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二十章 

  扭转花瓶,原本光滑的墙壁上开启一道暗门,青砚持灯引路,姚星主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跟随其后。只容两人并行的甬道通往幽暗地底,愈深愈觉阴冷,空气中渐渐弥漫一股腐败气味,叫人不忍掩鼻。百丈后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四四方方一间斗室。

  逐一点燃壁烛,青砚垂首跪在了姚星主脚下。

  火光照亮室内,照得石床上的人无所遁形,那人有一半面孔神似姚星主,另一半则血肉模糊,溃烂自脸庞蔓延脖颈发出阵阵恶臭,他右眼显然被毁,只剩左边眼珠直直盯着上方,瞧不出一丝情绪。

  “数日粒米未进如何受得了?”姚星主坐上石凳,吩咐道,“青砚,伺候膳食。”

  青砚从食盒端出一碗热粥,舀起一勺含入半口,这才将剩下的送往那人。那人眼波微微一动,阖起了眼帘。

  命青砚退开,姚星主走去床畔,俯视道:“大哥心情欠佳,不若我讲件喜讯与你分享?叶少爷平安抵达泰和城,遗嘱已由长老过目,不日将是我继任大典!”未得回应他毫不介意,继续道,“大哥不好奇父亲遗嘱所写的是你我何人?”

  唇角一勾,姚鹤枝缓缓睁开布满血丝的左眼,嘶哑道:“你会告诉我?”

  “我若如实相告,只怕大哥伤心失望。”

  “休要猫哭老鼠假慈悲。你以为能高枕无忧?今日不杀我,明日必叫你饮恨。”

  “杀你?”姚星主摇摇头,笑道,“大哥若不活得长长久久,岂非愧对辛苦寻来的‘黄泉’?”

  这原是姚鹤枝暗算姚星主之毒,却被青砚中途偷换,投入了前者酒杯。

  “黄泉”无解,一旦身中定然要断送一条性命!

  姚星主语毕坐回石凳,幽幽道:“去吧。”

  青砚一件件褪尽衣衫,赤裸地覆上姚鹤枝,沉腰在他大腿磨蹭片刻,分开后长驱直入。这幅景象甚是诡异,一个面容恐怖的粗犷男子承欢绝色少年身下,明明紧密相连却似毫不相干,男子一只眼空洞地望着屋顶,身体随少年小幅摆动,少年前后抽送腰肢,目不斜视紧盯男子胸膛。

  突然,青砚捂紧口唇一声闷咳,刺目的血红瞬息自指缝流淌,一滴滴落向姚鹤枝,姚鹤枝眼睫一颤,额间青筋暴起,嘶喊道:“杀了我!”

  “黄泉”虽是无解却能渡与旁人。

  手背抹过嘴唇,青砚忽而发狠一般撞击他。

  姚星主平静地望着眼前一幕,声音无波无澜:“冷血如你可以不念兄弟情义,却也会为个背叛者心痛,任何人都有弱点,我亦不例外,这世上你是我唯一亲人,我活一日你活一日。黄泉路上陪着我吧,大哥。”

  黯哑的嗓音似号似泣,断断续续回荡地底,永不见天日。

  三刻钟前,席岫悄悄跟随取走锦盒的家丁来到姚星主住处,藏身许久不见动静,便欲一探究竟,谁知尚未潜入就被青砚拦下,一场风波后才如愿将叶枕戈带离。

  磕磕绊绊回到别院,两厢灯火已熄。

  将叶枕戈安置在床,席岫转而去洗帕子,扭头工夫就见他蜷成一团正揪扯被褥。席岫大惊上前,掰开他手指攥入掌心,急道:“要不要紧?我去找沈初行!”

  “莫声张,院里有姚星主耳目……”叶枕戈面颊潮红,燥热难当,恍惚地看了席岫一眼。

  席岫怒道:“他给你喝了什么?!”

  “‘怀裙’……有催情之效……”叶枕戈额汗淋漓,随酒劲上涌五脏六腑都似燃烧一般,尤其下腹邪火丛丛,腿间已胀得生痛。

  “这有何难,我帮你!”席岫信誓旦旦摸往他下体。

  “稍——”冷汗霎时浸湿后背,叶枕戈面容扭曲,牙关打颤,弓腰缩得更紧了。

  席岫吓得连忙收手,扶上他肩膀道:“怎会这样?”

  “此酒非是要令人欢愉,所以稍稍碰触便疼痛难忍。”

  耳闻此言,席岫简直肺都气炸:“要待酒劲散去吗?”

