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说好的昏君呢?>第62章 忠魂 ...

  丞相偶尔会来帐篷里坐一坐, 讲一讲将军最近又做了什么, 讲一讲现在四方大乱, 诸侯群起。这倒不在孤的意料之外,当初将将军拉回朝中, 便是为了这一日做好准备,毕竟有什么比勤王更有号召力呢。

  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 打乱了计划。否则计划中,现在将军应当是成为摄政王, 守着一个空有名头再无人端坐的位置,号令天下。不过现在将军做的也不差,不枉费孤又给了他额外五年,掌控北方政O局。

  北方在将军的掌控之中,除却匈奴再无其他问题。东方因为水寇一贯是自顾不暇还需中央调遣支援, 他们的首领是个一心为民的,不过说难听一些便是趋炎附势, 他轻易不站队, 站队那必是局势已定。

  西方军倒是忠心, 不过在匈奴南下时孤就已经让影卫送出了信,让他们附远征军。丞相倒是没怎么说起西方军, 恐怕他们现在还处于观望的状态。最乱的便是南方,因前翻洪涝未过蝗虫又起, 人心惶惶不说,就连驻守军也被拆分成了好几队。

  孤靠在床头听着丞相对孤一一说道后,什么态度都没做。如今孤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也不是号令天下的君主,这些事情知道了便知道了,还不至于不自量力的去指手画脚,空想着振臂高呼天下附着。

  那样的天真,早在孤哭泣着求父皇回头看看孤,却再无应答时,就被碾碎了。

  过去孤敢作能作会作,不过是仗着自己君王的身份,手中虽然实权不多,却仍有内监军做庇护。真的豁出去便是当朝将这些蛀虫斩尽,左右也不需要这朝堂真的运作起来,垮掉不过是一日,还是延长战线的问题。

  如今孤没了自己的眼睛,失了自己的耳朵,就连手脚也被斩断了,哪里来的资本作呢。

  丞相倒也没有强求孤做什么,他只是固定的每日过来给孤讲一讲最近的消息,看着大夫给孤上药包扎,然后在孤的身侧做着过去太傅才会做的事情,诵读着之乎者也的古句,然后一字一句的给孤拆分其意。

  他是不是闲,闲到了给一个亡国之君讲这些盛世明军才需要知道的事情?

  难得有人陪孤说话,丞相来了孤也不会拒绝。孤一直好奇丞相到底是如何修来的好脾气,他明知小八死在了孤的手上,却没有上前来弄死孤。如果是孤,瞧一下孤那还没有出生的弟弟妹妹,就知道孤是如何想的了。

  要是有人敢动了孤的孩子,万箭穿心都是轻的。可孤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孤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血脉了。

  话是说了千千遍,可真的丞相来了,孤也只是听着。听着他之乎者也,听着他子曰其曰,听他从修身养性讲到齐家治国。他风雨不阻雷打不动,对着孤一贯是好模好样,哪怕孤对他冷着脸,也没有生气。

  这就更让人恼火了啊:“你们的猴耍完了,可以放孤走了么?”清醒的第一个月,已经可以勉强坐起来了。按理说天天好肉好菜的供着,孤却没长胖多少,反倒是身上的肉又下去了几分,有些硌手。

  当然了,这是孤对自己的评价,实际上丞相直言觉得孤胖了。哪怕孤再怎么强调孤那不叫胖,叫精肉因为不运动,都变成肥肉了,也没人听孤的话。

  孤又能怎么办,只能每日盯着太傅在那里唧唧歪歪,从将军讲到了他自己,从百姓讲到了士兵,偶尔会问孤一些问题,不过孤从来都没有回答就是了。

  直至一日他问孤好多了么,然后给了孤一封信。

  给孤一封信有什么用,他们给孤一个天下都……

  手中的信纸有些泛黄,最显眼不过上面如同小孩子闭着临摹一般七扭八歪的字体。好好地四个字愣是被写出来一倍的宽长,虽然没有缺斤少两但是真的很难看。有胆子把这么难看的字放在孤面前的,只有一个人。

  信不长,甚至还有错别字,不过看着虽然别扭但是念下来于听者却是全文通畅。没有什么客套的废话,开篇便是理直气壮地要求将军带兵回援帝都,直言若将军不回帝都,那多年前的许诺,便是失约。

  他怎么就那么能言善辩呢(讽刺脸)?他既然这么能怎么就不上天呢(嘲讽脸)?

