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隐隐恶水成川,暗夜奔袭千里,终有摧毁天地之祸。

  在褚匪和赵凉越将黑市彻底捣毁和捋清时,多封密信送到二人手中,其中塍黔关和京畿同时传来噩耗。

  塍黔关外三十里,禄免江畔屠原军队兵精粮足,蓄势待发,犹如鬼魅一般,唯有池听雨布置的暗线发现了端倪。显然,如果现在开战,大许西南线基本无从抵抗,毫无胜算,必须找到机会拖延时间,给西南都护府时间调筹兵力。

  京畿传来的,则是废后王氏暴毙冷宫的消息,同时唐士裕和韩闻蕴皆有大动作,已然是宫变前兆,而这场宫变必定是屠原发动进攻的讯号,一旦发生,千疮百孔的大许便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楼,只要外力稍微动作,便是水深火热,亡国之灾。

  “刑朔已然探明,克里缇离京后,并没有在西南境多做停留,而是直接带人返回了屠原。”褚匪顺着大许舆图的西南边界划动手指,停在屠原的一处山脉,“但是他并没有回王廷,而是和自己的势力盘踞在鹭仂山,然后和克里俅谈要求,据说已经谈拢了,但是以我对克里俅的了解,他对克里缇很可能是缓兵之计。”

  “正是,他两虽是兄弟,行事方式颇为不同。”池听雨回忆道,“克里俅素遵汉法,一直企图将中原儒道融入屠原,当年他和霁雨是对手,但也是彼此尊重的知己,若是真生在大许,比咱们这几位皇帝强太多。但克里缇完全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疯子,手段阴毒而残忍,当年在克里俅想要放过剩余樊家军时,是他一力将所有人逼到绝境,我能活下来,大概真的是苍天垂怜。”

  赵凉越问:“池将军的意思是,克里俅也许并没有那么想打仗?”

  “正是。”池听雨往鹭仂山西面指去,直指屠原内腹,道,“屠原素有蝗灾水患之祸,一直让他们吃尽苦头,十五年前的那场仗更是让屠原国库空虚,又连着三年颗粒无收,克里俅用了整整十年才将屠原从濒死之地拉回来,且据我们这些年游走在交界探查,蝗灾水患依旧困扰无解。”

  “确实不是好的开战时机,但克里缇带回一个希望,那怕这个希望来的不怎么光明,但是没有一个心怀雄心大略的君王会放弃这个契机。”褚匪思忖片刻,又道,“但并非全然没有机会,毕竟克里缇觊觎王位并非一朝一夕,克里俅很可能此番处于劣势。”

  赵凉越点了下头,道:“是了,这个时候便需要有人去搅这个局了。”

  这个人,必须有足够的魄力,九死一生的决心,他不能只是武将,因为屠原的突破点很可能就在文政民生,他也不能只是文臣,因为屠原内如今军队庞杂,随时可以激发战事,没有对兵法的钻研和精通,很难做到对时局的全盘把控。

  而纵观现在的大许,有这样的一份赤子之心,并有这样力挽狂澜能力的,也就只有褚匪了。

  对此,大家心照不宣,褚匪对众人点头示意。

  等所有事商榷完毕,已经过了亥时,夜色正浓,外面微雨缥缈,但整个据点灯火通明,在为要动身的人做准备。

  经过之前骗自己随褚匪撤离一事后,柚白根本不肯再听赵凉越的话。

  “你随师兄去屠原,才是最稳妥的。”赵凉越苦口婆心,不停劝道,“我回京畿,还有金銮卫,司马大人会帮我,朝中诸位大臣也会帮我,之后刑大人也会回京,我能出什么事?但是师兄此去屠原,身边还是……”

  褚匪和柚白异口同声:“不行。”

  赵凉越看了眼两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实情况并不像赵凉越说的那么轻松,京畿此番的具体情况尚不可知,能在司马霄和孟钰牵制下,夜渊依旧将宫变推到一触即发的地步,回京必然和踏进龙潭虎穴无疑。