  不知是被欲望熏染亦或痛苦,叶枕戈眼角泛红,摇头道:“此酒与毒无异,若不尽早逼出将焚伤脏腑,喝下第一杯后我便尝试运功,结果反助长了药效。我猜‘怀裙’是以惩罚侍娈之物,姚星主目的为羞辱于我,我岂能让他得逞。”

  “我去找解药。”席岫提戟便走。

  叶枕戈一把将席岫拽回:“寻去无非是叫他看热闹,未必求得来解药。”

  “他不肯我便闹翻泰和城!让所有人瞧瞧他卑鄙无耻的嘴脸!”

  “尚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席岫,你还记得初行教你的穴位吗?”

  “记得。”

  微笑着点了点头,叶枕戈拔出玉簪在掌中用力一握,玉簪应声断裂。将一半交予席岫,叶枕戈褪去衣衫长发拢往胸前,趴下身,面庞朝向里侧,道:“融泉穴。”

  看了看玉簪尖锐无比的断处,又看了看叶枕戈,席岫犹豫道:“我……”

  叶枕戈缓缓闭上眼,柔声道:“席岫,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帮帮我,好吗?”

  紧抿双唇,席岫骑跨在了叶枕戈腰间,摸索到指示穴位,玉簪却迟迟难以落下。明知是为解除对方痛苦,可一想要亲手伤他,心口便一阵窒闷。

  “做不到就出去,我不想被你看见这幅狼狈模样……”叶枕戈言语决绝,声音却虚弱得无一丝气势,可见已濒临极限。

  席岫咬了咬牙,手腕一沉,玉簪尖端便刺入了肌肤之下,鲜血瞬间渗出,他却不敢停手,随着叶枕戈出声再次移往另一处穴道。他几乎无暇分神,也不知对方是何表情,但从背部汗水就猜得出这人正在极力忍耐。

  十一处穴道逐一“开眼”,叶枕戈盘膝运功,血水不断自孔眼流出,片刻便转为了浓黑,他身形陡然一顿向后倒去。

  席岫展臂将人接住,拨开汗湿额发,低语道:“十艘大船,值得吗?”

  “初行告诉你了吗?”叶枕戈看着他,唇角弯起隐忍弧度,“今夜你去寻我,我很开心。”

  席岫望着那苍白嘴唇,反问道:“我不去该如何?”

  叶枕戈失笑道:“不如何。”

  “事事与你计较迟早气死!”扶他侧身躺下,席岫弄湿帕子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渍,试探道,“若姚鹤枝没死,遗嘱莫不形同虚设?”

  “何以见得?”

  “沈初行说信里根本不曾写下继承者的名字。”

  “多嘴饶舌。”

  席岫悻悻道:“你不讲还不许——”

  “罢了,”叶枕戈打断他,闭目养神道,“当初姚前辈将密函托付叶家,凭的不是与父亲故友之情,而是利益的交换——新城主即位之日,相赠乾宁叶家十艘大船。你现在知道遗嘱上没有任何人的名字,所以姚鹤枝与姚星主必须有一者死亡,才能由生者继任城主。”

  “姚雪封为何要这样做?”

  “许是有他的理由。”

  “那姚鹤枝……”

  “被姚星主留下了一命。”

  沉默片刻,席岫撇撇嘴道:“说什么姚氏兄弟的恩怨关起门就是姚家私事,不容外人干涉,你明明就是为利益设计姚鹤枝,姚星主同室操戈,若一日不‘死’人,你便也一日不会踏足泰和城吧。”

  “设计?”叶枕戈轻声笑道,“我什么也没做啊……”

  “从乾宁到泰和城,若走水路只需十日光景,可你们不仅选择了陆路,甚至被蝉衣楼围攻时故意分道而行,将行程拖了整整三个月。利用姚氏兄弟多年积怨,施压同时以假遗嘱推波助澜,迫使他们自相残杀;你目的不纯,手段不正,还敢讲什么也没做?”

  叶枕戈哀叹一声道:“沈初行究竟告诉了你多少事?”

  咬了口他光洁肩头,席岫恨恨道:“你们原就打算在望崖镇附近让蝉衣楼得逞带走密函,悬崖边遭遇偷袭根本正中下怀!”

  “席岫……”撑起身体面向了他,叶枕戈一字一句道,“那是意外,我绝不会因任何事而不顾你的安危,无论现在你如何看待我——”话未说完就被封了唇。

  辗转一吻,席岫稍稍退开,轻抚叶枕戈脸颊,喃喃道:“你为救我跳下悬崖,我怎会不信你?而且我说过,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掌心叠上席岫手背,叶枕戈凝望他道:“哪怕我是个坏人?”

