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十九章 

  宽大的马车内气派十足,玉枕软榻,矮几香炉,点心鲜果一应俱全。

  叶枕戈斜卧正中,支额假寐,左右各自坐着沈席二人。

  席岫挑帘观望,此时马车恰巧通过一道城门,随光线忽暗忽明,景致瞬间变化。只见眼前麦浪滚滚,一片璀璨金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正忙碌收割。远处青烟袅袅,麦茬被烧成了灰烬,耕牛在灰烬上开垦着另一番崭新生机。一切悠闲得仿佛一幅画,叫人遗忘了光阴流逝。

  鼻尖一蹙一阵轻咳,沈初行叫嚷道:“呛得要死,还不快把帘子放下。”

  席岫不情不愿瞪他一眼:“难伺候!”

  沈初行满不在乎道:“我最大优点是从不委屈自己。”

  叶枕戈双目半眯,嘴角浮现一丝笑容:“听君一言有如醍醐灌顶。往日叶某念及手足之情,对兄弟过分纵容,以至于他得意忘形,闯祸无数,叶某深受其害。不若你为我支招,如何不委屈自己?”

  “少爷想纵容就纵容,哪个敢作声?”沈初行见风使舵,毕恭毕敬向他献上了一颗蜜桃。

  “不与你胡闹。”举扇推挡,叶枕戈坐起身,渐敛嬉笑之色。

  盏茶工夫后马车缓缓停驻,帘外一名侍卫折腰抱拳,声如洪钟道:“内城不容车马通行,请叶少爷与随同乘轿。”

  三人依序下车,果真可望高耸城门,城下两列守卫着锁子甲配金焕刀,面容严肃,英武非凡。

  当中夹道已久候一台小轿,叶枕戈打量一眼坐了上去,轿夫起轿行步如飞,眨眼便穿过城门。席岫身形一动急欲追赶,却被两把明晃晃的大刀阻拦了去路。

  “休得无礼!”示意手下退后,侍卫抱了抱拳,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请客人稍安勿躁。”

  沈初行怀捧锦盒不便出手相劝,只好客气一笑,用身体挡住了席岫。席岫紧抿双唇,目不斜视望向前方。

  半炷香后,两台肩扛轿终于晃悠悠进入视野。

  沈初行与席岫分别坐上轿椅。沿途风景一览无遗。

  一条百丈坡道正对城门,纵贯九层高台,高台自下而上由宽渐窄,顶峰直耸云霄,远看竟似鱼骨一般……若再细瞧便发现此坡道与高台非人力堆砌,整个泰和内城皆是开山辟地而造。

  轿椅自阶梯而上,石阶仿佛无有止尽,但轿夫大气不喘,甚至跟随家丁亦是脚步轻松。攀登至第三层高台,一行人忽而拐入了碎石铺就的小径,浓密树冠遮挡了阳光,林荫下清风拂面,鸟鸣花香,叫人惬意非常。又行片刻,前方出现座雅致小院,家丁喝停轿椅将二人请入屋内,伺候过茶水便退至东厢等候吩咐。

  一口茶工夫,席岫已里里外外翻找一遍,沈初行实在看不过眼,将他拽到了身边坐下:“我们说是随从,与下人无异,泰和城此等大事轮不到你我参与。何况姚星主处心积虑,到手的却是张废纸,岂肯善罢甘休?少爷一时半会儿是脱不了身的。”

  “密函早已暗中送达,既知姚星主不肯善罢甘休,何必自投罗网任他出气?”虽经叶枕戈提点,席岫仍觉整件事迷雾重重。

  摸往手边锦盒,沈初行笑道:“此行目的若只为送达密函,多得是更加稳妥的办法,叶家也不缺跑腿人手,可既由少爷出马,自非轻松差事。”

  庄严肃穆的厅堂内高悬着一块黑漆牌匾,上书八个烫金大字:海纳百川,安如泰山。

  厅中一张圆桌坐着三位长老,正聚精会神研究信函;隶属叶家的封泥,以姚族技艺纺织的缣帛,缣帛上姚雪封亲笔书信与印章……他们曾辅佐两任城主,确认真伪乃分内之事。

  圆桌旁各一副如意椅,分坐两名青年,其中一名五官深邃,脸庞线条刀劈斧砍,虽有双眸如星,可眸底隐隐阴冷,好似阳光背面的顽石,天长日久生出了厚重青苔。

  三位长老窃窃私语皆面露惊疑,讨论许久许久,为首者才站了起身,抚须笑道:“众望所归,恭喜你,星主!继任大典还请待我等选定吉日后呈报。”

