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80章 第八十章

  十五上元节,朝事暂罢,六部却没歇着,一直忙到酉时末才陆续回府。

  赵凉越依旧是最后一个离开府衙,且还是看到几名副官满脸焦急,才想起整个值事房内只有自己孑然一身,其他人家中自有妻儿老小,在这上元佳节里定是急着回府陪同家人,于是,本来打算通宵的赵凉越命副官将剩余文书整理给自己,然后放他们回府过节。

  赵凉越抱着一摞文书出户部府衙时,抬头就看到了褚匪的马车。

  京墨看到赵凉越出来,对马车里说了句话,然后跳下车辕过来,将赵凉越手中文书接过去。

  褚匪撩开车帘,赵凉越看到马车里点着灯盏,旁边小桌上是几份摊开的卷宗,应该是就地办公了。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出来,干脆就等这了。”

  褚匪说着朝赵凉越伸手,赵凉越便习惯地将手放上去,然后褚匪稳稳握住,将人一把拉上马车。

  待两人坐定,京墨将马车往城东赶。

  赵凉越不解道:“阮玥进东宫做侍妾后,绯霞楼紧接着也被封,碧璃亭和鹿鸣都已经成为雪枋院的地盘,城东还能出什么事?”

  赵凉越顿了下,问:“难不成是突发了什么大案?”

  褚匪看着赵凉越皱起的眉头,桃花眼一弯,笑道:“赵大人,不要把所有心思扑在案牍中,偶尔还是要融入一下人间烟火。”

  赵凉越疑惑:“人间烟火?”

  这时,马车停住,京墨道:“大人,就停主街口吧?”

  “就停这。”褚匪说着起身,掀开了车帘。

  上元佳节,由朝廷吏部亲自主持,此夜无宵禁,整个京都热闹非常,四衢八街人声鼎沸。

  赵凉越并非听不到外面的繁华声,只是自行忽略了,此番褚匪挑起车帘,人们的欢声笑语从四面涌进来,抬眼便是车水马龙,彩灯万盏,一派喜气溢溢的佳节盛况。

  褚匪下了马车,朝赵凉越伸手。

  赵凉越眼里露出一丝迷茫,愣了下把手交给褚匪。

  然后京墨架着马车离开了。

  看着人来人往,赵凉越问:“师兄,我们去哪?”

  褚匪指了指两人身上的官袍,笑:“当然先去找两身衣袍了,穿着这个四处逛,怕是只有打扰别人佳节兴致的份。”

  赵凉越点点头表示赞同。

  “叩见褚尚书,叩见赵大人!”

  一进旁的一处布庄,老板上前见过两人,待褚匪一抬手,老板就跟准备已久似的,带两人直接到了楼上房间。

  老板朝褚匪笑道:“尚书大人一月前吩咐的,小的早已完成,只待两位大人过来取。”说着对旁的两名小厮挥了下手。

  一个月前?

  赵凉越正疑惑,只见两名小厮将两身锦袍端送进来。

  一件为深紫,色浓如夜,一件为浅青,色淡若月,皆是用的上好苏锦裁制,做工颇为精细讲究。

  赵凉越问褚匪:“师兄何时量了我着衣尺度?”

  褚匪闻言一笑,心道,又不是白抱那些次数的,面上却道:“我问了宋叔,他常换洗你的衣袍,自然是知道这些的。”

  赵凉越点了下头。

  褚匪朝小厮抬了下下巴,道:“将衣袍展开举起。”

  小厮很有眼力地将浅青的衣袍展开举起。

  赵凉越望过去,才发现衣襟和衣摆都绣有暗纹,云绕明月,雀穿修竹,繁复的图案填补了淡色衣袍的单调,却又迎光方见,不失风雅清简。

  赵凉越自认在穿着方向,素来是只求干净和保暖,但看到这件衣袍时,也不禁抿唇笑道:“师兄的眼光,原来这般好。”

  褚匪看着赵凉越对衣袍的喜爱,桃花眼一弯,道:“是啊,我眼光一向很好。”

  老板是个机灵人,闻言上前道:“褚尚书,您的衣袍要不也展开看看满意与否?”

  “不了。”褚匪搓捻了一下手指,笑道,“我怕看了后,溪鳞不愿穿了。”

  赵凉越:“?”

  “好了,你的事办得不错。”

  褚匪朝老板扔了块金子,然后让小厮伺候赵凉越进西面的房间更换衣物,自己进了南面房间,三两下换好衣袍,然后走到窗户前敲了敲。

  片刻后,窗户从外面被打开,柚白背着重剑翻了进来。

  柚白朝褚匪抱拳行礼:“褚尚书有何吩咐?”

