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说好的昏君呢?>第63章 枯骨 ...

  如今的军队是驻扎在旧都的, 帝都的王宫被孤一把火烧了个干脆, 看起来当初大将军也没有想要抢救的意思。入目都是枯黑的木头和横七竖八的断粮残顶, 能搬走的东西孤早早的就让大哥哥找人弄走了,剩下的也被那些宫女太监取走了。

  原本巍峨森严的金砖碧瓦, 转眼变成了如今焦土与灰烬,原本熟悉的道路横枝丛生, 四处都是垮塌的墙壁屋脊,小道上散落的都是断枝碎石。漂亮的御花园再不见往日的模样, 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像是仰面朝天的游魂,对着孤喊冤叫屈。

  孽是孤造下的,却不悔。

  小院子是第一把火烧起的地方,原本高大的两棵树叶子都已经被烧光了, 棕色的树干乌黑一片,再无往日生机。孤抚摸着西边儿的树, 抬头去看光秃秃的主干, 去看挂在主干上摇摇欲坠的分叉。

  这颗小小的幼苗, 是孤亲手栽下的,看着他破土发芽, 看着他茁壮成长。浇的水是孤从后院里打的,翻土是孤每日都会做的, 甚至为了能让他长大孤搬空了他周围所有的石砖,还在他周围围了一小群土垒。

  如今,却被孤亲手弑去了生机:“母后, ”看着只有一层树皮连着的断枝,“孤应该怎么办?”

  母后说她会一直看着孤,会一直守护着孤,孤往昔乖乖的按照母后的话去做了。一步一步的走到现在,如今这样的结局是孤送给母后的礼物。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新开端,孤已经不知该怎么办了。

  孤让父皇变成了孤家寡人,那些为名为利的女人也多无善果。父皇临死之时床榻前并无子孙守候,甚至当他下葬后孤叫大哥哥凿空了他的坟,将他的尸骨丢入了乱坟岗之中。母后诅咒父皇的全部,都实现了。

  孤是母后身上的一块儿肉,理当为母后做他所有想做的事情。可母后只说了她父皇不得善终,只说了她等着孤拿回自己的东西。可是孤在那位置上坐了五年,等了五年,盼了五年,母后也没有回来。

  或许是生气了,觉得孤的手脚太慢,所以不想理孤了?

  可是孤用这江山为聘,也未得母后午夜入梦啊……

  扭头去看,将军正站在身后。他前些时日将中原最后游荡的那一批匈奴赶回了他们的地盘,不过他没来探望孤。今日算是从他将那剑插入孤心脏后,孤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孤现在很好奇,”经历了这么多,最后的冲动都不见了,“堂堂镇北大将军,战场杀敌对敌人,都这么心慈手软么?”

  将军向前走了几步重新站定,他也抬头去看孤正抚摸着的焦木:“这树已经死了。”

  这种事情孤当然知道,哪里还需要他来提醒孤。

  “你需要我把树挪开,好让太后葬入皇陵么?”他的好生劝阻,看起来却更像是挑衅。这几年知道母后葬在小院子里的人不少,从丞相到公公,从朝臣到太傅,可哪个敢与孤提及这件事?不都怕孤犯病,将他们拉出去斩了么。

  而关于葬入皇陵这件事,孤也确曾想过。想过如今儿子为天下至尊,母后生时不能享福,死后自当拥有那些荣华富贵。可母后临终前嘴里唱着念着的,是一首佛经。无关轮回,无关赎罪,只是因为那经文,是一人带入宫中。

  她不想葬入帝王家,来世也不求荣华,只愿做他手中经纶,被他抚摸。

  如今想来,孤的人生,像一场笑话:“不必了,让她葬在这里就好。”若说那幼苗便是母后,如今树木枯萎,她亲眼瞧着愿望得成,想必也不会困在这宫中了吧。再无宫墙可以挡住她,应当是去寻那人了。

  孤从来都不是她停留的原因:“你若得空,把那棵树撅了。”指着院中另一颗烧作枯炭的树,“再叫丞相过来,好生葬了吧。”

  小八从不欠孤的,他那双明媚的眼眸,再也难寻。

  大哥哥点头,没有立刻离开,他四处打量着周围的断壁,似乎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孤不在乎,只是慢慢的拖动着身子,贴着树坐下来。靠在树背上闭眼,如同时光回到了那封闭的岁月,只有孤与孤的大哥哥。

  “我曾于他交过手。”身侧坐了个人,“他的身手很好,如果真的对我起了杀意,我未必是他的对手。”将军说的是谁,孤与他都很清楚,“不过他对我与其说是杀意,倒不如说是嫉妒与不满。”

