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这日的朝会一直到午时才结束,赵凉越被百官送出午门后,远远就看到了等在马车里的郑修,便同诸官告辞,上了郑修马车。

  郑修因咳血加昏厥,又一把年纪了,此番躺在马车里,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

  赵凉越接过小厮手中汤药呈给郑修,却被郑修摆手拒绝了。

  “你在朝会上说的那番话,旁的人都告诉我了。”郑修看着赵凉越,满脸愁容,叹了好几口气道,“唬人倒是唬住了,但几分真几分假的就不好说了,也就是京都这群平日富贵闲散惯了、不理政务实况的朝臣能被你骗了。”

  赵凉越执意让郑修喝药,道:“倒也并非完全是安抚人的妄言。”

  郑修将一大碗汤药一口干了,苦得扯了下眉头,问:“那你说说,除了漠北外的西南境和江南界有什么可以力敌的?”

  赵凉越淡淡笑了下,挥退了小厮,道:“西南境不仅有田褚刑三位大人和金家,还有一位在西南境外游走十五年的将军。”

  郑修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猛地直起上半身,睁大眼睛看向赵凉越,道:“你们真的找到了……”

  郑修的话没说完,但两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赵凉越朝他点了下头。

  郑修长叹一气,道:“如若是他们,确实能挽救一方。只是当年那么大的冤屈,朝廷的债要如何还清?”

  赵凉越朝郑修一拱手,道:“来日若翻旧案,还望大人相助。”

  “这你放心,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帮你们扯出那桩旧案。”郑修心里不是滋味,默了默,才又问:“那江南界呢?苍稷不涉朝政是铁律,云鹤子如何肯出山?”

  赵凉越微微皱眉,道:“因为最后一块瑞鹤令被拿出来了,所求之事便是解决东夷之祸。”

  郑修闻言便了然了,但任旧疑惑重重,道:“据萧公子所言,三块瑞鹤令,前两块皆由朝廷中人掌控,所求也是间接与朝堂有关,如今第三块更是直接将云鹤子本人拉入朝局。这些都与苍稷的祖训相悖,让人不得不觉得,瑞鹤令本身或许就是为了守护大许。”

  郑修顿了下,看望茫茫天际,道:“少年王讳当年在苍稷山上被先师赐瑞鹤作字,与其师兄云鹤并称苍稷双璧,当时总被世人一并提起,直到那场旧案之后,大多世人便只记得云鹤子了,所以,”郑修回头看向赵凉越,问,“是什么让他放下恩怨,又是谁用最后一块瑞鹤令请出了他?”

  赵凉越回想着那封不久前,云鹤子托人从江南送到他手上的密信,喉头抽紧。

  长风卷过天地,说话的声音被吹的像是在呜咽,赵凉越的回答仿佛被风无限拉长,一直绕在耳边:

  “前辈说,自己师弟所图的太干净,注定死于肮脏之中。但作为师兄,总还是要事事想着他,于是就闲来无事,做了三块令牌玩玩,一块给那傻师弟的倒霉徒弟,一块给京都一辈子没当官的大才子,一块留给自己,等时候到了,就和傻师弟一样做点傻事。”

  云鹤子与王讳不同,一贯以恣意洒脱的形象示以世人,不入朝堂,不涉尘俗,自在江湖山水间游走,自诩乘云烟霞客。

  但人生天地间,苍生黎民水深火热于眼前,大能者又岂会真的置身事外?

  瑞鹤令,连名字都取自师弟的字,又岂会真的释怀他的死?岂会释怀他毕生所求却中道摧折的夙愿?

