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这年的年关,褚匪未经允许,更没有提前告知,就带着京墨和一车好酒搬来赵院,让宋叔张罗着过年事宜。

  红灯笼和新桃符自是必不可少,京墨带着柚白挂得满院子都是,毫无章法,却又沾了不少喜气。

  褚匪则非要拉着赵凉越贴对联,对联是褚匪早就写好的,居京墨在一旁透漏,褚尚书闷在书房写了一天才写满意。

  虽说是一起贴对联,但赵凉越自己不太想动手,就坐在亭子下,看着身量高大颀长的褚匪俯身给对联背面刷上米糊,然后抬抬手轻松地提起来贴上。

  待院门左右侧对联贴好后,赵凉越走过来,仰头看着龙飞凤舞的一手好字,一字一顿念道:“捷报随雪飞梅上,蹄花染香到春头。”

  褚匪就双臂环胸看着赵凉越,静静听他念完,好似这些祝福与期盼从赵凉越的唇齿间过一遍,便能得偿所愿,一一实现。

  大年三十的时候,满院的人都起得很早,一同里里外外洒扫,赵凉越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依然想躲懒,便就着给阿白顺毛的理由一直窝在火盆旁,看着褚匪仔细地忙进忙出。

  待褚匪将房间内打扫完,转头看见赵凉越在用一块鱼干逗着阿白,暖暖的橙黄火光裹拥着一人一猫,让不禁褚匪想到很多年以前,过年时母亲也是这般坐在火盆旁,给老师几个孩子和自己缝制祈福的荷包——这是久违的,他这一生都觉奢望的感觉。

  这时,赵凉越抬头看向褚匪,和他目光相碰,以为是要抓自己偷懒了,便笑着将阿白拎起来,用阿白毛茸茸的爪子朝他挥了挥,猫声猫气地说了句:“我需要人照顾。”

  褚匪噗嗤一笑,心情大好,道:“难得溪鳞愿意躲懒休息,那就歇着吧,我再去把外面的走廊打扫一下,守岁时也好在那赏雪饮酒。”

  赵凉越心里愧疚了一小下,然后心安理得地拉过一个软枕,干脆靠坐着小憩,阿白就团成一个猫饼,给自己主子暖手。

  赵凉越确实很久没这样放松过了,整个人这两天骨头都是软的,靠在软枕上阖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等赵凉越醒来,已经是下午时候,城南主街隐隐约约传来喜庆新年的敲锣打声,面前的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很足,身上盖着褚匪的那件大氅,阿白团在怀里睡得正香。

  赵凉越舒服地伸展了一下腰身,将阿白放到一旁的窝里,起身披着大氅往外走,宋叔和京墨的笑声从厨房那边传过来,褚匪正在院子里那棵梅树下蹲着,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赵凉越踩着积雪走过去,才看到褚匪在用一个小铲挖东西,并在听到自己脚步声后用袖子挡住。

  赵凉越狐疑地看着褚匪,问:“师兄,你在挖什么?”

  褚匪抬头,桃花眼一弯,笑道:“是惊喜,现在不能说。”

  赵凉越并不记得这棵梅树下埋了什么好东西,于是更狐疑了,就站原地不动,一直看着褚匪。

  褚匪柔声道:“溪鳞,外面多冷啊,你快进去吧。”

  赵凉越不为所动。

  褚匪轻叹一气,只得将袖子撤开,露出挖了一半的酒坛。

  那酒坛边上的红布条褪了色,但并没腐烂,看样子埋的有很长时间了,却不至于几十年之久。

  赵凉越疑惑:“这是什么时候埋的?”

  褚匪看了眼出厨房搬白菜的宋叔。

  “宋叔埋的?”赵凉越回想了一下,问道,“我初入京都,师兄就派宋叔来我身边,那师兄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是那篇策问吗?”

  褚匪笑着点了下头,道:“而且雪枋院查过你,我就更加有所怀疑了。”

  很早时候,赵凉越还没来京前,褚匪便对赵凉越的身份有所怀疑,除开那篇针砭时弊的策问,王讳发妻正是暄山赵氏女,这很难不让褚匪对赵凉越多注意几分,所以就将宋叔安排到赵凉越身边。

  起初时候,确是试探和监视,但后来城门上惊鸿一瞥,便只有暗中的那些白鸽替他带回赵凉越的琐碎日常,或是爱吃什么糕点,或是某天下朝后头疼,又或是那一天挑灯通宵处理公文,无关朝政,只光风月。

  那些存在于纸笺的有关他的影子,在很多个被旧梦惊醒的午夜中,成为褚匪一豆灯火下的唯一陪伴,一直锁在床头的匣子中,府中旁人不得靠近。

  “当然,我一早就直觉和溪鳞有缘了,所以特意让宋叔埋下这坛屠苏酒。”褚匪将酒坛挖出来,擦了擦泥土,起身递给赵凉越,道,“怎么样?我的直觉不错吧,何止有缘,还是同门师兄弟呢,相亲相爱多好。”

  褚匪故意把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桃花眼里染着几分笑意几分风流,又是那幅不正经的模样。

  赵凉越接过酒坛,不与他做口舌之争,转头要回屋。

  这时,柚白从外面回来了,身上挂了好几个雪印子,边拍边嘟囔:“冬蝉好歹也该叫我声哥哥,一进门就朝我砸雪球,砸了就跑,都来不及反击。”

  赵凉越问:“怎么样,萧公子他们过来啊?”