  自打褚匪送了柚白重剑后,柚白宝贝的不行,连对褚匪也崇拜起来,近来更是唯命是从——当然,是在赵凉越不在的情况下。

  褚匪有理有据道:“我与溪鳞去城东办事,要换下官服,但官服必定贵重,所以你且将我两的官服带回去。”

  柚白点头,将褚匪的官服收好,压根儿没注意到站在暗处的褚匪紫袍上,有着怎样的纹路图案,只顾得上问一句:“那我走了,有人保护尚书和公子吗?”

  褚匪道:“金銮卫今天亲自值夜。”

  柚白拿上褚匪的官服,放心地朝赵凉越所在的房间跑去。

  另一侧,赵凉越更换完毕转身,就看到柚白进来了。

  赵凉越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柚白摇摇头,低头示意了一下手里的官服,道:“褚尚书让我把你们官服带回去。”

  赵凉越微一颔首,不作他想地将自己的官服递给柚白,并吩咐道:“官服容易皱,回去记得要挂起来。”

  柚白点头,将两件尚有余温的官服叠放在一起,然后离开了。

  “溪鳞果然穿什么都好看,穿这件更是格外赏心悦目。”

  待赵凉越出了房间,褚匪不禁由衷感叹。

  赵凉越朝褚匪看过去,正要说什么,但看到褚匪一身紫袍站在灯火辉映中,愣住了。

  褚匪的那件紫袍和赵凉越身上的青袍一样,都是采用暗纹,且纹路图案如出一辙,一样的云绕明月,一样的雀穿修竹,可以说,除了颜色别无二致。

  此外,眼前的褚匪将官帽取下,一头乌发只用一根发带扎住,与平日或穿官服,或穿高冠华服都截然不同,多了几分洒脱和平和。

  “溪鳞何故这般看着我?”

  褚匪走近,桃花眼一弯,褐色的眼眸在灯火中映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来,使人不由想起万里无月的漫天璀璨星辰。

  曾经闻名于国子监和京都的少年郎,就该是这般模样吧。

  赵凉越心里有丝别样的感觉一闪而过,一时间说不上来是什么。

  赵凉越抬手碰了下鼻尖,轻咳一声,道:“师兄,我们要去做什么?”

  褚匪见赵凉越并未对两人的衣袍发出疑问,便轻轻松了口气,道:“当然是和溪鳞一起过上元节了。”

  一开始,赵凉越以为褚匪就是嘴上说说,实际是城东有事发生。

  但当褚匪带着他穿梭在长街的人流中,看舞龙舞狮,顺着摊子挨个赏玩,时不时还非要他尝尝吃食,猜猜灯谜——赵凉越终于意识到,他的师兄所说的过上元节就是字面意思。

  “给,难得还能抢过那群孩子。”

  褚匪说着把手里的糖葫芦给了赵凉越,脸上带着几分自豪。

  赵凉越堪堪接过那串糖葫芦,看向不远处一张哭脸的五岁小孩,旁边两个同伴正在安慰他。

  就在刚刚,卖糖葫芦的小贩草靶子上只剩下了三根糖葫芦,本来是三个孩子一人一串正好,但偏偏遇到了褚尚书,褚尚书一眼就看上了里面最大的一根,上去就是一个捷足先登。

  然后,最大的一串就出现在了自己手里。

  “欺负小孩,不好吧。”赵凉越看了眼自己堂堂七尺的师兄,又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糖葫芦,道,“还是给小孩吧。”

  赵凉越说着又不舍地看了眼手上的糖葫芦,还是朝小孩走去。

  然后,褚尚书负手侧身,朝那小孩投过去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三小孩吓得当场跑开。

  赵凉越:“……”

  行吧。

  赵凉越转身走回来,带着几分愧疚吃完了糖葫芦。

  其实……确实挺好吃的。

  褚匪带赵凉越又逛了几处地方。

  有时候褚匪会带错路,这倒不是他路盲,而是他对上元节的记忆也还停留在少年时候。

  不过褚匪每次带错路,都会自圆其说,还非得找个摊子介绍一番,一副“溪鳞你看,我就是专门带你来看这个的”。

  赵凉越也并不戳破褚匪,只是笑着点头,因为对于他来说,能在节日里有个人陪着,已经是种难得的时光了。

  最后,两人逛到了一处卖花灯的摊子,老板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小老头,慈眉善目,亲切和蔼。

  赵凉越注意到,这处摊子与旁的不同,顾客可以付钱后跟着老板自己动手做花灯,一般来这边的多是成对的男男女女。

  但偏偏褚匪也要凑个热闹。

  赵凉越赶紧一把拉住褚匪的袖子,低声提醒道:“师兄,我两来这不合适。”

  褚匪佯装不懂,道:“这不是可以做花灯吗?我觉得挺好玩的,溪鳞不想试试?”