  其实孤可以想到大哥哥的那副模样,他的眉眼在孤面前,永远生动形象。

  “他对你是真的很好,他警告我说若是敢动你分毫,他拼尽性命也要杀了我已泻心中愤恨。这句话倒是没撒谎,你真该看看他说这话时的嘴脸。”将军有些嫌弃的哼了一声,“不过是条汉子。”

  将军在孤的心里一直都是成熟稳重的,这么幼稚的评论一个人,还是第一次瞧见。忍不住咧嘴笑出了声,胸腔的震动带动了伤口,疼的孤浑身一抖。

  “我也曾想过杀你。”将军恍若无觉,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只是在落下的那一瞬间,倏忽想起那时你还年幼,我跪在雪地中求一个恩典。皇子来了好几个,却只有当年的小太子停在了我的面前,为我撑伞。”

  还有这事儿?

  “小太子站在我的面前,举着手臂为我挡住了落下的雪,问我为何跪在此处。”他的声音很暖,带着浅淡的笑意,“然后他对我说,你别跪在雪地里,那会很冷,你若信得过,孤去帮你求。然后他将手炉塞入了我的手中,进了大殿。”

  孤闭着眼睛听他的声音没入孤的世界,覆盖孤的记忆。

  “不多时,他便冲出来抱住了我,告诉我我能去边疆了。”将军呵呵的笑了出来,声音低哑如夏日树影沙沙,“我是第一个对着我说,相信我会成为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相信一个只懂武不通书礼的少年,会成长为了不起大将军的人。”

  “他说,他想做这天下有史以来,最好的帝王。”

  幼年的童言稚语,孤已经忘记了。儿时总对长大的生活抱有无限的期待。可真的长大后,才发现现世的残酷。是否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帝王,不是孤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还需要有很多人陪着孤一起努力,可是孤没有。

  将军好似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他许诺等着他成了皇帝,许给远征军自筹粮的权利,许诺给我等他成了帝王,放手让我去扩土开疆。我等阿等,却等到了先帝废太子的诏令,那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什么都做不了。”

  “临别前,他问我边疆是什么模样的,我答不上来。而当我们输了第一场战争,我才意识到有些东西不是武力能够弥补的。小太子说得对,如果我连边疆的样子都描绘不出来,又哪里能够成为受人尊敬的大将军。”

  黑暗中恍惚是那少年阳光的模样,大笑着给孤比划着书上边疆的模样。他的言辞干涩,说来说去也就只有那么几句话,却感情真挚。

  “现在我亲眼见过了边疆的模样,见过大漠的风沙,也经历过草原的辽阔。我知道哪些泥土房是如何盖成,晓得什么野果能够入腹。我坐在你的身边,不知你是否愿意听我讲一讲,边疆的模样?”

  “这一次,不会再用‘那么’来形容了。”头顶被一张温暖的手盖住,睁眼去看是将军微笑脸庞。

  他卸掉了所有的负担,也不是当初他面见孤的谨慎。好似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对着幼弟无理取闹的要求,无奈却步步退让,最后退到了底线,只得答应。

  “这天下如今再无帝王,也无君主,你可愿做我的人?”他的手很热,和大哥哥的一样,只是轻轻触碰就令人倍感心安,“我带着你去看这天下,看日升日落,看潮起潮退,看山林奇石,看大江汹涌。”

  那时孤还年幼,对着母后挂在墙上的山河画卷,许下了游历的愿望。孤说想要做一介方士,走过眼前笔墨画卷中的绚丽风景。母后笑着抱起孤,然后指着画卷中的细节,给孤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幼年孤曾站在高墙之上,看着那旌旗猎猎,听着那马蹄铮铮。金色的大字在风中飞焰,随着身后的战歌逐渐游向远方。扭头能看见大哥眼里闪耀的光,能瞧见二哥满脸担忧,能瞅见三哥与四哥的满不在乎,还有五哥的羡慕。

  那时哥哥弟弟都还在,那时太傅还会被孤与小伙伴作弄,那时还能吃到阿姐做的糕点,那时父皇与母后还恩爱,那时孤还是这天下的太子,那时孤还不知道大哥哥的存在。

  不过十五年,孤身边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多的命,或是直接,或是间接的垫在了孤的脚下。血粼粼的事实时刻的提醒着孤——

  这条命,是那么多人的性命换回来的。

  “那现在,”书上说的战场,书上所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热血,孤想要见一见,“你能给孤讲一讲边疆的模样了么?”

  将军挪开了手臂,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