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临安亭>第40章 屋里的熏香还在燃,云初霁躺在床上,仿佛身在水里,又像是陷入云端

  屋里的熏香还在燃, 云初霁躺在床上,仿佛身在水里,又像是陷入云端, 这种落不到实处的感觉让他烦躁不安的皱起眉。

  脑海里浑噩一片, 就像是在一片寂静的深海里, 没有光,四面八方都是不见轮廓的黑暗,看不见来时的路, 也没有去处,云初霁的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无声息的攥紧了,在这逼仄的环境中快要透不过气来。

  云初霁闭着眼,不舒服的蹙眉,但也不至于害怕, 猛的, 就像是天边一道亮光,漆黑又混沌的脑海里蓦然间被照亮了,云初霁手指动了动,渐渐恢复了神志。

  虽然清醒了一点, 可眼皮有千斤,脑子里混混沌沌, 怎样也醒不来。

  这样的情形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用驾轻就熟来说毫不为过,接着他会睡过去,在梦里他穿过一道献血染红的大门, 越过断肢残骸的一片哀嚎, 随即他就像被人固定在原地那般动弹不得,接下来, 便是断手断脚的锥心之痛,门外那些人所经受的,云初霁都要活生生的再受一遍。

  他还记得最狠的一次,是从谢家逃出去,不过没跑到院门外就被谢琉漪捉了回去,被谢琉漪施了幻咒,在那扇门里,他剜下来一个男人的腿骨,再给里面放入了蛊虫,漆黑的蛊虫身上布满了尖锐锋利的倒刺,蛊虫一入体便撕咬着血肉钻向最深处,男人没有动静,反倒是他腿上的皮肉被一点一点剜开,露出白生生的骨头,血迹大片大片的涌出来,在幻境里面,他对别人做的,痛楚全都会施加在他身上。

  他疼得大汗淋漓,额角青筋爆起,猛的从床上睁开眼,谢琉漪拿着熏香对着他笑,每每谢琉漪给他下的幻咒不是解开的,而是云初霁生生疼醒的。

  这次又是什么呢?云初霁躺在床上,近乎漠然的想。

  然而这次云初霁没有等到那扇朱红的门,反而眼皮越来越沉,睡意涌上来,他头一偏,陷入了更深的梦境,是梦境,而不是幻咒。

  这一觉云初霁睡得光怪陆离,一会儿梦到小时他爹娘带着他坐在桌边吃饭,他挑食,不爱吃油腻荤腥的东西,沾了一点肥肉的东西一盖不碰,他娘便一次又一次的把云初霁不爱吃的菜递到他嘴边哄着他吃下去,一会儿又睡得极好,呼吸香甜,好觉无梦,一会又像是他爹教他练剑,他耍赖偷懒不是手没打直就是膝盖弯着,他爹瞪眼睛吓他云初霁也不怕,当着他爹的面儿舞了一套完整的剑招,姿态漂移,身姿如松,一会儿又梦见夏时安带着他上山去摘樱桃,他抱着树干嘤嘤嘤的哭,夏时安无奈的蹲在他身前说:“小初要讲道理,树梢上的樱桃都被你吃光了,我在哪给你找树梢顶上的樱桃,就低一点的枝头上的樱桃也是甜的。”

  过往云烟历历在目,云初霁闷得厉害,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

  最后他又看见了那扇被鲜血淋漓的,朱红色的大门,梦里不知身是客的云初霁在门外踌躇半晌,最终推开了那扇门。

  刺目的白光闪过,云初霁看清眼前的场景时,不由得睁大了眼,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眼前赫然是七年前的景林门,到处是血迹斑驳的景象,假山长廊下横七竖八的倒下景林门弟子,在青石下,一对中年男女靠在一起,男的卓然,女的貌美,是云家门主夫妇,云初霁的爹娘。

  看着浑身血迹的爹娘,云初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看着这一幕,怔忪的想要抬手碰一碰他爹娘,却发现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愣愣的泪流满面。

  “青栀,”云初霁看见他爹费劲的咽下满口血腥,勉力的抓住夫人纤细的手,握的死紧:“咱们这次是躲不过去啦!”

  “那也没有办法,”回握住丈夫的手,夫人脸上是云初霁日思夜想柔和的笑:“谁让我摊上你了,只能认命。”

  他们看上去已经很虚弱了,却如平常那样看着玩笑,不过是寻常打闹那般。

  “和你死在一起,我也是愿意的。”门主颤抖着想把夫人渐渐流失温度的身子抱在怀里,可那手臂怎样也抬不起来,只能脱力般的垂到一边。

  “生死我倒是无所谓,就是可怜咱们的初儿,”夫人抬起手,握住了门主血迹干涸的手,两个人费力的握在一起。

  二人掌心相贴带着暖意,夫人嘴角噙了丝笑意,看向远处山林,目光带着眷念:“以后没爹没娘的,他才十五岁,被我们惯的性子娇纵,这日子怎么过的下去,要是有别人家的小孩欺负他又该怎么办才好?”