  赵凉越还想要说什么,褚匪已经用袖子牵着赵凉越过去了。

  小摊老板看到两人衣袍先是愣了下,问:“两位是兄弟?”

  两人异口同声:“不是,是师兄弟。”

  老板闻言笑了下,没再多说什么,问:“那二位是直接买花灯,还是想自己动手做一个?”

  赵凉越:“买。”

  褚匪:“自己做。”

  赵凉越朝褚匪侧头,褚匪习惯性地压低了自己上身,让赵凉越方便说悄悄话。

  但这次赵凉越还没开口,褚匪轻叹了口气,道:“曾经师妹给我做过一盏宫灯,但我给弄丢了,后来再也找不到了。”

  赵凉越闻言将自己拒绝的话咽下去。

  褚匪轻声道:“溪鳞,我一直希望再有人给我做盏灯,什么样的都好,只希望有一盏。”

  赵凉越将微微皱起的眉头舒展开,给老板递了碎银,道:“老人家,我们自己做,多出的钱就当是给您提前拜寿了。”

  老板拱手谢过,给两人腾出地方。

  褚匪自己并不动手,就静静看着赵凉越,本来打算借机揶揄自家师弟,但发现赵凉越的动作十分熟练,好似曾经重复过很多遍。

  褚匪问:“溪鳞还学过做灯笼?”

  赵凉越边用粗棉线绑框架,边漫不经心道:“少时为了吃饱饭,什么都做过,春来做纸鸢卖,夏秋卖画,冬日里就做灯笼,有时候遇到大风天,灯笼如果做得不结实,就会被吹坏,一个铜板都挣不到。”

  褚匪皱起眉头来,问:“你好歹是赵氏旁支子弟,祖上也是做过大官,得过先帝钦赐爵位的,主家并不……”

  褚匪说到此处,便停住没再说下去。

  天家的诸位皇子都因嫡庶之分、母家出身而天差地别,更何况其他士族。

  而且,当时的赵凉越已经接连失去了自己的父母。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没有人遮风避雨,注定只能成为高崖上迎风挺立的松柏。

  “好了。”

  赵凉越将做好的花灯递给褚匪,起身拍去落在自己身上的竹屑和棉线。

  褚匪将花灯提在手里,手指轻轻地摩挲着。

  “看到二位,我倒是想到一件十多年前的事。”老板说着朝两人走过来,捋了下胡子,回忆道,“那是一对少年少女,那少年很是木讷,但对少女十分上心,少女活泼开朗,但对少年总有说不出口的情愫和羞赧。”

  褚匪笑道:“少年的情谊总是纯洁而可贵的。”

  老板笑笑,道:“是啊,那个时候我还在卖首饰,当时少女要少年挑一件发饰送她,少年觉得不好看便要作罢,但是少女非要少年在那一天挑一件发饰给她,最后少年挑了一只小银簪给她。”

  褚匪听到这里,心里一痛,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池府中,少年刑朔在春集后,满脸通红地拉着自己诉说师妹带他去赶集的经历,说的吞吞吐吐,自己还嘲笑了他好久。

  但少年刑朔眼里的心喜和真挚,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一天对于少女来说,应该有很重要的意义吧。”老板抬头望着满月,道,“那对孩子想必如今已经成了亲,孩子都上学堂了。”

  褚匪淡淡笑了下,道:“是,一定过得很好。”

  赵凉越和褚匪离开摊子,从主街开始往南走,两人有一段路没说话。

  最后赵凉越先开了口:“师兄是在想以前的事吗?”

  褚匪侧头看向赵凉越,点了下头,道:“其实师妹给我和刑朔做的宫灯挺丑的,还非要我们在冬日天不亮上朝时带着照路,刑朔自是欢欢喜喜地带上,并不顾及其他同僚的嘲笑。”

  褚匪顿了下,续道:“而我年少时是真嫌弃,就扔在府中吃灰了,后来物是人非,我再去找,就找不到了。”

  找不到,就意味着真的失去了。

  赵凉越看着褚匪那双半垂的桃花眼,对他露出一个笑来,道:

  “那以后,上朝的那条路,我会一直陪师兄走下去的。”

  褚匪看着被月光拢住的眼前人,只觉周围的喧闹刹那如潮退去,只留下了赵凉越的这句陪伴的誓言。

  褚匪默了默,桃花眼一弯,道:“好,那溪鳞一定要一诺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