  “好了,老夫还在呢。”池听雨起身走过来,指了指架上锋利□□,对赵凉越道,“宝刀未老,保护徒弟还是没问题的。”

  赵凉越这才停止了规劝,但脸上的担忧之色不减分毫。

  这时,京墨从外面进来,道一切准备妥当。

  褚匪和赵凉越并肩出了屋子,外面的夜雨有愈大之势。

  “还有机会阻止,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褚匪将蓑衣给赵凉越披上,又将自己腰间的刑部金腰牌解下放到赵凉越掌心,俯身端详着赵凉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眼眶怎么发红了,还要学小孩子哭鼻子吗?我现在手里可没有糖葫芦。”

  赵凉越一把抱住了褚匪,将额头死死靠在他肩窝处,声音微微发颤:“师兄,活着回来。”

  “好。”褚匪将吻落在赵凉越额头,用拇指温柔摩挲着赵凉越的后脖颈,贪婪着这一刻的温存,道,“溪鳞定要亲自来接我。”

  京都东城,五皇子府。

  五皇子妃杨氏近来心情欢愉,周围伺候的人也跟着替她高兴,而究其缘由,自然是他们殿下待主子愈发珍重,有名老奴感慨,大抵同患难的时候才能得见夫妻情深,主子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几日,季晟还特意着人去准备杨氏喜爱的白纻舞,要在生辰上给她一个惊喜,整个府邸都笼上了喜庆氛围。

  三日后,杨氏的生辰到了,季晟陪她看过白纻舞,吃过长寿面,又静静烹茶听日,杨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般幸福过。

  等到夜幕降临,季晟又难得留宿,杨氏自是伺候得十分尽心,但就在她蹲下低头,要帮季晟脱下靴子时,突然左胸被一把宝剑贯穿。

  杨氏顺着剑身看向季晟,满脸不可置信。

  “我们说好了,我会在今年春天送你礼物,你的生辰过得很开心吧。”季晟看向杨氏的眼神中,没有半分怜悯,“我被幽禁府邸,没有办法起兵,能让我有机会出去的,只能是送你去皇陵了。”

  杨氏并没有挣动,只是怔怔看着季晟,落下两行泪来。

  季晟毫不犹豫地抽出宝剑,杨氏软倒下去,胸口的血瞬间流了一地,杨氏还是不死心地问:“殿下,今日的白纻舞……”

  褚匪无所谓地笑道:“府上有父兄的人,当众杀你怎么会成功?而且你和母后比起来,孰轻孰重,你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吗?”

  所以,都是假的,从去年书房里扶起自己的那一刻起,这场谋杀就已经注定了。

  杨氏突然就想到了出嫁前的时光,那个时候京都各世家尚好交好,她与韦家小姐私交甚好,常结伴出去游玩。

  后来,她因城郊对季晟一见钟情,韦氏劝她不要对皇室的男子动情,她却还是一意孤行踏进了皇家的门。

  如果当年,她能将劝告听入耳,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帝王家,果真凉薄无情……

  季晟看着杨氏痛苦地闭上双眼,探身确认人已经死了,勾唇笑了下,起身敲了下窗棂,外面现出个人影来。

  季晟迫不及待道:“告诉丞相,事已经成了。”

  京都南五十里处,赵凉越带着柚白马不停蹄地赶到关卡,刚好和离京赶来报信的十余名金銮卫碰见。

  他们满身都是血,应该是刚经历过一番厮杀,柚白迅速让跟随的近侍戒备。

  赵凉越大感不妙,问:“京畿出事了?”