  “傻”之一字,已然是回答了一切。

  “十五年过去了,到头来守卫大许的,还是当初那些人啊。”

  郑修浑浊的双眼中有隐隐泪光,拱手面朝东南向,深深作了一揖。

  回到城南院中已经很晚了,宋叔将温着的鸡汤端上,柚白和阿白又开始扭打起来,赵凉越终于得了空隙,坐在小亭中看着他们,不禁露出一个笑来。

  然后,赵凉越又想到了褚匪。

  屠原还是开了战,那么褚匪现今人在何处?京中迟迟没有收到消息,他的心也一直悬着。

  “公子,把鸡汤喝了吧,待会儿就凉了。”宋叔过来提醒。

  赵凉越对宋叔笑了下,端起鸡汤两口饮尽,没尝出什么味儿来。

  “今日有些乏了,我先歇了。”赵凉越说着进屋上了榻。

  其实近来发生的事太多,那怕再困倦,睡得总不安适,但这日许是宋叔点了安神香,赵凉越很快入眠。

  仆阳城。

  戌时末,一匹快马自江南而来,韩亭一身深蓝常服立在城门口恭候多时,看到熟悉的人影时,莞尔一笑,当即扔下一众属下,直接跑过来。

  “怎么这么晚还等着这里?”项冕翻身下马,揉了一把韩亭额前的乱发,“不是告诉你,我有可能明天才能到。”

  “这不是到了吗?”韩亭呵呵笑了下,带着项冕进城,从属下手中接过灯笼,只留两人并肩走在长街之上。

  是夜残月破开重云,皎皎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整个仆阳城。

  “这处白日里有个卖脂粉的摊子,生意特别好,还会替顾客描画各种眉,什么远山眉、秋波眉、新月眉,都画得极好,但勉之绝对想不到,摊主是名五大三粗的大汉。”

  “还有这里,你看到地上凹下去的印子了吗,是因为有个碎大石的一直在这表演,我和他试着扳手腕,差点就输了。”

  “勉之,再看那边,就那座酒楼旁边的巷角,常有看着草靶子卖糖葫芦的,要是赵兄来,我定让他吃到腻歪。”

  ……

  韩亭走在前面,不停地给他介绍自己平日熟悉的街道,满脸盈盈笑意,项冕跟着后面,偶尔问上一句,两人谁都不提京畿近来的事。

  直到等走完整条长街,仆阳府衙近在眼前,韩亭驻足,抬头看着牌匾,突然问:“勉之,你说韩家可还有赎罪的机会吗?”

  项冕看着韩亭几乎一瞬间消失的萧瑢,伸手将人揽入怀中,温柔道:“韩家是韩家,你是你,赵兄他们都明白的。”

  “是,他们明白,所以我还是仆阳的守将。”韩亭将头窝在项冕颈间,问,“可是我怕有一天,赵兄为了我会为难。”

  “不会的。”项冕将吻落在韩亭额头上,道,“你还有我呢,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可以陪你退隐山林,做对闲散快活人。”

  韩亭这才又笑了,道:“好啊,那勉之到时候别忘了。”

  项冕伸手刮了下韩亭的鼻子,笑:“我可从未食言,倒是你啊,上次说了找机会来江南待几天,结果一直窝在仆阳不肯动身。”

  韩亭轻咳一声,忙道:“那你还不是要去漠北找你叔父,才顺便路过看我的?”

  “倒真是伶牙俐齿了。”项冕哭笑不得,干脆低下头用吻堵住了这张嘴。

  翌日,韩亭在项冕怀里醒来,见项冕还没有醒,就托着下巴趴在枕头上,仔细端详起项冕来。

  熹光斜照进房内,从侧面洒在项冕脸上,将深邃的五官轮廓勾勒得更加明显,像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看着看着,韩亭倏地想到小时候这人总欺负自己,便报复性地捏住项冕鼻子,等项冕微微皱眉,正要张口用嘴呼吸,韩亭又用另一手捂住他的嘴。

