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二十三章 

  叶枕戈临行前曾想见顾栖涯一面,沈初行却叫他别自讨没趣。顾栖涯正当气头,眼下又要自金源借调粮食,又要遣人护送青砚,还要担心姚星主怒而毁约;图纸便也罢了,若带不回十艘大船如何向义父交代?

  叶枕戈叹了口气,不难想象那人的愤怒,于是作罢。

  正事谈完,沈初行嘻嘻哈哈寻席岫斗嘴,彼此你一句我一句不亦乐乎,然而临近辞行席岫却像突然变成了哑巴,吝于一声道别。

  见他郁郁寡欢,叶枕戈并未开腔,直行至城外十里方道:“等探望了舅舅我们便回乾宁,很快就能再见初行了。”

  席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琢磨许久,忽而颓丧道:“很明显吗?”

  叶枕戈笑道:“与友人分别会觉伤感,实属常情。”

  “谁——”喉头上下一动,席岫撇撇嘴道,“有些话适合放在心里。”

  叶枕戈摇头叹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已无能教你的了。”

  席岫转身环抱住他,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贴近他耳边暧昧低语:“师父明明藏了许多本事,之前客栈从师父处学来的‘新招’,弟子一直未有机会施展……”

  “这么快就想着以下犯上?看来为师平日要对你多加管束才行。”叶枕戈嗓音沙沙哑哑,低低柔柔,三分情动,七分纵容,显然无一丝威慑。

  充满暗示的言语令席岫心跳不已,一吻正要落下却蓦地松开臂膀,绕过叶枕戈护在身后,警惕地望向了来路。只见远处尘烟滚滚,数十匹马势如疾风,霎时便驻足眼前扬蹄长嘶。叶枕戈随之一望,面露无奈,心道顾栖涯果真不肯吃哑巴亏,该来的避也避不过。

  “偷偷摸摸走就是叶少爷的礼数?”扯紧缰绳,姚星主一身寒气,面色阴沉地俯视脚下。

  席岫揶揄道:“城门大敞来去自由,你哪只眼睛见我们偷偷摸摸?”

  “这儿不由你说话。”姚星主淡淡瞥他一眼。

  席岫勾唇一笑,扭头问道:“请教少爷,此人此刻是否恼羞成怒了?”

  叶枕戈十分配合道:“观察入微,值得赞许。”

  “我佩服你们死到临头还有心情谈笑风生!”姚星主脸色骤变,拔出佩刀,随行属下亦纷纷严阵以待。

  席岫神情倨傲摸往氅下,却不料被叶枕戈按住了手臂,他诧异一望,就见对方朝他摇了摇头,虽满心不解却仍是收回了动作。

  上前一步,叶枕戈展扇一指四周,不卑不亢道:“城主若决意动手,相信结果一定非你预期,我们能自蝉翼剑下逃出生天,又怎会将金焕刀放在眼里?”

  “如此何必多言!”

  “为避免无有必要的牺牲,我想与城主继续祖陵时的‘交易’。”

  心头猛地一跳,收刀入鞘,长腿跨下马背,姚星主沉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叶枕戈颔首:“还望示以诚意。”

  姚星主即刻命属下退往南边,席岫则同时走去了相反方向,离开前不忘警告似瞪他一眼。

  方圆一里转瞬只余两道身影。

  姚星主目光锁在了叶枕戈微微开阖的唇间,伴随温润嗓音,传入耳中的是惊世骇俗的一桩丑闻!

  二十八年前,姚雪封不满订下的婚事执意出走,当众人皆默认下任城主乃二公子姚秋彤时,姚雪封却意料外于两年后继承了衣钵。

  祸根由此埋下!

  姚秋彤听闻,大哥闯荡江湖其间曾心仪一名少女,可少女却与他结拜兄弟叶晴两情相悦。回城之初,大哥常望着少女的画像出神,甚至在叶晴被逼婚时也为成全他们甘愿相赠十艘大船,用情至深。于是姚秋彤投其所好,暗中寻来了一名容貌极为相似的女子,蓝绮兰。

  蓝绮兰长相甜美但刁蛮跋扈,对姚雪封几乎没有好脸色,姚雪封毫不介意,宠如掌上明珠。五年同床异梦,蓝绮兰诞下两子,随姚星主出生,姚雪封对她越发温柔体贴,然而好景不长,姚雪封因故离城数月,却因思念妻儿提前了返回的日子,终是撞破了那苟且之事。

