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90章 第九十章


  湘源城地处西南边陲,周围多毒瘴沼泽,环境恶劣,但因临近塍黔关,是素来的军事要地。

  但是,从十五年前,或许更早,它已然开始脱离朝廷掌控,很多消息被阻断,朝廷和兵部一无所知。

  褚匪和赵凉越一行人跟着二头豹和守军掉头往南,一路上除了巡逻的其他守军,并无异样,而且进了湘源城后,发现这里住有不少居民,人来人往,亦有摊铺酒楼,和记忆中的湘源城大相径庭——但显然,很多居民一看便不是普通百姓——当然,这个“显然”是针对褚尚书和赵大人,并非被诓骗而来的何家兄弟。

  二头豹带两人落脚的,是湘源城最大最好的客栈,虽然比不得京都,但在西南边陲里绝对算得上乘。

  褚匪一进房间,没待二头豹告辞离开,就故意啧了好几声,对赵凉越道:“什么鬼地方?潮气这么重,能住人吗?”

  赵凉越即刻换做何五的唯诺姿态,过来温声打断他的话:“兄长,南边多雨,有些潮气正常,我看这处客栈极好。”

  本来这出戏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但是褚匪突然露出不耐烦来,赵凉越为了配合他,就凑上去几分,说了句话,随后褚匪倏地噗嗤一笑,朝二头豹拱了下手,道:“何某言语有冒犯,多担待,事成之后,何某送二爷一大批好东西!”

  “那在下就等着何大公子了。”二头豹笑笑,与两人又说了些闲散话,然后带人离开了。

  等二头豹走远,京墨便带人去城内暗访,柚白按照之前萧瑢所教的,去容易隔墙有耳的地方守着,顺便让赵凉越给自己要了一只蒸鸡。

  褚匪和赵凉越则又陷入了单独共处一室的尴尬。

  其实,凭着褚尚书那张言不忌词的嘴,打破这个气氛太过容易,但是显然他此刻并不打算先开口,就双臂交抱往椅背上一靠,静静看着对面的人,很有耐心地等他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而赵凉越一直低头,心里苦苦思考对策,并没有察觉到褚匪那双看着他的桃花眼,那双早已将脉脉情愫流溢出来的望君眸。

  房间内,静得落针可闻,偶有一两声婉转鸟鸣响起,却是起了惊心之用。

  许久后,赵凉越将自己袖口都搓皱巴了,余光中瞥见房间那侧有棋盘,才主动打破沉寂,问道:“现下坐等梓镇消息,实在无事可做,要不我同师兄下盘棋?”

  褚匪语气平平:“不必了,反正是输。”

  然后两人又陷入沉寂。

  赵凉越在心里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自认识褚匪以来,那怕是自己冷言冷语,他从来都是满脸笑意相迎,无论身处何地,他也永远会主动赶到身边——所以,赵凉越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局面。

  他想,自己是懂得褚匪的,他们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大概是褚匪觉得,明明两人已经是生死相托的师兄弟,而他却突然疏远,连个缘由都没有,无论换作谁,都不会坦然接受吧?

  最后,赵凉越经过百般纠结,终于舍得开口:

  “师兄。”赵凉越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等了会儿,褚匪喉结一滑,沉声嗯了下。

  赵凉越嘴唇翕动了几下,道:“我在京的时候,听到了一些谣言,是关于我和师兄的,不太好听。”

  褚匪闻言蹙眉,明知故问:“如何个不好听法?”

  赵凉越深吸一口气,小声道:“流言说我和师兄之间,关系不太……干净。”

  褚匪微微歪头,看着赵凉越打颤的眼睫,问:“那溪鳞怎么看?”

  “自然是清者自清,但是,”赵凉越顿了下,“但是师兄府上的师嫂如果听了,必定误会和难过,所以,我在想……”

  “等等。”

  褚匪打断赵凉越,随后恍然大悟地噗呲一笑,留赵凉越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

  “原来是担心师嫂啊,其实……”

  褚匪正打算借机逗逗赵凉越,但抬眸看到赵凉越双眼中的伤感和无措时,心尖跟着一痛,便话锋一转,道:“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师嫂。”

  赵凉越微微蹙眉,觉得褚匪这话虽突然,但并不像是开玩笑。

  “溪鳞。”褚匪犹豫了下,问,“如果没有所谓师嫂,你怎么看待那些流言?”

  如果没有所谓师嫂?

  赵凉越闻言,忽有大梦初醒之感,心底竟是隐约觉出了几分其他的滋味。

  如果没有师嫂,关于那些流言,褚匪何等聪颖通达的人,会不知道?

  那他是怎么看的?

  赵凉越直直看向褚匪。

  四目相对,旧尘的纷乱如麻中,有一根线豁然明朗起来。

  那双桃花眼里,噙着一如既往的笑意,还映着一个踌躇的自己。

  突值风起,几缕青丝遮了赵凉越的眉眼,褚匪不自觉伸手,欲将其拨开。

  突然,外面想起了敲门声,是京墨回来了。

  暧昧的氛围一触即破,赵凉越松了口气,起身给京墨开了门。

  “梓镇那边有新进展,是关于……”

  京墨欢天喜地地跑进来,正好和自家大人阴鸷的目光相碰,吓得他第一脚进门槛后,第二脚落在门槛外不敢收进来,话也说不利落了。

  直到赵凉越问有何进展,京墨才跟得了释令一般,小心翼翼进来关好门,道:“是关于曹公公的,和梓镇的一处佛堂有关,据说他去世之前,日日都要去佛堂参拜,还经常重金托黑市的人给他带上好的老山檀香,十分讲究和虔诚,以至于来客给他的诸多赏钱,到死时丝毫不剩。”

  “拜佛?我记得曹公公之前并不信佛教,之后化名京都苗老,也从没人提及过他有参禅供佛的习惯。”褚匪蹙眉道,“梓镇那处地方设有佛堂本就荒谬,曹公公生前坚持参拜,其间必有关联。”

  赵凉越问京墨:“佛堂的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京墨回:“金将军的人还在梓镇外围,严大人独自先带人摸情况,才意外发现那处隐蔽佛堂的。居严大人信上所说,那佛堂现在已经无人参拜,但仍有黑市的人守着,且除了黑市应允,其他人不得随意进入。”

  赵凉越思量稍许,问:“那守的人多吗?”