  “那小子,”想起自己孩子,二人目光都柔柔的,那是为人父为人母对孩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感情:“看着傻,实际精着呢!没谁能在他那里讨到好处,昨日让他背御风决,拿着棍子在旁边看着他背,一柱香就背完了,就是懒。”

  “别这么说初儿,”夫人把头靠在门主身上,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她还是轻轻的:“好想再看看他,天气凉,他出门的时候没穿几件衣服,也不知道我们走了他会不会记得添衣。”

  什么都害怕,怕他们不在了孩子被欺负,怕孩子不好好吃饭,又怕孩子照顾不好自己,但是,担心遗憾又能如何,他们就快死了,初儿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拥着妻子,门主没说话,云初霁看见一向铁血的父亲眼角带着血丝,隐隐带泪。

  “哎,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以后在天上看着他。”

  夫人被逗笑了,眼角滑过泪痕,眼底似乎闪过云初霁清早出门时向她挥手蹦跳的身影,那样鲜活,那样好看,只可惜,以后都见不到了。

  “初儿!”

  云初霁勉力的睁大眼,才能透过朦胧的泪光看清他爹娘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对他的想念,那个时候的他在哪?他好像正和夏时安在山里不知道抓什么野兽,又或者是找什么奇形怪状的野草,乐不思蜀。

  “爹,娘。”云初霁喃喃,胸口巨震,像是有人插了一把刀子进去再握着刀柄不停的旋转,把云初霁胸口都磨成一摊血水。

  云初霁再也忍不住:“爹!娘!”

  这声呼唤仿佛穿过悠悠经年,传到门主和夫人的耳中。

  夫人睁开已经涣散的双眼,看着眼前跪着的人,惊喜如同水面的涟漪在她脸上一圈一圈的扩散开来:“云郎,你看,我好像看见初儿了,他在喊我们,人也长大了。”

  门主端详着眼前浑身颤抖的青年,微笑出现在他的眼角又生生止住了:“这该死的老天,让我们看见儿子还是这样一个哭哭啼啼的德行,一点也不像我们的孩子。”

  云初霁看着他爹茫然。

  “你别这样说,”夫人用力拍在门主的身上:“要是初儿不见了怎么办!”

  她们是把自己当成当成将死时看见的幻影吗?云初霁一愣,胸口疼的快要透不过气来。

  “好吧!”说着不好,门主的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人,听见夫人这样说,明明知道那是幻觉,他还是忍不住对哭泣的云初霁说教:“小子!哭什么,谁没有这一天,打起精神来!把眼泪擦干净,不就是死了爹娘,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走了你自己一个人更要刚强起来,不然别人看你软弱,会欺负你的,知道吗!”

  “是啊初儿,别哭,你看看你,这么大人哭成这样也不害臊,”夫人本意是想取笑他,可是看着云初霁,看着看着,目光又软了,欣慰道:“我儿长大了这样挺拔,真好。”

  云初霁泪眼婆娑:“娘。”

  “没事儿,”夫人嘴角不住的冒出鲜血,最初还能咽下去,最后越来越多,竟是咽也咽不下去了,她浑然不在意,望着云初霁断断续续的嘱咐:“娘和你爹这一辈子,行的正,坐的直,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到头来也不欠谁的,谁都有这一天,迟早的事,这样也挺好,我和你爹不在了,你也别太伤心,哭一场哭累了就睡一觉,第二日醒过来又是一个大好儿郎,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过得好好的,我和你爹也就安心了,知道吗?”

  见云初霁哭的不能自已,夫人叹了口气,忍着心疼再问了一遍:“娘亲和爹爹,说的,听见了吗?”

  “记住了,”云初霁点头,哽咽道:“娘我记住了。”

  “那就好,”夫妻二人互相靠在一起,累极了但又心满意足的闭上眼:“那我们就放心了。”

  “爹!娘!”

  云初霁就是在这一日父母亡故,惨遭灭门,云家夫妻闭眼之前唯一的欣慰就是云初霁不在,幸运的逃离了这场祸乱,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她们死后,云初霁被谢琉漪掳走,在幻境里面日日蛊虫噬心,扒皮抽骨,生不如死。

  小院里,许镜清守在床边,看着云初霁人还昏着,眼角却泪流不止,着急的抓着落深秋的袖子:“公子怎么哭了?你快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感恩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