  一个可怜到可悲的女人,看似深爱自己的丈夫只将她当做替身,而深爱的男子也在东窗事发后反咬污蔑。

  蓝绮兰心如死灰,一把抽出丈夫佩刀引颈自刎。

  怀抱逐渐冰冷的身躯,姚秋彤如梦初醒,从此疯疯癫癫,半年后大病一场郁郁而终。

  可姚雪封身体却也日益虚弱,遍访名医难查根由,直到毒师索萨自告奋勇寻上门来。

  毒虫“桑蒲”依附于心脉,损精耗气,短三年,长六七年,此人必亡!简而言之是害人短命无后之蛊,以姚雪封情形观之,此蛊在他体内已至少五年。

  索萨以毒催蛊终将“桑蒲”引出,但姚雪封元气大伤,再不复往日精神。此蛊何人何时所下,姚雪封不予追究,他唯一心魔是他两个儿子,这却也难不倒索萨。一根“天扈丝”泾渭分明,两名幼子的血自“天扈丝”两端融为一体,然则任何一人都与姚雪封无法融合。

  姚雪封率性而为,随遇而安;父亲将泰和城交托,他便接受,爱恋的女子无心,他便放手,即使妻子的背叛他亦能原谅……可半生坦荡,终究又守住了什么?

  姚雪封为仇恨扭曲,苦熬二十年身心已残破不堪,最后时刻,他要收获精心培养的恶毒果实,让仇人之子重演悲剧!

  拖着病体,姚雪封不远千里求助叶晴。

  遥想当年,他十七岁离家行走江湖,与十五岁的叶晴不打不相识结为兄弟。两年后,他收到父亲妥协书信,决定继承家业,可回城不久便听闻了叶晴拒婚的消息;以冯家马首是瞻无有一艘海船敢接叶家生意,叶老爷四处奔走处处碰壁。

  姚雪封遂匆匆赶往乾宁,欲以十艘大船换取叶晴自由,却被叶老爷当场拒绝撕破老脸将他骂走。他心高气傲又恼叶晴没担当不像男儿汉,便与之割袍断义自此决裂!

  岁月如梭转眼二十六载,多年不见却无陌生之感,仿佛昨日他们还打着赤膊使坏地潜入水底,徒留岸边少女焦急等待。叶晴脾气很坏心肠很软,嘴上嫌她烦,可每次都是第一个浮上水面哄她的人。

  美好的年纪,美好的邂逅,美好得不堪回首。

  叶晴到底娶了冯家之女,而姚雪封另择姻缘,仿佛一种默契,谁也不提过往。

  能与他冰释前嫌,姚雪封倍感欣慰再无遗憾。倘若叶晴懦弱,自己比他更懦弱,根本不配拥有一份真情!活得糊里糊涂,不如以死解脱!

  前因后果,半炷香足以讲述完毕。

  姚星主久久不能回神,就算得知真相也感受不到丝毫愤怒。蓝绮兰,姚秋彤对他而言仅仅是两名陌生人,他与大哥必须,也只能是姚雪封的儿子。

  父亲岂会害他?父亲是在考验他!

  姚星主幽幽道:“决定告诉我前,你可有设想后果?”

  “秘密深藏一人肚中才称得上秘密,”叶枕戈并不在意他的威胁,索性直言道,“相识一场有些话不吐不快……过程和结果,你认为何者重要?”

  “故弄玄虚!”

  “很难回答吗?”

  姚星主外表看似沉稳,实则与席岫年纪相当,难免气盛冲动的一面,负手身后,冷哼道:“自然结果重要。”

  叶枕戈温言道:“过程不如人意,但你与令兄平安无事就是好结果。”

  姚星主瞬间醒悟过来,怒斥道:“你们打算如何安置我大哥?”

  “送往太平之地。”

  “如何保证他不寻仇?”

  “我不能,有人可以,你该祝祷此人长命百岁,”叶枕戈反问道,“你呢?”

  姚星主怔了怔,暗暗攥紧拳头:“重逢之日我不会坐以待毙。”

  “我衷心希望没有那一日的到来,”叶枕戈抱了抱拳,道,“有劳相送,就此别过。”

  目送叶枕戈步向席岫,两道背影并肩离去,姚星主缓缓抬手,朝赶至身边的随从下令道:“这般对手让我怎么舍得结束游戏?将画像流入江湖,查清楚跟着他的人是何底细!”

  叶枕戈伪造遗嘱,烧毁粮仓,甚至图纸,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协助青砚放逃姚鹤枝触犯了他的大忌,若不能扳回一城实难消心头之恨!

  跨上马背,调转马头,姚星主默然地遥望泰和城方向……

  恩怨难解,仇恨不休,对错一如云烟,哪儿还看得清来时路?他将在猜疑中煎熬,而大哥也要在恨里苟且偷生,父亲安排的最后一场“竞争”他与他打成了平手,无有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