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四十六章 

  沸腾的血液鼓噪着涌入心脏,几乎要随剧烈的心跳冲破胸膛!手指不住颤抖,喉头不知不觉上下吞咽,所有所有都宣誓着席岫极度的渴望。他的灵魂干涸了太久,犹如银月一般无论舔尝多少腥甜,最中意的仍是眼前这初始的纯粹的血。

  两年前应翎问他,假若叶枕戈活着,他会怎么做?那时他一笑置之,不以为然……但如今看来可笑的并非应翎。是自己低估了叶枕戈,更低估了沈初行。沈初行之所以拒绝他靠近“尸首”不是怕他对往生者不敬,而是怕他察觉叶枕戈根本没死!

  叶枕戈正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一袭布衣也难掩那如玉温雅、如明珠流光溢彩。三年时间,这人竟无丝毫变化,仿佛曾被银月穿透的不过一副躯壳,坏掉仍有新的替代,哪个真,哪个假,永远捉摸不到。

  也或许全是假的……

  历经短暂亢奋,席岫长长浅浅呼出口气,让心回落胸腔,任视野一点点扩散开来——缠绕篱笆的紫色花朵,篱笆外星星落落的房屋,一望无垠的树海……天高地迥,阡陌交通,而布衣人只是浓墨重彩中不起眼的一笔。

  接着,他重新凝聚视线看向了对方。

  即使已没有被利用欺骗的价值,他不想输,不想输给眼前人。这无谓的尊严幼稚又可笑,然而若不高高竖起,他不知还能用什么去面对。

  叶枕戈微笑回望,眼角、嘴角,弯着适宜的弧度。

  ——就像,当年他与他初遇时的笑容一样。

  席岫不由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拳头,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一旁铁衣早已按耐不住,问道:“先生,你们认识吗?”

  回想席岫一脚踹门的架势,还以为屋外访者是他苦苦寻觅的仇家,眼下观之仇家虽不至于,但这诡异气氛却叫铁衣更糊涂了。三年前,铁衣与叶枕戈曾有一面之缘,可他向来不屑攀交江湖名流,世家子弟,不记得对方并不奇怪。

  叶枕戈不言不语,看着席岫轻轻眨了眨眼。

  此人思虑周密,脱口成章,问题面前极少迟疑,所以仅是眨一眨眼,席岫也猜出他心有犹豫——若坦言相识,那段经历从何说起?若道不识,万一被自己拆穿岂非笑话!

  “先生和我一位旧识嗓音十分相似,那位旧识曾在我初入江湖时给予许多帮助,奈何后来下落不明,无缘再会。方才耳闻熟悉声音一时难抑激动,惊吓到了先生还望海涵。”席岫抱了抱拳,一锤定音。

  “言重了,”叶枕戈果然顺杆而下,回礼道,“想必阁下就是铁衣时常提起的席大侠?”

  “大侠不敢当,在下姓席名岫,请教先生如何称呼?”

  “张三,李四,随你如何称呼。”

  席岫挑了挑眉:“何出此言?”

  “先生隐居于此便是前尘尽释,席大哥莫要追问了,”不明暗潮汹涌,铁衣仗言道,“先生在村中开设书坊,很受尊敬。”

  瞧铁衣一脸忿忿不平,席岫心觉好笑,想叶枕戈“功力”不减当年,短短月余,就让自己的小师弟替一介外人“教训”起了他这朝夕相伴的师兄。他当真一笑,语含愧疚道:“先生见谅,是席岫唐突了。”

  “哪里,”右手拎了拎食盒,叶枕戈眼望二人笑道,“巧在今日多做了些饭菜,大侠若不嫌弃便一同用膳吧。”

  巧?

  世事多有巧合,却不该用在个攻于算计的人身上。自铁衣将信送往武林盟,到武林盟派人前来,前前后后的时日不难推测,甚至来的人是他也或许早于叶枕戈意料之中。然巧合也罢,算计也罢,无关紧要。

  侧身展臂,席岫客气地点了点头:“请。”

  两碟素菜,三碗面粥,招待客人显得过于粗淡,可他毕竟不是来作客。当他与铁衣在桌前风卷残云时,即见叶枕戈端着剩下一碗粥走去了床边。

  程十河无知无觉,与其说喂不若说是强灌,免不了一半入口一半洒漏。

  斜睨一眼,席岫放下碗筷,上前扶起了程十河。叶枕戈亦无赘言,将手中帕子递给他。席岫了然接过,一手掰开程十河下颚,一手擦拭他嘴角。合作间倒是默契十足。

  喂完粥,扶程十河躺回,席岫注视叶枕戈,随口道:“你吃了吗?”

  点点头,叶枕戈仿佛未觉不妥,提醒他道:“你也快吃吧。”语毕起身离去。

  席岫目送他背影直至消失,才转望铁衣道:“关于这位先生,你认识多少?”