  金銮卫忙道:“赵大人,废后去世不过小半月,昨日五皇子非也遇刺身亡了,一夜之间,整个京都突然出了好几状命案,韩丞相让大理寺和骠骑营趁机封锁了京都,属下也是冒死出来。”

  赵凉越皱眉道:“西南已经知道京畿有难,刑大人带兵在路上了,你速去北营送信。”

  金銮卫朝赵凉越一点头,调转马头往北而去。

  柚白问:“兵部的消息是被断了吗?最近只有金銮卫和雪枋院还能传出消息。”

  “应该是了。”赵凉越仔细思虑一番,道,“我们必须立即见到司马霄,他应该还不知晓西南境况,还有夜渊操控太子的事,等他反应过来就晚了。”

  “可是,我们可能进城?现在必定设下重围。”

  赵凉越顿了下,道:“当时韩兄离京时,将韩家的私铸令牌交给了我。”

  暖阁,平崇帝卧在榻上,身侧是替他处理政务的季煊,香炉升起的袅袅白烟挡在两人中间,彼此看不真切对方的脸。

  如果平崇帝可以看到,就会发现今天的季煊满脸得意,含笑的眉眼中透着一股疯癫。

  丁缪伏地在屏风外低着头侍奉,但是他从屏风的缝隙间看到了季晟的异样,过了好久才终于找了点茶的理由出了暖阁,然后趁人不备,直接朝外殿跑去。

  前些日子,萧瑢察觉宫中有异样,便让季晟安排,借着唱戏由头带人住到了外殿,虽非诏不得入内殿,但丁缪可以关键时助其一臂之力。

  “你今日怎么一直不说话?”平崇帝揉着愈发昏沉的头,顺口问面前的季煊。

  “只是想静心处理这些奏折,为父皇分忧罢了。”

  平崇帝微微点头,五指更加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完全没有注意到,季煊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开了。

  “我那五弟还没来吗?”季煊出了殿门,问一旁凑过来的钱安问道。

  钱安回道:“据说是辰时二刻出来,现在人应该已经到午门外了。”

  季煊又问:“镇南军和骠骑营那边呢?”

  钱安道:“镇南军擅离职守,早就靠到京畿附近了,消息还是我们亲自封锁的。至于骠骑营那边,五皇子怕是还以为是自己人,殊不知唐尚书早就站我们这边,他的侄子,如今掌管骠骑营的唐天成将军也是我们的人。”

  “好。”季煊站在暖阁前的高台之上,俯视着那片常常跪满朝臣的空阔之地,理了理衣袍,道,“这次韩家和季晟,谁都别想逃!”

  钱安笑而不言。

  一刻钟后,季晟果真一身白袍出现在暖阁,跪求见父一面。

  因季晟先后丧母丧妻,平崇帝心中仅存的一点舐犊之情让他难得起了怜悯,唤了名内侍召他进来。

  季晟不知,他在进暖阁的那一刻,季煊就让将他安排在附近的人尽数控制。

  不多时,暖阁里便传来内侍的尖叫声,想必是已然得逞,季煊正要进去,突然见阮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阮玥行了礼,气都没喘匀,忙道:“太子殿下,太子妃那边出事了,有刺杀挟持了他!”

  “什么?!”季煊顿时心急如焚,看了眼暖阁,犹豫了下,还是让钱安先好生看着,带着侍卫跟阮玥往东宫赶回。

  走到半道时,季煊突然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这一路都太安静了。

  自己脚下这条甬道两面临近宫墙,宫墙那边便是各个宫殿,故而平常会有陆续不断的宫人经过,但今天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生于诡谲的皇宫,会有对危险降临时有近乎本能的预知。

  “怎么了?”阮玥回头,看向突然停住脚步的季煊。

  季煊突然想到之前阿若警告他的,说夜渊的人早就潜伏在他身边,但他不以为意,甚至为了此事第一次和他的阿若吵架。

  季晟只觉寒意攀上背脊,面上却佯装淡定,道:“似乎还有件事忘了,得折回去。”

  阮玥却是发笑:“太子殿下,你不想回去救你的太子妃吗?”