  京墨摇头,道:“不多,且大部分是黑市的杂役一类,如果严大人想闯,简直轻而易举,只是会打草惊蛇,故而暂时按兵不动。”

  褚匪点了点头,道:“看来是个重要,又不那么重要的地方,那么它的存在,应该更多是的是一种象征意义。”

  赵凉越仔细回想了一番在雪枋院看的各地风俗要闻,道:“佛教虽在大许盛行,但主要集中在京畿、江南还有漠北一代,西南边陲则多信奉山神妖鬼。既然曹公公留下这个举动,必定不会让我们在京畿等三地大海捞针,而是线索就在西南边陲,且很可能就在湘源城。”

  京墨闻言也回想了一番,道:“但我带人在城内察看,目前没有发现信佛的影子。”

  “那问题便只能出在湘源城府身上。”褚匪半眯了桃花眼,道,“毕竟,湘源城守军已经和黑市搅和不清了。”

  京墨惊道:“难不成这湘源城的守将已然背弃了朝廷?”

  “又不是第一次,见怪不怪了。”褚匪将自己的一个私令扔给京墨,道,“现在的守将是罗瑥,自己想办法去吓唬吓唬他,把该套的话都套出来。”

  京墨疑惑道:“大人,你这不是让我羊入虎口吗?能和黑市与夜渊勾结的边陲守将,那是一般人吗?”

  褚匪:“有我给你的令牌,保证畅通无阻,怕什么?”

  京墨摸了摸令牌,如有一根定海神针放至心头,点头应下,便起身离开。

  等京墨走远,赵凉越好奇问:“那是什么私令,竟然能在湘源城府畅通无阻?”

  褚匪笑了笑,道:“不,只是一块田光送的私令,基本湘源城府的人见了它,就会断定京墨是宁州府派过来的人。”

  赵凉越先是愣了下,然后由衷道:“那确实是羊入虎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褚匪道,“因黑市猖獗,田光不止一次派人持此私令四处搜查,也自然派人来过湘源城附近,且皆有来无回。这件事迟早要查,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而且京墨跟我多年,他是有这个能力的,只是我在身边时,他确实不太爱动脑子。等他进了湘源城府,亮出私令那一刻,他便知道我要他做什么了。”

  正事毕,两人又相对沉默。

  不过这次褚匪没有让沉默持续太久,也没有接着问之前的问题,而是去拿了棋盘过来,要同赵凉越对弈。

  赵凉越回想起褚匪之前的话,虽然没有拒绝对弈,但是下子总是小心翼翼的,甚至多次让着褚匪。

  褚匪的棋艺虽比不得王讳、汤康和赵凉越之流,但好歹也是当年国子监数一数二的大才子,赵凉越这般瞻前顾后,他很轻易便赢了。

  褚匪假装没有看出赵凉越的让步,笑道:“溪鳞,这次我赢你了。”

  赵凉越其实觉得褚匪并非没看出来自己故意的,但还是硬着头皮拱了下手,道:“技不如人,我认输。”

  褚匪笑:“那溪鳞还记得之前的赌约吗?我赢你,你要叫我师兄的。”

  赵凉越愣了下,心想疑惑,现在不是天天叫师兄吗?

  “溪鳞,可不要毁诺啊。”褚匪一眼看出赵凉越的想法,还是坚持,“就现在叫师兄吧。”

  赵凉越点点头,但是开口的时候,发现其实有那么别扭——平日里习惯的一个动作或是一句话,早就成为一种潜意识,是不用经过思考和细究的,当它再次被单独拿出来,就会显得格外醒目和郑重。

  赵凉越轻咳一声,道:“师兄,这样行吗?”

  褚匪道:“不行,只能说‘师兄’两个字,溪鳞多说了四个字。”

  赵凉越一时间找不准平日里唤褚匪是怎么的语气,默了默,干巴地喊了句:“师兄。”

  这个时候,赵凉越的耳朵尖已经红了,是那种剔透的粉红,代替它们主人回答了一切。

  褚匪看在眼中,心里万分欣喜,桃花眼染上一层蒙蒙的缱绻。

  褚匪是个自小就知道自己对姑娘没兴趣的人,后来长大知道自己的断袖,也没纠结多久,坦然接受并要带刑朔出去找有缘人,吓得老实巴交的二师弟跑到池听雨那里告状,但万万没想到,一向严肃古板的池听雨并没苛责,只是让褚匪找个正经人家的。

  但明明整个京畿美人才子比比皆是,直到旧案发生时,褚匪也没能遇上那个有缘人。

  那个时候,褚匪想,大概自己命中福薄,注定要寡到头。

  再然后,褚匪遇到赵凉越了。

  惊鸿一瞥,他便知道他是对的,他知道要等的一个人正是那般的样子。

  因为执念一会在,所以当对方露出一丝一毫的真心,便可一叶知秋。

  等回京吧。

  褚匪想,等回京以后,等时局再安稳一些,他一定将自己全部的真心捧给他,不让他再有任何的忐忑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