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二十二章 

  审视过青砚伤势,姚星主命其退至西厢休息,他倒非体恤下属,只是“黄泉”一日未渡尽青砚需一日安好。毁掉一手栽培的心腹甚是可惜,然与报复的乐趣相比不值一提,况且易主三年,再忠诚的狗也难保不生外心。

  离开厅堂,姚星主一脸沉思地返回了内室,眉头深锁立于案前,碾墨挥毫绘出了一幅画像。画中人手持长戟,英姿勃勃气势如虹。

  听蝉衣楼复命,他们曾兵分两路追击叶枕戈与沈初行。叶枕戈负伤躲进深山,及至再度现身,身边就多了这名青年同行。

  谜一样的高手。年轻,俊美,江湖中却从未听闻他的名号。

  席岫来历,姚星主有些好奇,但也仅是一点点好奇;相较台面上的“协从”,在身后操控的叶枕戈才是需要防备的对象。

  撇开个人恩怨不论,造船图纸乃姚族落地生根的伊始,泰和城百年根基的基石,要他拱手相赠简直天方夜谭!最好结果,叶枕戈选择放弃,随叶家押送大船离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最坏结果……

  烦躁地将画像掷往一旁,姚星主自袖口取出信笺平展了开来。

  真假两份遗嘱,内容同样匪夷所思。

  姚星主乃姚雪封一手带大,他没有质疑过父亲任何决策,父亲犹如天神,其言即是圣谕。年幼时他只能站在角落看大哥接受赞许与封赏,而随年纪渐长彼此很快分庭抗礼,一把神兵、一匹宝马,甚至聪明伶俐的婢女都会成为他与大哥竞争的目标。

  大厅那张貂皮牀单,便是他最为得意的战利品之一,他至今都未忘记,父亲奖赏自己时大哥的神情。

  多年相争使得兄弟貌合神离,临近最后关头,就算明知一场厮杀也已无妥协余地。

  姚鹤枝不仅安排了奉胥运河的埋伏,他同样收买一批杀手,结果出师未捷被姚星主拦路剿灭。漫长等待令姚鹤枝如坐针毡,当听闻蝉衣楼得手后便孤注一掷决意下毒!他清楚继承人若是自己,这封遗嘱将永远到不了泰和城;若非自己,姚星主定会将遗嘱重新送还叶少爷,并改派蝉衣楼暗地保护,届时想再得手便难上加难!

  他无情之举叫姚星主恨怒交加!原打算以牙还牙任其毒发身亡,可假遗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内容又着实蹊跷,思量再三,姚星主终是忍下愤怒改变了心意。

  置之死地而后生……

  视线自简简单单只写了七个字的信纸移往一旁缣帛,看着熟悉笔墨,姚星主扶额闭了眼,一瞬间脑海全是姚雪封音容笑貌。母亲早逝,他人生最大意义是获得父亲认可,可父亲遗嘱却并未写下他与大哥任何人的名字,起笔便是:吾儿,唯生者为下任城主。

  唯生者为下任城主……

  一山岂容二虎?一把交椅如何坐拥两人!

  “哈。”自嘲一笑,姚星主转身扭动了机关,他无时无刻不想看看那张脸孔,越是痛苦悔恨,才越能抚平他的心。

  是夜,一道黑影忽隐忽现,有惊无险躲地过巡卫,几个起跃后落脚别院,自虚掩的窗户跳进了西厢。摸黑褪去衣衫,躺上床的工夫那人立刻眼皮一翻,道:“少爷投怀送抱也不问我有无心情,退一步讲有心情也要有命享,少夫人问罪我吃不了兜着走。”

  床内响起温柔笑声:“咦,他哪是这般小气?”顿了顿,续道,“我打过招呼的。”

  “哈,好大出息!”沈初行头枕双臂翘起二郎腿。

  叶枕戈不以为忤,正待询问此行经过,突然鼻尖微蹙嗅出一丝血腥:“你受伤了?”

  沈初行一摸颈子,掌心果然带起一股潮意。

  三刻钟前,他刚刚造访了姚星主居所,原想青砚伤势沉重必定虚弱不堪,岂料尚未靠近便被反扭手臂,横刀颈间。他忙以“叶子”暗示,又传达了“两日后亥时走密道出城,自有接应”的口讯,适才虚晃一招乘隙逃命。

  “皮肉伤而已,”沈初行满不在乎道,“青砚若存异心当下擒住我便是,我能全须全羽归来证明一切顺利。”

  “初行,这些日辛苦你了。”

  “辛苦事小,摊上的麻烦事大,”沈初行晃着脚不置可否道,“我们手握青砚弱点,威胁他即可事半功倍。赌图纸?姚星主一个连兄弟都下得杀手的人,不为难你就不错了,怎会叫你如愿?如此愚蠢的计划……你当然想不出,但认同这个计划就是你的失误。顾栖涯因此不得不接手你制造的麻烦,他什么脾气,你还不了解吗?”

