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四十七章 

  在凶神恶煞,满身铜臭味的施大夫衬托下,先生温柔体贴,古道热肠,简直活菩萨再世!讲述起这些日点滴相处,铁衣滔滔不竭,对后者的欣赏信任一览无余。

  席岫耐心倾听间或附和两句。试想困顿之际有人雪中送炭不求回报,莫说铁衣,换自己也难免深受感动。然师父以外他见过的第一个人,所教他第一个道理便是:人心复杂岂可只观表面?

  何况这“活菩萨”的“功德”他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席大哥因何叹气?”铁衣纳闷自与先生打过照面,席大哥就仿佛心事重重。

  若非提醒,席岫毫无所察自己竟在叹气,他急忙收敛情绪,轻描淡写道:“你留守照看程十河,我去往请教先生一些煎药事宜。”

  言罢走向隔壁,推开屋门即闻药香扑鼻。

  席岫放眼打量,一张长桌正对视线,桌上摆满了药包。而紧挨长桌的东侧墙壁开着扇窗,窗下端坐一名布衣人,表情专心致志,正手摇蒲扇扇动身前炉火。

  那人眼也未抬,显然不打算“假戏真做”。

  这场重逢无人期待,无话可说,无旧可叙。

  席岫沉默地走向桌前,随意挑选两包药解了开来。其中药材他认得极少,能做的仅是比对每一包内容相同,如此至少证明药乃一人调配,排除或被动过手脚的可能。此举将他怀疑之心昭然若揭,可他本就无意隐瞒;预料不出他这点心思,叶枕戈便不是叶枕戈了。

  待检查完毕,席岫眨了眨酸涩双眼,重新望去窗下。

  叶枕戈仍全神贯注盯着炉火,时而摇扇,时而静坐,仿佛丝毫不觉枯燥。

  席岫清楚他耐性极佳,能够引而不发,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亮出底牌。何以起死回生身在溪谷?与施明卉是何关系?会否别有用心?诸多疑问困扰着席岫,甚至叫他考虑过最坏情形:操纵程十河生死意味着操纵铁衣,二人背后还有整个武林盟……

  立场相同时,叶枕戈是得力助手,可一旦立场相异就是最糟糕的对手!

  真刀真枪比拼,自己胜券在握,然而叶枕戈所长从非武力……

  额角蓦地刺痛,席岫匆匆垂下了眼帘。

  那些已淡忘或即将淡忘的过去再度被一一唤醒,记忆似洪流几欲冲破心防,耳边不停敲响的警钟令他如临大敌。他缓缓闭眼让思绪平复下来。当务之急乃程十河伤势,他必须摒弃杂念,以免草木皆兵,自乱阵脚。

  日头西斜,一阵凉风从窗外吹拂而入,拂去了心头焦躁。

  打开眼帘,席岫送出了审度的目光。在他的注视下,叶枕戈端着药壶来到桌前,小心翼翼倒入碗中,搅拌片刻,状若无意地舀起一勺含入口中,喉头微颤着吞了下去。

  一者摆明怀疑,一者自证清白,彼此心知肚明无须赘言。

  喂程十河喝过药,叶枕戈“功成身退”出言告辞,席岫“好意”送他一程,遂并肩离去。

  十步、五十步、一百步?总之立于叶枕戈院外时,席岫一回头还能瞅见医馆篱笆上打蔫儿的喇叭花。两地咫尺之遥,他提议相送,对方却不推辞,唯一解释便是这人有意邀他入内一叙。

  果不其然,但见叶枕戈启唇道:“原想请你进屋喝茶,奈何近日忙碌,家中已滴水无存。”边说边不经意望了眼院内的水缸。

  程十河的命在对方手中,莫论一缸水,便是要他当场凿口井,他也不能拒绝。

  上前提起木桶席岫径直去了村东,先前赶路,他曾偶遇村民在一条溪中汲水,因此轻车熟路抵达了目的地。只是这厢挑水,叶枕戈那厢用水,他往返了七八趟才得以将水缸填满。

  歇脚院内,抹了把汗,席岫环顾起四周。

  除了眼前颇为寒酸的一间木屋,西侧还搭建着座膳堂,透过半敞的窗户便可窥那人忙碌身影。

  那人站在灶台边,正将锅里烧好的水舀入木盆,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面容,他试探着将手伸进盆中,又立刻被烫得缩了回来……

  虽说已非家财万贯的少爷,但以他能耐,想过安逸舒适的生活并不难,却为何抛弃繁华隐居这贫瘠之地?

