白,怪只怪老天为何让自己与这人相遇,若这人未曾拜入岿山,自己也不会遭此劫数。

  是劫躲不过。

  所以他两手空空,只身前来,来还他欠下的债:“这是你我间的恩怨,与她们无关,求你放过她们。”

  笑容渐敛,魏寻冷冷道:“做到我让你做的事,我便放过她们。”

  言罢,他一个疾步便冲至对方眼前,戟刃直插地面入土三分:“用我的命换来的戟,杀了我!”

  瞬间的愣怔过后,席温扇拔戟而出,直刺向前!

  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带走了魏寻眼底最后一丝温度。

  他不闪不避,然戟尖却停在了他胸膛之上,无论席温扇如何施力都难以深入一分!就当席温扇满脸震惊时,魏寻一把夺走兵器,起脚踹入他肚腹,紧接哈哈大笑,笑声凄厉无比:“‘玲珑甲’果真是举世无双的宝贝,连银月此等神兵亦难伤我分毫!可惜啊,可惜!你再也杀不了我!”

  连退数步,席温扇疼得蜷缩起身体。

  “既然做不到,就休怪我无情。”足跟一蹬退至树下,魏寻扬戟便朝穆白萍砍去。

  “住手!”大喝一声,席温扇竟当场跪下,额头猛力磕往地面,“求你放过她们,求求你放过她们!”

  长戟堪堪停驻女子颈前,魏寻居高临下看向了跪地求饶的人……原来再冷酷的人也会有如斯脆弱的一面。但这样的席温扇却不是他想看到的,他要他的眼睛只停留在自己身上,哪怕盛装眼底的是愤怒与憎恶!

  “有负你的人是我,我愿以死谢罪,求你放过她们!”席温扇缓缓抬首,血自额头滑落模糊了他的视线。

  魏寻沉沉一笑:“若我要你的命,便不会这样大费周章了。”

  “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我也曾有同样的疑问,你究竟想要什么?而后思考良久,我终于得出了答案。你恨席雪鸳,以身上她的血脉为耻,所以你选择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师父的好徒弟,师弟的好师兄……好掌门、好丈夫、好父亲。你的人生必须完美无缺,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魏寻面色如常,淡淡道:“我也终于明白……当年你将我抛下悬崖时因何流泪,你的泪并非为我而流,你是在悲叹你人生的污点。”

  字字如刀,每一刀劈向的都是内心深处最脆弱的地方,席温扇无言地看着对方,只能任由对方剖开他的伤口,将血淋淋的事实呈现眼前。

  那事实便是:他爱席雪鸳,但更恨席雪鸳,这个女人令他一出生就背负上了“孽种”的污名。他感激师父,信赖师兄弟们,可师父与师兄弟却介怀他的身世,让他体会到诸多不公。爱、恨、怨、憎的漩涡中,他的心早已扭曲,他对所有人温柔,他追求尽善尽美,因为任何错误都将令他的努力付诸东流,别人眼里只会觉得他果然是天生的异端。

  他太想摆脱过去,而最终将唯一一个不在乎他过去的人,亲手抛下了万丈悬崖……

  “现在知道我要什么了吧。我要拿走所有你追求的东西,我要让你受千夫所指,成为你最恨最不想成为的人,让你这些年的努力皆化泡影!”甚至未有去看,魏寻长戟朝后一送,那纤细脖颈便只余碗口大一个窟窿。

  女子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带着泪痕的面庞上,大睁的双眼仿佛仍留有生前最后一刻的情绪,绝望、担忧、不舍,定定望向了襁褓中的孩子。

  席温扇双目空洞跪在原地,血自唇角缓缓溢了出来。

  此情此景令魏寻一瞬间有些恍神,他闭了闭眼,道:“念在相识十五年,师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把儿子留给你。”

  说罢便将银月插入到了襁褓旁的地面,转过身,负手身后,边走边道:“养大他,告诉他我是他杀母仇人,让他带着这把戟来寻我吧。”

  他知道,席温扇绝不会追来。

  那“侥幸”逃过一劫的账房恐怕早下山寻求救助了。武林盟不日即会派人前来,而让席温扇面对众人的质疑、审判、责难,比杀他更令他痛苦。何况还要保护身中迷药,奄奄一息的幼子,他自当恨不能生出双翅远走高飞。

  席温扇不会追来……他把最深的恨给了席雪鸳,最深的爱给了儿子,他厌恶流淌身上的血,却一生都被这血缘牵绊。师父、师兄弟、穆白萍……还有自己……对他仅是外人,从不重要。

  从不重要……

  时隔五年,魏寻又一次回到废庙,站在了坍塌大半的佛像前。

  我叫席温扇,你叫什么?

  我终于能唤人一声小师弟了。

  我对你这样好,你却不肯叫我师兄。

  小师弟,我怕冷。

  小师弟,恭喜你。

  小师弟,你变了……

  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

  我答应你。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席某此生绝不负魏寻,若违誓言,甘坠无间地狱。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每句话都仿佛咒语萦绕耳畔。

  痛苦地皱了皱眉,魏寻忽地一掌挥去,将那佛像彻底击成了碎块,就如曾经的回忆一般,再瞧不出当初模样。从袖里取出“活人皮”,他垂首将之覆在面上,抬头时,便是一张新的脸孔,不丑、不美,人群中随处可见。

  转过身,他眼底平静无波,步履不停朝外走去:“人间也好,地狱也罢,师兄,魏寻等着你。”

  —《情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