  “嗯……”叶枕戈沉吟一声,道,“你打算如何说服他?”

  “一哭二闹三上吊……自然不行,他软硬不吃,何况极为厌你。”

  叶枕戈讶异片刻才道:“此话从何说起?”

  “记得有次你把咬了一口的芙蓉糕喂给双瑞,双瑞却闻都不闻,那芙蓉糕后来被顾栖涯捡走了。他长至十岁尚不知饱腹滋味,活得还不如你养的一条狗。如今他打理叶家看似风光无限,可你一日是叶家少主,他一日名不正言不顺,对一个饿怕了的人没有比之更大的威胁。”

  沉默了会儿,叶枕戈淡淡道:“叫他安心吧。”

  时间匆匆,转眼已是大典当日。

  在相隔半年的两件“白事”后,泰和城终于盼来了举城欢庆的喜事。

  百姓沿大道从内城城门排至外城,相迎六畜车辇,仰望守护这片土地太平的威仪城主。

  欢呼震耳欲聋,人人喜不自胜,连牙牙学语的孩童也在母亲怀中拍着小手。

  姚星主嘴角含笑,眼底一片平和。他心知座椅之上若换作大哥,百姓们一样欢欣雀跃,无人在乎他走过怎样一条荆棘之路,也无人知晓粉饰光鲜的乃至亲之血。然而他并不后悔,自古成王败寇,异地相处,苟延残喘的机会大哥也不会施舍于他。

  巡游完毕,以姚星主为首,列队浩浩荡荡登上城墙,告慰先灵,祈求庇佑,最后由长老移交印章完成继任仪式。

  姚星主大设宴席招待百姓,九十九桌铺张开来蔚为壮观,桌上酒水菜肴不断,一批批迎来送往。百姓们难得进入内城,不仅一饱口福也一饱眼福。姚星主更亲手为当年出生的婴孩佩戴长命锁,神态和蔼视如己出。

  天色渐晚,百姓们尽兴而归,城中另辟场所慰劳忙碌了整日的家仆侍卫。

  与此同时,灯火通明的大厅坐满了身居要职的管事。姚星主举杯慷慨陈词,感激众人昔日扶持之恩,往后仍需仰赖。众人齐齐回敬,大赞城主爱民如子,胸怀志远,无怪乎自少便得老城主器重。真情假意,虚虚实实,一番热闹寒暄。

  随后,姚星主单独敬过三位长老便举步移向了旁桌青年,端起他面前酒杯,显然不容拒绝:“近日多有怠慢,还望叶少爷担待啊。”

  叶枕戈逢迎道:“哪里哪里。”

  此时一只手忽地斜地伸过夺走酒杯,朗声道:“这酒滋味实在普通,城主何不拿珍藏的‘怀裙’与大家分享?”

  此言一出席间骤然冷却,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俱是面色尴尬,静默无声。一来,这等场合若无城主发话,轮不到下属插嘴;二来,那出言不逊的青年乃叶家随从,城主尚且要留三分薄面,他们岂敢责难?

  几不可察地皱了眉,叶枕戈沉声道:“你醉了!”

  席岫双颊泛红,眸里一片迷蒙水光,笑容轻得仿佛浮在脸上,展臂搂住叶枕戈,将酒杯送去了他唇边:“不信你尝。”

  叶枕戈一面推挡一面急点席岫穴道,眼瞧他瘫软在地,立刻便有两名家丁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他离去。

  “叶某管下不严,请城主原谅。”

  绝口不提席岫失礼,姚星主大度一笑邀叶枕戈共饮。今日,他不想让任何人,任何事扫了兴致!

