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四十八章 

  蔚蓝的天,无边无际的海,一艘船舶正缓慢地行驶在海面上。

  轻轻一跃,席岫落至甲板,左右望了望,发现船头正聚集着一群人。那群人中,有名青年背对自己跪在了地上,席岫瞧不见他的面容,只见他身前立着一位长者,此刻面露怒容,指着青年不知在说些什么。

  席岫心生好奇,正欲上前观视,不料身体忽地一轻,犹如张薄纸被大风吹卷上天!

  海天依旧,时间仿佛在这千篇一律的景象中失去了意义,他无力抗争,随风漂泊,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只当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眩晕袭来,他才惊觉四周景色发生了变化。

  小小岛屿,细细白沙,他站在杉树下,脚边躺着一个人。

  那人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

  席岫不想,也不舍叫醒他,轻手轻脚地将他搂入怀中,倚坐在了树下。

  白昼无日,黑夜无月,没有海风的潮腥,鸥鸟的鸣叫,四周安静得仿佛一幅画。不知过了多久,忽而,细碎的簌簌声打破沉静,席岫低头一瞧,一只沙蟹爬上了那人衣衫,他赶忙将沙蟹拂落,可很快就有更多爬了上来,渐渐地再也拂不尽……

  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抱起那人走向岸边,坐进了小船。

  划动船桨驶入茫茫大海,席岫想,或许很快就能寻见另一座岛屿,或许终有一日能抵达真正的渡头,也或许永世漂泊。然而无所谓身在何处,他并不孤单。

  紧挨那人躺下,席岫许久不曾如此安心,一阖眼便即沉入了梦乡。

  梦里新月如钩,幽潭似玉。那人朝他望来,笑得温温雅雅……

  蓦然惊醒,下一刻便是翻江倒海一阵颠簸!海水直扑口鼻,他勉力睁眼,唯见乌云蔽日,大浪滔滔!他慌忙摸索身旁,可一个浪头袭来竟将那人卷入海中,眼瞧就要遭怒涛吞噬!他不管不顾跳下小船,一把紧紧抓住了对方!

  正当此时,那人悠悠打开眼睫,望他一眼,微笑着挣脱了他的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苦涩的海水漫入眼眶,视线不觉模糊起来,他奋力游动,却无论使出多大力气仍旧举步艰难……他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四下张望,可原来船桨早已被他丢弃……倒映眼底的只剩无边无际的汪洋……

  猛地坐起身,席岫大口喘息,第一反应便是去看铁衣,见铁衣伏在床头睡得正酣后,不由松了口气。

  擦了擦额汗,他走出了房间。

  立于洒满月光的小院,席岫朝东边不远处的方向望去,若迈动双腿,只需眨眼工夫就能缩短这距离,但有些“距离”却是肉眼看不见的,以世间任何东西都无法丈量的,遥不可及……

  收回视线,收起纷杂的思绪,行至院子角落,他一手提桶,一手抱起脏衣物前往溪边。

  天色泛白之际,将洗好的衣物晾晒院外,席岫端着木盆又返回屋中。

  铁衣方醒不久,揉着惺忪睡眼朝他走来:“席大哥,我做了个梦……”

  少年面色欠佳,显然非是美梦。

  “我梦见卓宝琴找我比武,输了后大哭一场,害我买了许多零嘴才将她哄回姑山。师兄弟们开我玩笑,说卓宝琴是来比武招亲的,我赢了她就要娶她。那丫头比我还高大壮实,一双金星白玉锤能把青石砸穿窟窿……我姐就够凶了,我再娶这么个媳妇,日子要不要过了!”

  席岫微笑不语,将干爽的布帕递给了他。

  接过帕子,铁衣弯腰在木盆里洗起脸来,边洗边絮絮念叨:“我不过是当着程十河的面说卓宝琴生得丑,本少侠自要娶温柔似水,貌美如花的姑娘,谁知他莫名其妙几日不理我——”

  “咦……”铁衣直起身,脸庞还挂着水珠,呆模呆样地摇了摇头,“这梦里的情形,不正是我离开武林盟前发生的事吗?”

  “你定知是惹了他生气才念念不忘,夜有所梦。”席岫哭笑不得。少年偶尔会令他想起曾经的自己,单纯,率性,从不懂隐瞒心事。

  “卓宝琴生得丑与他有何干系?他生哪门子气?”重新浸湿帕子,铁衣走去床前替程十河擦洗。

  “或许他也会在意旁人的眼光。”

  手底恰巧拭过对方左脸的疤痕,铁衣动作一顿,不禁放轻了力道,小声嘀咕道:“大丈夫有什么好在意长相的……”

  笑着摇摇头,席岫从随身的包裹取出一张银票,想想又塞了回去,紧接摸出两块银子兜入袖袋,道:“我瞧先生屋外已有炊烟,料定是起身了,这些日你们膳食皆仰他照料,彼时情非得已,眼下不该还事事劳烦他。”

  “席大哥说得对,”铁衣作势便迈开双腿,“砍柴、挑水、洗衣、扫地,我别的不多,力气一大把!”