  柚白摇摇头道:“萧公子说老夫人腿脚不便,就在自己宅子过。”

  “也好。”赵凉越想了想,又道,“那等晚些时候,你带些花椒酒去拜年,也可以向老夫人讨个压祟钱。”

  柚白欢呼雀跃道:“好!这样我今年过年就有三份压祟钱了!”

  赵凉越问:“三份?”

  柚白笑:“是啊,公子一份,褚尚书一份,老夫人一份,等等……要是美人公子再单独给一份,就是四份了!可惜刑大人今年在宁州不回来,要是回来了,没准儿能有五份。”

  “你要那么多干嘛?你就会拿去买吃的,没两天就能花光。”赵凉越虽是教训语气,面上却是带笑的,“这样吧,我那份今年就不给了,俸禄就那么多,开年还得走走关系。”

  柚白噘嘴啊了一声,褚匪在一旁笑了笑,道:“你家公子的那份,算我的,我出了。”

  “谢谢褚尚书!”柚白朝褚匪一抱拳,然后笑吟吟地跑去给宋叔帮忙。

  赵凉越轻叹一气,对褚匪道:“你就惯着他吧,让军器司给他锻造重剑已经是份重礼了。”

  褚匪笑:“柚白是你身边很重要的人,我照顾应该的。”

  赵凉越抬头注意着褚匪的神色,心里有根弦绷紧,便试探着问了句:“师兄,你想知道柚白的师父是谁吗?”

  “溪鳞终于舍得告诉我了?不过,其实我知道是云鹤子。”褚匪啧了声,道,“那老头之前来信告诉过我了,说他平生不收世家子弟为徒,正巧当年路过泖州,见柚白出身寒微又骨骼清奇,便收为徒弟稍加传授,但没想到的是,如今倒比他悉心教导的关门弟子还要厉害,也真是造化了。”

  赵凉越闻言松了口气。

  当年自己收养柚白后,没过半年,云鹤子前辈便只身到了泖州,本来是要带柚白走,但是柚白说什么都要留在赵凉越身边,云鹤子只道是机缘难测,便给柚白留下一本练武要义,又往宁州送了一封信,悄然离开了。之后,赵凉越和柚白都未曾见过云鹤子。

  其实现在想来,天下第一剑的云鹤子,当年亲赴泖州寻找柚白并表明身份,柚白岂会只是自己在破庙外捡到的一个野孩子呢?

  “溪鳞在想什么?”褚匪抬手在赵凉越眼前晃了晃,道,“想得好生入迷,连我这般玉树临风的师兄站在面前都能视而不见。”

  赵凉越瞥了眼褚匪,转身往屋里走,褚匪将铲子往京墨一丢,也跟着进屋。

  申时末,宋叔将年夜饭张罗完毕,院中五人并不讲究尊卑,一起围坐在堂屋内,赵凉越给每人面前放了花椒的碗中倒上屠苏酒,是为花椒酒,大家以此酒相互敬酒祝贺,便是分岁。

  末了,赵凉越让宋叔拿来一个小坛,放了花椒,倒满屠苏酒,递给正在和一个鸡腿做斗争的柚白,道:“你去送给萧公子和萧老夫人吧。”

  柚白啊了声,委屈道:“年夜饭我还没吃呢。”

  赵凉越笑道:“你去隔壁也不会亏待了你,快去吧。”

  柚白想了想,又看自家公子现下有褚尚书陪着过年,便点头同意。

  “稍等。”褚匪说着将六份压祟钱给了柚白,道,“两份是我和你家公子给你的,剩下是给冬蝉和府上那孩子的。”

  “好!谢谢褚尚书,谢谢公子!”赵凉越照习俗给褚匪和赵凉越磕了头,然后出门一跃,从墙头翻过去了。

  赵凉越看着柚白的身影,皱眉道:“倒是忘了提醒他,这么大了,又大过年的,怎么还翻墙。”

  褚匪道:“无妨,你我这般大的时候,不知道在哪里皮呢。”

  赵凉越反驳:“我自小恭谦有礼。”

  “好好好,我皮,我皮,你师兄我当年比猴都皮。”褚匪说着给赵凉越夹了许多菜,笑问,“那溪鳞,需要我给压祟钱吗?”