  被小轿送回别院,静待脚步渐远,席岫揉着胸膛自床中坐了起身。估摸叶枕戈当真气恼了,下手毫不留情。原本他只需装醉,夺酒、提及“怀裙”,皆一时兴起。

  毫无悔意一笑,席岫换好行装从后窗跃出,眨眼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下。

  较之以往,今夜守备薄弱松懈,沿叶枕戈所示路线绕过巡卫,席岫停步一座楼前,一跃而上,像只灵敏的豹子伏低了身体。近处一间大屋,大屋周围每隔六步便有侍卫镇守。席岫掏出石子掷入一旁灌丛,两名侍卫立刻发出警告上前观视,他瞅准时机跃至屋顶,摸索到沈初行留下的数个记号,一一掀开松动木板,倒入麻油扔进了火折子。

  片刻光景但见浓烟滚滚,侍卫们顿时乱作一团,一些人冲入又冲出,手忙脚乱寻找水桶,一些人奔走呼号,慌不择路!

  静夜里忽闻喧闹!姚星主神色一变振袖步出,其余人纷纷急追直上!

  大火烧了整宿。

  天色泛青时,姚星主立于废墟,眼望一张张绝望的脸不禁深感疲惫。

  泰和城自成一国,百姓按资产丰薄,土地多寡缴税纳粮,若逢灾年,泰和城则肩负济民之责。粮仓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首当其冲便是内城断炊,征收百姓余粮只能解燃眉之急,毕竟杯水车薪难以为续,而泰和城向来与各地势力无密切走动,一时间从何处筹集这些粮食?

  胜利的喜悦转眼烟消云散,四周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浮动的灰烬像张牙舞爪的鬼差,怨气冲天誓要索命。

  惩罚吗?凭什么!

  姚星主不信邪,但很快便发现粮仓着火仅是开端!青砚与姚鹤枝同时消失,紧接着顾栖涯的拜帖也送入了城中,世事焉能如此巧合?

  一者重伤,一者垂死,青砚带着姚鹤枝绝无机会避开城门重重守卫,即使逃了出去,以二人情形也是寸步难行。

  声东击西,里应外合,有能力谋划此事者已无需猜测……

  叶枕戈作客泰和城,缺一根汗毛追究起来都是他的责任,何况叶家已扎营城下,大哥行踪亦在其掌控,自己深陷被动,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姚星主留下拜帖决定压一时是一时,泰和城虽距乾宁千里之遥,可他亦有耳闻,五年前叶晴将生意全权交由顾栖涯打理,许多老字号陆续挂上了叶家牌匾,“崖无涯,修罗顾”名噪江南。叶枕戈已然令他焦头烂额,对上顾栖涯恐怕分身乏术。

  姚星主恼恨自己妇人之仁,早知斩草除根,也不至于今日祸患无穷!

  追根究底无非图纸,他不是莽夫,懂得避害趋利,图纸重要但重不过辛苦经营的一切。

  “再说一遍!”姚星主怒火中烧。

  家丁吓得双膝跪地:“叶少爷一个时辰前刚走,让小人转告‘悦来客栈’等候大驾。”

  “为何不禀报?”

  “昨夜粮仓失火,小人猜您正为此操劳,不敢随意打搅!”

  姚星主火急火燎奔来,结果别院已人去楼空,可令他更没想到的是,当他怀揣图纸马不停蹄赶往客栈,迎接他的竟是个陌生人。

  那人灰袍长袖,儒衫方巾,面容清秀白皙,手却比脸更白几分,轻轻弹了弹袖角,揖礼道:“鄙人顾栖涯,初次见面略施薄礼一份,还望笑纳。”

  顾栖涯的现身实在出乎预料,然而那份“薄礼”尤震得姚星主瞠目结舌!

  “城主只需快马加鞭将此信送往金源,便可保泰和城无后顾之忧。”顾栖涯道来仿佛轻如斗米。

  “好、好……”姚星主狂笑不止,他还妄图打探大哥下落,可对方只给他两条选择:要么公平交易,要么人财两空。

  放下图纸,取走信函,姚星主冷冷道:“今日大恩,来日必报!”

  顾栖涯又一次轻弹袖角,他面貌文弱犹似书生,嗓音却浑厚低沉:“鄙人奉命行事,城主任何疑惑可当面询问少爷,不过……再迟只怕追不上了。”

  言罢,指了指某个方向。

  “告辞!”姚星主转身就走。

  目送他背影离去,顾栖涯面色冰冷地坐在了桌前。

  “啧!”随一声愤懑,一道人影自梁上跃下,“为何透露他去向?你不知距此地越远越危险!”

  “沈初行,关心他是你的事,我无义务替他善后,”斜睨对方一眼,顾栖涯沉声道,“惹了麻烦就想金蝉脱壳一走了之?三千石粮食岂是天上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