  不长的信,孤却没有看完的心,只是抓着信纸在撕与不撕之间纠结,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恍惚又回到了小时候抓着毛笔沾水写字。他在边角站着,上前纠正孤的动作,然后又退了回去,不厌其烦。

  最后还是孤生气了,摔笔赌气说他既然那么多想法,他来写啊。

  那是孤第一次见到大哥哥写字,他抓笔的姿势规整的如同先生所要求的那样,远看提笔落下也颇有风度,唯独那写出来的字横不是横竖不是竖,与其说是紧凑的字体倒不如说是拼凑的曲线,被孤一顿嘲笑。

  大哥哥也不见生气,慢慢的纠正着孤的动作,在孤手腕酸痛时上前揉捏。

  孤是应该生气的,他明明知道孤的全部计划,知道孤本打算引入匈奴,将焚烧帝都的罪过盖在他们的身上,伪造他们烧杀抢掠的证据。这样将军就有理由迁怒于他们,就可以带着士兵碾压他们,就可以彻底摆脱旧朝的阴影,重立新朝。

  结果孤被最信任的人所背叛了,他将孤的打算全盘托出,告诉了将军。所以将军回援的那么及时,甚至都没能等到孤做完那殉葬的皇帝,也没能等到匈奴撤走,就将他们全部围O剿,与这陨落的都城为葬。

  孤还在想哪里出了问题,将军竟然回来的这般快速,结果没成想是他在最后罢了孤一道。这一道让孤摔得很狠,其实本是应该生气的,因为他明明是个影子,却学会了自作主张,甚至因为他的自作主张,差点儿毁了孤的收局。

  可是看着剩下小半张纸上,他的请求,他的保证,他的卑微,明明只是一张纸,孤却恍惚看见了那个跪在冰雪之中,茫然无措的自己。跪在那里求着父皇回头,跪在那里求着母后不要走,跪在那里求着不要孤身一人。

  如果没有大哥哥,孤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孤想要从信上看到很多东西,想要看到他说他无法再陪伴主人了,他要先一步去给主人探路了,他说那里阴暗荒凉总要有个人先一步去收拾,他说这么多年他牵挂的主人大概是永远都长不大了,他说他担心主人没了他要怎么过日子啊……

  这么多他应该说的,他都没说。那么多孤想要看到的,他都没写。

  最后的提笔,简单地像是那个寒冷的下午,阳光笼在身上却遍体生寒。孤坐在阳光下看着那刺客被剑穿心,鲜血在孤的面前炸成了花,却没有沾染孤的衣角分毫。

  他无力的趴在那里,手指极尽全力想要触碰孤。孤看见他的眼睛里带着笑意,带着内疚,直勾勾的看着孤,然后慢慢地闭上。他好似是故意让孤看一个分明,看着他是安详的离开这个世界,而并非如同母后那般,死不瞑目。

  可他是否知道,他的死亡,如今也成为了孤的梦魇。

  一张纸,大大的字体一共几十个字,到了末尾只剩短短一行字,再无后续。

  以江山为陛下质。

  他的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孤什么都没说呢他就敢替孤做出决定。明明孤才是这个江山的主人,他哪里来的资格对别人说用江山作抵押,放他一条生路?这本应是孤的台词才对吧,他哪里来的资本,先声夺人?

  胸口很疼:“喂,你们这是什么庸医,孤的胸口现在一抽一抽的疼啊。”孤将手中的信纸往丞相手中一塞,全然当做自己从未看过这封信好了,“如果孤还是君主,那些庸医都改斩首,斩首好么!”

  丞相只是好脾气的笑了一笑,转手将那被孤揉皱了的纸折叠起来,放入了一个小囊包之中系好。小小的黑色布包,像是他的衣服一样不起眼,却有一条龙的暗纹在上面。那是皇家影卫独有的小囊包,以前他蹭给孤看过。

  “他希望您活下去呢。”丞相将黑色的小囊包放在了孤的枕侧,“他不贪生,却怕您死。”

  孤闭上眼睛只觉得要窒息了,这都是一群什么庸医,这么难受他们的药早就该换了,苦的吓人不说,吃完还让人昏昏欲睡浑身疲惫:“你们手中这群庸医,真的都改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免得随便乱开药方。”

  丞相轻笑,不再继续说这个沉重的话题,他扶着孤重新躺好,给孤盖上被子后离开了。

  孤看着头顶的帐篷顶,倏忽想起曾有一日夜晚睡不着,与他坐在房顶上数着漫天繁星。还没数到一百孤就数乱了,转头去求大哥哥帮忙时却发觉他没有看那满天繁星,只是专注的在看着孤。

  去问他看什么,他不答。

  去问他天上这繁星几何?

  大哥哥笑,回答孤——

  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