  “在我眼里你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只是我喜欢的人。但不许你再瞒着我做这些危险的事,”眼底黠光一现,席岫忽而神秘道,“听沈初行讲你此行不仅要带回船只,还要带回造船图纸,但图纸一事却怕会大费周章,我倒是有个主意……”言罢凑近他耳畔一阵低语。

  越听越是讶异,叶枕戈皱眉道:“风险太大,我不能让你冒险。”

  席岫轻哼道:“你不信任我还是没自信说服姚星主?你若不愿便由我去,但我笨嘴拙舌又缺乏耐心,得罪了他想来结果一样。”

  叶枕戈无奈地看他片晌,叹道:“容我再想一想吧。”

  接连数日以忙碌继任事宜为由,姚星主神龙见首不见尾,叶枕戈几次拜访皆被婉拒门外,是故也落得清闲,整日游山玩水足迹踏遍山城。

  泰和城背面一条大河,自北向南流入丹江直汇东海,正面则是与山相接绵延百丈的城墙;城下与每层高台皆有卫队巡逻,越接近顶峰越是严密。叶枕戈同样难逃数百双眼睛的监视,但他闲庭信步,仿佛身在家中一般自得。

  走至处偏僻庭园,草木繁茂,花香扑鼻,坐落嶙峋巨石。叶枕戈挨个欣赏,随后停步于一座巨石前,缓缓抬起了手臂。

  “时候不早了,请叶少爷回屋用膳。”

  叶枕戈似才发觉身边有人,和颜悦色道:“泰和城钟灵毓秀,一块山石亦是天地鬼斧神工,叶某看得入迷,不知今夕何夕了。”

  “承蒙您的赞美,”一成不变的恭敬语气,与之相反的坚决态度,“请!”

  “青砚,你跟随姚星主多年了吧?”叶枕戈无声一笑,自覆盖巨石的常春藤摘下了片叶子。

  “是。”

  “他派遣得力属下做叶某向导,叶某深感荣幸。”

  “叶少爷乃贵宾,岂敢怠慢。”

  “唉,奈何风景再美终有厌腻之时,”叶枕戈负手身后,百无聊赖地拨弄指中嫩绿,“三五日未视其面,叶某甚为想念。”

  注视叶枕戈背在腰间的手,青砚双拳紧握,沉默良久后目光微垂道:“今夜亥时,祖陵。”

  夜幕时分,圆月当空,皎洁的月色宛如白霜铺就地面。寂静的夜,寂静的风,连虫鸣也显得那样寂静。放眼望去,四周碑墓林立,像道道缄默的影子守护着泰和城百年兴荣。

  “选择此时此刻前来,叶少爷果真好兴致。”

  冷漠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传入了叶枕戈耳内,他不为所动,一袭白衣立于碑前,弯腰一拜,轻扬的衣袂风波水月,如仙似幻:“不在迟早,在诚心。”

  姚星主大笑一声,道:“我以为你会知难而退,结果你是个不记教训的人,不过仔细想想,依叶少爷为达目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事手段,也着实非常人作为。”

  叶枕戈回首望他:“凡事无绝对,一条路行不通可以改行另一条,你有拒绝的权利,我亦有说服的决心。”

  “但听无妨。”姚星主双臂环胸,微微眯了眼。

  叶枕戈徐徐道:“数月得你不少关照,叶某想继续这场游戏,但无输赢也甚是扫兴。久闻珍珑台诡奇秘异,棋、武、阵三要融合,不知叶某可有幸见识?”

  怔了怔,姚星主低低笑道:“你拿什么筹码与我谈条件?”

  举扇划过墓碑上“姚雪封”三字,叶枕戈平静道:“你之疑惑,世间除了家父唯有我能解答。”

  表情倏忽一僵,姚星主勃然大怒:“自以为是!别以为我当真不敢动你!”

  叶枕戈轻晃折扇,神态自若道:“迁怒无济于事,我只想留彼此一个相商的余地,我说过,你有拒绝的权利。”

  姚星主不动声色看着他,渐渐恢复了一贯沉稳:“盛情焉有推辞之理,带好各自‘棋子’,三日后午时珍珑台相候!”语毕转身离去,半途跃出一道黑影紧跟其后,待两人彻底融入夜色之下,又一人自暗地走来步向了叶枕戈。

  “你交代的事情已办妥,”趁姚星主和叶枕戈谈话之机,席岫将一片叶子交给了青砚,虽不明意义为何,但观青砚无丁点反应便也未加深想,继续问道,“姚星主答应了吗?”

  叶枕戈颔首道:“你有如此胆识,我自然全力实现,机会难得,这是属于你的挑战,你只需答应与青砚交手万莫留情,不伤性命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