  席岫想不通,可他想不通的又何止一两件事?

  迈动沉重双腿,席岫推开了膳堂的门,朝那背影道:“若无其他事,我先告辞了。”

  闻声回头,叶枕戈嘴角浮现一抹笑意:“辛苦你了,喝杯茶吧。”

  席岫刚要婉拒,就见他已捧着茶碗走来,然未行两步竟被脚底湿泥滑得趔趄了一下,一碗水尽数泼洒而出。想也未想,席岫赶忙去扶,岂料叶枕戈身形一顿,下一刻便站稳在他面前,语带愧疚道:“抱歉……”

  席岫这才念及自己处境,朝衣摆一望旋即冷了脸!

  衣裳被水溅湿实无须大惊小怪,可那水若是茶水,衣裳若为银裳,溅湿部位恰巧位于胯间,只怕任谁也笑不出声。

  “日入时分正值村民农耕而归,偶遇难免尴尬,再者被铁衣瞧见也要费一番工夫解释。不若我借你身衣裳换下,正巧有热水亦可一洗疲惫。”

  一愣抬头,席岫直直看向叶枕戈。

  若非对他有相当了解,席岫不会质疑这份好意,可稍作细想即知,叶枕戈不是挟恩图报,更非莽莽撞撞,笨手笨脚之人。他使唤自己挑水又不慎将茶水溅出,只为以最合适的理由留下自己,在最恰当的时机聊表心意。

  三年光阴,杳无人烟的溪谷坐落一处村庄。三年光阴,应翎退居幕后,将无攸坊全权交予阮黛打理。三年光阴,顾栖涯的商帮遍布江南。三年光阴,崔厌厌与崔琢不知所踪,沈初行销声匿迹。

  光阴荏苒,何来一成不变?

  可叶枕戈丝毫未变。他善察人心惯常利用人心弱点,他仿佛永远玩不腻这个游戏,不懂何为坦诚相待。他丝毫未变,席岫却依旧猜不透、看不穿,他的示好是出于真心亦或另一场骗局的开端……

  视线自他面庞移往灶台,席岫走向那为自己“精心”准备的热水,举手探了进去。

  “当心烫!”叶枕戈忙攥住他腕子。

  “烫吗?”席岫道,“我不信。”

  松开束缚,叶枕戈道:“夏日炎炎,滚水一时半刻凉不下来,若执意尝试定会被烫伤。”

  席岫同样心平气和道:“尝过被烫伤的滋味,疼痛才能留在心底,遗忘一次就要再疼一次,直至牢牢记住。你阻止我只因你也明白这个道理。”

  抿了抿唇,叶枕戈歉然道:“怪我思虑不周,这水着实烫了些,你舟车劳顿想必极需休息,我便不强留了。”

  “告辞。”拱手一礼,席岫转身离去。

  他一路折返医馆换下衣衫,莫说村民,便连铁衣也未遇见。

  银月横置桌面,席岫坐在桌前,双眼仔细地描绘它的轮廓,仿佛那并非冰冷武器,而是有血有肉一具活物。腕间似仍留存着叶枕戈掌心温度……自己实该庆幸叶枕戈饱读医书只为打发闲暇,到底不比把脉听诊的大夫。

  否则——

  “吱呀”一声,铁衣推门而入,瞥见席岫神情似有不悦,便误以为是对方怪他擅离职守,遂讪讪道:“席大哥,我方才内急走开了会儿……”

  “半个时辰后叫醒我。”起身拉开长凳,席岫怀抱银月躺了下去。他此行换过三匹马儿,磨破两双靴子,夜以继日的赶路早已令他疲惫不堪。

  “你多久未合眼了?半个时辰怎么够?”

  “这话该对你自己说。你照照镜子即知现在的你不比程十河强,他醒后若见你这副模样,定要再被吓晕过去。”

  擦拭身躯、清理污浊、换洗被褥,服侍一个卧病在床昏迷不醒的人,远不止喂饭喂药那般简单。

  铁衣惊得捂脸大叫:“当真如此可怖?!”

  低笑一声,席岫轻阖双目,掌心温柔地抚过银月,道:“别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