  “你究竟是谁?”季晟皱起眉头,说着往后退了半步,对周围侍卫下命令:“给我抓了她,她有问题!”

  周围的侍卫拔刀出鞘,却不是向着阮玥,而是季煊。

  季煊握住自己佩剑,不敢置信问:“什么时候的事?”

  阮玥笑:“太子殿下,你大概不知道,唐尚书从来都不是你的人,钱公公也不是。”

  季煊攥紧了拳头。

  从来不是他的人,难不成是季晟的人?

  不!不可能,唐士裕对韩家势力和季煊做过的事极其狠毒,且毫无退路,完全不像逢场作戏。

  所以,他们既不是自己的人,也不是季晟的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夜渊的人!

  季煊来不及想更多,因为周围数十侍卫已经冲了上来,他抽出佩剑,拦下几刀,但因他的佩剑只是御赐作监国身份的象征,并不具备实际打斗之用,剑很快就被站断。

  眼看刀光一闪,一名侍卫已经尽在眼前,手中的刀刃已经送到了喉咙侧面。

  倏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携带的巨大气劲将那侍卫连手带刀直接抛开。

  众人顺着箭镞方向抬头,看到了墙头拿着□□的那抹白色身影,如皎月谪仙一般。

  真是雪枋院主,萧瑢。

  阮玥半眯了眼看向萧瑢,挥手示意侍卫动手,但萧瑢速度极快,兔起鹘落间落地,将手中□□射完,然后抽出腰间软剑,将季煊牢牢护在身后。

  季煊整个人处于一种难以置信的状态。

  他自然是认识萧瑢的,在他的印象中,眼前这人他从来没有当男子看过,认为他不过是一个雌伏季晟的贱骨头。

  所以,眼前的萧瑢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是意外的。

  “你是谁?”

  季煊忍不住问了句,但身前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在打退这批侍卫后,回头冷声道:“往南走,去外殿。”

  季煊不再犹豫,转身朝南跑,身后传来刀剑杀伐之声。

  走到拐角时,又出现一队侍卫,季煊如惊弓之鸟,扭头就要往回跑,直到为首的人拉住他,他才发现是金銮卫指挥使伪装的。

  “情况紧急,殿下赎罪。”

  “无妨无妨,快离开这里!”季煊忙让金銮卫护着他离开,走了两步又抓住指挥使衣袖,道,“太子妃还在东宫!”

  “殿下放心,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

  季煊点点头,接着往南逃,一路遇到诸多阻碍,不多时便血流成河。

  半刻钟后,一封伪造的密信出了宫闱,直接奔京畿西面的边界而去,一路畅通无阻。

  辰时末,宫闱传出平崇帝遇刺身亡的噩耗,整个京都陷入大乱,韩舟以清君侧的名义进发,挥军长驱直入京都,自带一万人马进城,留两万余人马驻扎在京都外围。

  同时,司马霄在见过赵凉越后,方知如今实况,速将手中北衙六卫集聚到午门之外,和有备而来的两相对峙,但丝毫不占优势。

  很快,骠骑营也赶到了。

  宫外,城东丞相府内,韩闻蕴高位独坐,看着下面战战兢兢的诸位官吏,胜券在握。

  所有人,都在等宫门打开的那一刻。

  但设局的双方谁也没有想到,厚重宫门被推开时,出现的是满身是血的太子季煊。

  在无论哪一方的眼里,他明明都是一个该死的人。

  季煊颤巍巍指向骠骑营,指向策马而立的唐天成,大喝一声:“他是夜渊的人,抓住他!”

  但所有人都没有动。

  韩舟是因为觉得蹊跷,毕竟他至今还没得到季晟或是父亲的半点消息。司马霄则是因为来前被赵凉越嘱咐,只能为北营和刑朔拖时间,万不可动手——夜渊虎视眈眈,但韩家又何尝不是呢?

  季煊怔然望着眼前的两方兵马,大吼几声无用,颓然垂下手来。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太子之位就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