  “由我去吧。”席岫阻拦道。

  铁衣眨了眨眼,神色古怪地看着他,道:“席大哥昨日送先生回家,一送就是半个时辰,现一大早又要赶往他的住处,你待人何曾如此亲热?我猜不只声音,先生容貌怕也似极了你那位故人,才叫你忍不住时时相见?”

  铁衣虽无心机,直觉倒是灵敏得很。

  席岫显然无意与铁衣谈论这个话题,淡淡瞥他一眼,转身离去。

  膳堂里炉火正旺却不见叶枕戈踪影,席岫迟疑片刻,来到对方屋前敲响了门扉,却不料那门竟是虚掩的,“吱呀”一声大敞开来。

  既然“开门迎客”,席岫便也干脆走了进去。

  这室内就如它的外观一般,简朴到简陋。

  中央一副四角桌椅,桌椅后方是张书案,南北两侧分别摆着两列书格,北面书格隔开一处空间,隐约可见其后低矮床榻。踱步屋中,席岫发现与想象的并无出入,尤其那些书,摆放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指尖一一抚过书册,又随脚步来到桌案前,席岫不经意一瞥,便叫某样事物锁住了目光。

  脑袋“轰”地一热,他呆立原地顿觉头晕目眩!

  那事物他并不陌生,象牙为骨,生宣为面,一把被水浸泡无法展开的折扇。

  他捏紧拳头,捏得指节都泛了白,呼吸一下下变得沉重,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恨不能剖开了将里面的东西全挖出去!

  宁肯守在穷乡僻壤,也不肯见他,既然不肯见他又何必留着这把扇子?!

  睹物思人吗……

  手抚上额,席岫自嘲地勾了勾唇。

  好了伤疤忘了疼,时至今日,自己竟还有如此可笑的想法。

  三年前,他们以最绝然的方式分别,三年后若无这次意外,注定天涯海角永不再会,终有一日,他们或许连彼此的姓名都将忘记。极少人能不求回应始终如一地守候一份情,何况这情千疮百孔早已面目全非,宛如被水浸透的折扇,一旦展开,扇面就会破碎。

  这道理他懂,叶枕戈也懂。

  相见不如不见。

  别开视线,席岫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他刚刚移步膳堂,叶枕戈便揣着新鲜蔬菜后脚跟了进来。

  一抬眸瞧见对方,叶枕戈明显怔了怔,随即换上副笑容,问候道:“昨夜休息得可好?”

  微微颔首,席岫从袖袋取出两块银子平摊在了掌心,道:“感谢你对本盟弟子仗义相助,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我也要吃饭,多煮一两碗粥不过顺便而为,无功不受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银子我不能收。再者此地民风淳朴,家家户户垦荒耕植,一无茶楼面馆、二无赌坊酒肆,有银子也无处花销。”叶枕戈摇头谢绝。

  “此地用不着,谷外自有用得着的地方。”席岫早预料会遭他拒绝,如此才将百两银票换成了二十两银子。

  叶枕戈又摇了摇头:“我不出谷。”

  他的回答着实叫席岫有些吃惊。昔日风波早已平息,隐患业已消除,他因何言之凿凿绝不出谷?当然,他不肯出谷的理由更不会是自己……

  收回银子,席岫道:“我不强人所难,如果有其他事需在下代劳,但说无妨。”

  叶枕戈当真思考了一番,随后走向灶前,将铁钩伸进灶肚朝外一拨,一个焦黄的馒头便骨碌碌滚落地面。他隔着衣摆拾起馒头,拍了拍木灰,这才递向席岫:“尝尝热透了没?”

  轻笑一声,席岫接过馒头,咬了一口顿觉唇齿留香,比吃过的珍馐都要美味。

  冷淡的态度与刻意的疏远毫无意义。

  昨夜梦醒,席岫方知自己大错特错,即使没有一个对视,一句交流,叶枕戈仍是他无法忽视的存在。他不能奢望叶枕戈大发慈悲放他逃离那无边无际的汪洋,想解脱唯有自救。

  不急。

  席岫告诉自己不必急,等程十河恢复如初,等待尘埃落定,他将亲手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