  然后,项冕就彻底醒了,一睁眼的功夫就翻身换位,将捣蛋的韩亭压在身下,然后伸手饶痒痒,逼得韩亭连连求饶。

  等两人闹腾完起床,已经过了早膳,韩亭摸摸肚子,撇嘴瞪了眼项冕,项冕自觉地去后院小厨房亲自下了两碗面。

  吃过面后,韩亭便该出发往漠北去,韩亭则一路送出城门,又不舍地跟着往北行出十里路。

  项冕回头看着扯住自己一角衣袍的韩亭,无奈又心酸地抿了个笑,道:“回去吧,等协助叔父将北面大军整顿完毕,我就又回来了。”

  韩亭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突然有驿卒快马朝他们奔来。

  两人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报!北线木城昨夜被东夷突袭,已经失守了!”驿卒火急火燎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行礼,可以看到他的衣袍上全是血,眼中被恐惧填满。

  两人大惊,韩亭一把将驿卒扶起来,急问:“现在东夷军到何处了?”

  驿卒的声音带着颤抖:“已过洛河。”

  韩亭眉头压得极紧,又问:“此番东夷多少人马?”

  “足足三万余。”

  项冕上前,问:“你们送出来多少消息?”

  “回将军,我是木城唯一一个逃出来的。”

  两人当即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往城内赶。

  木城是漠北境与江南之间的一处关隘,在仆阳城以东六十里处,素以天险倨守,极难攻取,又因朝廷国库捉襟见肘,所以当初雪枋院和兵部便没有在此设定新的谍报线,但东夷却以此为突破,并轻而易举攻下。

  但是两人已经来不及想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东夷已经跨过洛河,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挥军至仆阳城下,虽然韩亭已经让狱卒将军报再往下一处速发,但是他和项冕都清楚,等最近的南面平东驻军赶过来,也至少要晚上了,也就是需要足足四五个时辰,显然已经来不及。

  韩亭和项冕迅速将仆阳城的兵马集合起来,共两千余人,对付东夷的三万大军自然是杯水车薪,但他们必须要守住,如若仆阳城再失守,以东夷军兵的残暴本性,周边十余座城镇便是屠城之祸,血光之灾——他们起码要守到驿卒将急报带至平东驻军地,拖到援军赶来。

  不多时,有哨兵来报,东夷军已到东二十里处。

  韩亭和项冕靠在城墙上,给彼此擦拭武器,项冕感慨:“看来送别送早了,这不,留这里了。”

  韩亭摸着项冕佩刀的旧鞘,闻言笑了下,道:“是啊,早知道不送了。”

  项冕啧了声,用力摸了把韩亭脑袋顶的头发,直接弄成鸡窝,赵凉越便给了项冕肩膀一拳。

  “报!东十里发现东夷军。”

  韩亭和项冕给对方戴好头盔,所有守军已然就位,仆阳城副官也带人将城内民众集中到府衙安全地带。

  “报!东五里发现东夷军!”

  韩亭看着远处黑压压的进犯者,目光变得犀利非常。

  项冕凑过来,问:“远亭,你害怕吗?”

  韩亭笑道:“怕什么?怕死吗,我又不是小时候了。怎么,勉之不会怕了吧?”

  “怎么可能?”项冕哗然一声抽出刀来,寒光若水,“这支三万的东夷军和我们一样,都在赌,就看谁赢了。”

  如果在援军到之前,东夷军攻取仆阳,便是继木城后,在大许东面撕出又一个大口子,一时间很难缝补,之后东夷增军便畅通无阻。

  如果仆阳城能等到援军,东夷军便退无可退,周围城镇的几万百姓也才能免受灾祸。

  “狗崽子们过来了,动手!”

  韩亭说着抬手一挥,檑木滚石被推到城墙边,随即如雷霆落下,将最先的一批东夷兵砸得头破血流,很多当场死亡,但后面更多的东夷兵蜂拥而上。

  “报!西面城门将破!”

  一个浑身血的小将火急火燎跑到正门,项冕闻言提刀起身,在一片杀喊声中冲看过来的韩亭说了句话,随后带人消失在墙头。

  韩亭没有听清项冕的话,但那个口型,曾经在他们之间出现过太多遍:

  “远亭,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