  “先生人很好,”铁衣不假思索道,“自施明卉离开山谷,便是先生每日不辞辛劳送饭煎药。”

  心头猛地一跳,席岫拧眉道:“饭是他送,药是他煎,你就如此放心将一切交予外人?”

  铁衣委屈地撇了撇嘴:“施明卉骂我笨手笨脚根本不懂照顾人。她说一服药需熬足两个时辰,每刻钟仍需改变火候,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她信不过我,不许我插手煎药,说不想千里迢迢赶回时,等着的是一具死尸。”

  “我有求于她,她说东我怎么敢往西?”铁衣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含混不清,“爹信不过我,施明卉信不过我,我闯了天大的祸连自己都信不过自己。我真没用,不值得程十河舍命相救……”

  眼望桌后垂头丧气的少年,席岫挪步他身旁,拍了拍他肩膀:“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我说错了吗?”铁衣激动道,“你们眼里我连程十河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能换他一命,要我死我也绝无二话!”

  看了看满脸涨红的少年,席岫干脆坐回桌前慢条斯理喝起粥。

  铁衣一愣,忽觉不安。

  席岫武尊大会上的风采深深烙印于他心底。潇洒俊逸,身手不凡的男子是他心目中无冕之王。不在乎恶意中伤,不介意流言蜚语,不追名逐利,行事果断,顾全大局,所托任务绝无失手,仿佛一座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铁衣崇拜席岫,可说到底,他鲜少有机会与对方私下相处。席岫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对什么感兴趣对什么不感兴趣,他一概不知,包括脾气。

  “席大哥?”铁衣小心翼翼试探道,“你……生气了么……”

  喝净碗底最后一滴粥,席岫才抬眸看向了他,道:“我马不停蹄赶来此地不为任务,只为完成一位父亲的嘱托,为让一位姐姐放心。身在平常人家,盟主早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可他肩负重责,卸任前仍有许多事需他亲理;而因担忧你的安危,铁凝日日以泪洗面,非要与我一同上路。”

  “我姐她——”少年吓得跳起来!

  席岫继续道:“铁衣,关心你的人很多,想想你年事已高的父亲,身怀六甲的姐姐,若你遭遇不幸,他们怎么活?”

  铁衣闻言瞬间湿了眼眶。

  席岫站起身,举掌抚上了少年头顶,曾经矮小的少年,如今个头已与自己相差无几:“你带程十河逃到此地时他已没了心跳,可你并未放弃,遇见施大夫是你们的运气,然好运只会降临在懂得坚持的人身上。铁衣,我相信你长大了。”

  泪水无声滑落,铁衣死死咬住了唇。长至十八岁,他不曾在人前掉过一滴泪,他以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却只是他被保护得太好太好。

  为证明独当一面的能力,他不顾父亲阻拦离开武林盟,不顾程十河劝解执意挑衅“万毒手”封三娘。江湖皆知慈因圣女与封三娘义结金兰,情同姐妹,可一名男子的出现却是叫二人反目成仇;慈因圣女重伤封三娘,封三娘发誓报仇,为练就绝艺跳入万毒窟容貌尽毁。

  “素玉心经”被盗,铁衣认定封三娘嫌疑最大,可结果不仅未探得秘籍下落,反惹封三娘雷霆震怒,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铁衣初出茅庐岂是她的对手?而为护铁衣周全,程十河挡下杀招不慎身中“烛阴之毒”。

  林海溪谷位于万毒窟以南,虽非往返瞿州必经之地,但周遭群山逶迤,云苫雾罩,铁衣慌不择路迷失方向,误打误撞闯入村落,这才被热心村民带至医馆求救。

  铁衣一面拭泪,一面娓娓道来。

  他的话,席岫自然信,相信遇见施明卉和叶枕戈皆属偶然,可“偶然”未必不会被有心人利用……念头刚一升起连忙打住,席岫正色道:“此毒既是封三娘独门绝技,她便无法可解吗?”

  铁衣答道:“烛阴毒乃封三娘苦练数年用以克制素玉心经的绝招,她誓杀慈因圣女岂会去钻研解法?不过她倒是另指了条路给我。”

  无垠海“织命女”盛名扬外,一根织命神针能解天下毒,可无垠海虽名为海却是座随波逐流的浮岛,无缘者一生难觅其踪。

  “程十河身中之毒七日便是死期,短短时间叫我去哪儿寻这小岛?封三娘指的分明是条死路!”眼底水光闪烁,铁衣不甘地握紧了拳头。

  若封三娘认定唯织命女能解此毒,施明卉又何来自信与之相提并论,夸下海口?他究竟是何身份……

  沉思片刻,席岫道:“你观那位施大夫有何特别之处?”

  “除了爱钱如命,与普通女子无异。”

  这屋内连面铜镜也无,哪儿像女子闺房?席岫大感愕然,沉默了会儿才道:“施明卉能将你们托付先生,想是二人关系匪浅?”

  “我看未必,”铁衣凉凉道,“施明卉对先生爱答不理,活像先生欠了她几万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