  其余二人同是拱手道贺。

  “辛苦各位长老,”姚星主恭敬揖礼,目光朝手下一瞥,“送长老回转颐苑。”

  将信函移交姚星主,三人鱼贯而出。

  垂眸略略扫视,眼底阴煞更甚,姚星主收起信函,展臂道:“叶少爷,请吧。”

  “请。”叶枕戈微微颔首,随他迈出大厅。

  姚星主居所位于泰和城第九层,而再上便是令人趋之若鹜的巅峰——珍珑台。

  进入院落,姚星主一改沉稳,解了披风扔向奴婢,大步流星朝屋中走去:“好酒好菜备来!我要与叶少爷无醉不归!”

  这座院落外观简朴,内里却极尽奢华,一桌一椅,一瓶一樽皆价值不菲,仅是那榻上牀单便由数百条水貂一簇背毛制成,色皎如雪,柔滑无瑕。

  倚坐榻间,姚星主高举琉璃杯敬向了矮几另一侧:“此酒乃大哥珍藏数年,今日贵客临门,我替大哥做主邀叶少爷同饮。”

  “却之不恭,先干为敬,”叶枕戈仰头喝下,复又自斟一杯,“恭祝你继任城主之位,泰和城风调雨顺,百姓安居。”

  一杯饮尽,他再次举杯:“往后多有仰赖,希望合作愉快。”

  眼见他一连三杯,姚星主才慢悠悠浅酌了一口:“今日我心情甚佳,可惜大哥却不能与我分享这份喜悦。”

  脸庞浮现醉红,叶枕戈微笑着送出视线:“好酒好心情,也该聊些令人轻松的话题。”

  “不妨聊聊我与大哥曾最喜爱的一个游戏?”

  “二公子有此雅兴,叶某洗耳恭听。”

  指尖摩挲酒杯,姚星主垂眸幽幽道:“大哥生前有一样很想要的宝物,恰恰亦是我所钟爱,为公平起见,宝物被戴在了一只野猫脖子上,谁先抓住它谁就能拥有。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它制服,可岂料它竟偷梁换柱,以假代真!宝物原本属于我们兄弟,这场游戏也是我兄弟间的娱乐,结果却被只不守规则的野猫坏了兴致。”

  “人有人的游戏规则,兽有兽的生存之道,宝物既然戴在野猫脖上,便不再单单由人说了算。”

  “哦?你认为它不该死?”

  “它该不该死尚且后话,你敢不敢叫它死可先仔细问过自己。”

  曲肘支上矮几,姚星主探出身,注视叶枕戈双眼沉吟道:“据我所知,叶家家主多年未曾露面,生意一直由顾栖涯打理,你这位少爷名存实亡啊。”

  扇子轻击掌心,叶枕戈淡笑道:“外人作此猜测就罢了,泰和城未来城主如何也看不清形势?父亲能将此等重任委任与我,足见一斑。”

  姚星主亦是淡淡一笑,亲自为他斟酒递上,叶枕戈接过酒杯,腹腔一股火越烧越旺!

  此时屋外一道清冷嗓音,悦耳非常:“启禀主人,叶少爷礼物带到。”

  “进来。”姚星主撩开袍摆走下榻。

  “吱呀”门响,一人手捧锦盒低眉顺眼步入,将锦盒放置厅中桌面,随后又端上了一盆清水。

  姚星主立于桌旁,指使道:“青砚,叶少爷不胜酒力,你好生伺候。”

  青砚领命走向榻前,扶起了叶枕戈。

  叶枕戈心底苦笑,想果真是“鸿门宴”,站稳后便不着痕迹拂开了对方,几步上前掀起盒盖,取出内里之物谨慎盛放入了盆中。

  只见栩栩如生一艘木船,船头蹲坐一位渔夫手握鱼竿,鱼线直垂水底,形貌惟妙惟肖。木船落水不久,四周腾起氤氲雾气,随雾气渐浓,一股冰寒扑面而来,少顷浓雾转淡,更为奇妙的景象展现眼底:那渔夫的鱼竿上赫然钓起条拇指大小的鱼儿,玲珑剔透!

  叶枕戈轻一抚过,鱼儿便落入白色手套,仿佛活物般蹦跳两下,如烟消散。

  “好!好!”姚星主大掌一挥,“青砚,退下!”