  赵凉越瞥了眼褚匪,正要说什么,外面一声爆竹响起,随即千万爆竹响开,热热闹闹的年味儿瞬间铺满各个街巷,正是千家万户同贺迎春之际。

  宋叔给了京墨一个眼色,然后也带着京墨到门口放爆竹去了。

  堂屋内于是便只剩下了褚匪和赵凉越两人,还有一大桌子的菜。

  赵凉越不禁问:“师兄把他们都支走了,是觉得我们两吃得完这一桌子吗?”

  “不。”褚匪笑道,“只有溪鳞一个人先吃。”

  赵凉越疑惑地看了眼褚匪,只见褚匪拿过身侧桌上的那把剑起身。

  那剑大概有些年头了,剑鞘已然褪色,上面的银饰有些发黑,但当褚匪拔剑而出,刹那剑光如水,亦如白练,让人挪不开眼。

  褚匪先是挽了一个剑花,随后背剑行步,一个回身点剑。

  褚匪是在舞剑,且是女子舞剑步法,但舞剑与平日习武打斗还是有区别的,褚匪的动作其实有些生硬,就像是在刻意模仿谁。

  赵凉越并不先用饭菜,只是静静看着褚匪,看他在廊前的雪夜中,一人一剑一影,将自己融入漫天飞雪,融入前尘旧事。

  褚匪与柚白舞剑不同。柚白舞剑时,身形如鹤,招式好看。但褚匪就像是风,任谁都抓不住的风,是腥风血雨的风,也是京都旧时明月相照的清风。

  待褚匪收势,赵凉越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走廊上。

  褚匪将剑收回鞘中,与赵凉越回堂屋坐下,将手炉塞到赵凉越手中,道:“其实我从来没舞过剑,是以前母亲在时,每逢除夕便会舞剑作祭,慰告父亲。”褚匪顿了顿,手指摩挲着剑鞘,道,“这剑便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赵凉越道:“令堂想必是位潇洒快意的女子。”

  “是。”褚匪道,“她本是江湖中人,确是潇洒快意,和父亲仗义行侠好不快活,但我还没出生父亲便去世,为躲避江湖追杀,她怀着我上京寻亲,不料被出卖,是王老前辈救下并收留了她,也才有后来的我。”

  赵凉越隔着腾腾的白气,望着褚匪面上的平静,问:“那师兄少年时候,是怎么度过的?”

  赵凉越很想知道,汤康口中曾经那个闻名京都的国子监少年郎,到底有着怎样恣意不知愁的一段时光。

  “其实王老前辈一开始并没有收我为学生,最初时候是住在池老前辈府上,并跟着他学武,后来很突然的一天,我就成了帝师的学生。”褚匪说到此处,笑了一声,道,“能成为帝师的学生,就注定我的少年时期会很顺,比京中任何一个人都顺,顺到我生出了自负和清高,导致当年旧案发生前,我看不到任何征兆。”

  赵凉越心尖一酸,道:“我记得那一年,师兄不过十七岁。”

  “但是当年的王韩和屠原可不会看到我的十七岁,他们看到的,是先帝对帝师和武安侯的猜忌,是可以趁虚而入。”褚匪说着看向担忧的赵凉越,抬手拍了下赵凉越的肩膀,道,“溪鳞放心,这些东西年少时早就消化了,如今提起不过是几声感慨,不过是没当溪鳞是外人。”

  赵凉越微微笑了下,点点头,问:“那在老师府上那些年,可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褚匪啧了声,道,“其实府邸上上下下,包括母亲在内,都对我极其严格,和王家公子们的要求别无二致,都是在王老前辈的棍棒下长大的,唯一温柔的就是王夫人了。”

  赵凉越道:“可是我们暄山主家出去的一位嫡女,后来颇有名气的女医官?”

  “正是。”褚匪回忆,“我从未见过比王夫人更温柔的人,同时又聪慧坚韧,与平常女子不同,她并不满足与在家相夫教子,而是随军行医,建功无数,是位奇女子。”

  但就是这么一位令人钦佩的奇女子,也折在了当年那场阴谋中,让王讳苦思余生,愁肠难诉。

  “溪鳞,往前看。”

  褚匪像是有所感,将赵凉越从思绪中拉回来,给两人倒上酒,朝赵凉越一举。

  “大许如今内忧外患,你我必须往前看,如此方可完成故人之夙愿。”

  “师兄所言极是,溪鳞受教,自当不负恩师,不负大许百姓。”

  两人相视一笑,仰头饮尽杯中花椒酒。

  外面瑞雪迎新,烟花璀璨,人们怀着最美好的祝愿守岁庆贺,此夜宵禁解除,灯火千盏直到天明。

  但这灯火千盏,我唯图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