  青砚快速地看了看叶枕戈,一言不发躬身退出。

  “这般精巧机关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为,没想到偃师单灵知竟就在我泰和城中!”姚星主兴味盎然,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即刻眸光一暗,愤愤道,“只恨我养了一群蠢货,看你整日里出入一间肆宅,却连其后背景都调查不清!你那两位随从更是清闲,赌坊妓院去了个遍,耍得我的人团团转!”

  叶枕戈摇了摇扇,道:“你成竹在胸,何必多此一举。”

  姚星主神色变得十分诡异,压低了嗓音道:“你究竟打什么算盘?”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扇子指向水中木船,叶枕戈直言道,“遗嘱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可我不仅要十艘渡海大船,亦要你姚家造船图纸。做成了这桩买卖,也益于叶家与泰和城情谊往来。”

  “哈哈哈!”姚星主朗声大笑,边笑边摇头叹道,“船是父亲对叶家的承诺,我自会遵从。可图纸……叶少爷,你何来信心张这样的口?”

  “你可以开出你的条件。”

  “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不切实际的要求省下吧。”

  姚星主冷冷一哼,沉默了会儿,道:“此前我一直想不通,贵为叶家少爷因何要接手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见过父亲遗嘱我总算明白,无利不往,你辛辛苦苦为的是十艘大船,可想要成功获取却必须满足一项条件……”他语带保留,顿了顿才继续道:“表面上你被我与大哥逼得走投无路,实则却是我兄弟落入你的陷阱。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花了足足三个月时间下饵,让我们寝食难安,备受煎熬。临近泰和城之际你开始收线,结果我千辛万苦得来的是一封伪造遗嘱,而大哥得来的是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你害我兄弟天人永隔,自己坐收渔利,还谈什么情谊往来?!”

  叶枕戈不予辩解,只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换令兄与我对谈,他未必有你慈悲之心。”

  “他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姚星主从袖中取出张信纸扬了扬,似笑非笑道,“这封假遗嘱我珍藏至今,一直舍不得丢,那时我以为你乃恻隐之心,不料你竟是挟恩图报,狮子大开口。”

  叶枕戈笑容恍惚,勉强镇定道:“挟恩图报?如此看来,叶某善举并无白费。”

  惊觉说漏了嘴,姚星主英俊面孔一丝窘色,不甘心道:“大哥的命是我留下,若非我安插青砚在他身边,早已命丧黄泉!”

  叶枕戈缓缓摇头:“我无意干涉贵城内务,言归正传吧。”

  审视他片刻,姚星主话锋一转,道:“叶冯两家恩怨我亦有耳闻,当年叶晴拒婚,冯家以滞留琼甫海港的大批货物逼他就范,父亲与之情同手足想从旁协助,却始终低估了世家根深蒂固的关系。我猜你要图纸乃为当年之仇,可你身上亦流有冯氏血脉。”

  叶枕戈双颊嫣红,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哑声道:“我叶家家事与你何干?”

  冷笑一声,姚星主好整以暇端起酒杯轻嗅:“此酒乃我送给大哥,名曰‘怀裙’,相信以叶少爷见识第一杯就该有所觉悟,强撑四杯已属不易……你远道而来,总要给我机会一尽地主之谊,青砚姿色想必不委屈你,至于他话明日再续不迟。”

  “大胆狂徒!此地岂容你擅闯!”

  “滚开!”

  一高一低两声叱咤,紧接着便是兵戈交击!

  姚星主一摔酒杯推门而出。

  夜色下闪烁银芒金光,银月对金刀,一者雪肤银裳,一者墨发青衫,同样的绝色,同样的高手。

  “放肆!”姚星主厉声呵斥。

  青砚一跃抽身,俯首跪地道:“主人恕罪。”

  一眼望见姚星主背后之人,席岫疾奔上前,将对方搀入了怀中。

  叶枕戈抬头看他,几乎不由自主露出微笑:“我无事,只是有些醉了。”

  席岫知道他酒量深浅,根本不信,虽满腔怒火,但拼命提醒自己忍耐,莫要给叶枕戈添麻烦,咬了咬牙搂紧他道:“我们走!”

  姚星主漫不经心地调笑道:“难怪叶少爷坐怀不乱,原是有此等美色环身。”

  叶枕戈一面缓步而行一面轻声道:“今日承蒙款待,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