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这月底,项冕离京外调江南驻军任职东南水师提督副官,赵凉越前去送行,对他的决定并不意外。

  项冕与赵凉越饮完践行酒,看了东华门外那颗歪脖子烟柳,不禁笑道:“这颗丑不拉几的树倒是见证了好些分分合合。”

  赵凉越跟着笑了声,道:“也算树中元老了。”

  项冕点点头,摸了摸身侧的汗血宝马,道:“江南现任总督傅诚和叔父是旧识,我去了直接开始做事即可,也少了那些官场弯弯绕绕。”

  “如此最好不过了。”赵凉越说着将一个锦囊交给了项冕,道,“这是汤老让我带给你的,让你到了再打开。”

  “汤老的?那老头怪得很,能给我啥?”项冕直接当场打开。

  赵凉越笑:“汤老说了,你一定能会当场打开。”

  “确实,那老头还算懂我。”

  项冕将锦囊里的东西取出,是一个特制的令牌,上书“云鹤令”三字,两人皆是一愣,随即了然。

  赵凉越道:“之前云鹤子前辈已经插手宁州之事,破了苍稷山的规矩,如今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不过我真没想到那老头也有云鹤令。”项冕翻看了云鹤令一圈,道,“江湖有云,‘得云鹤令者,可得苍稷一助,只成不败,至死不休。’如果我没记错,云鹤子前辈设立此规,也不过十年之内,此令牌铸造才三块而已。”

  赵凉越道:“汤老的意思很明显,他想云鹤子前辈出手干涉东夷一事,而且云鹤子前辈长居江南,手下江湖势力庞大,要是能有他相助,定会事半功倍。”

  项冕闻言想到了什么,长叹一气,道:“虽外忧内患面前,匹夫尚且有责,其实有选择的话,我倒是希望云鹤子前辈永远不涉朝堂之事。”

  赵凉越自是明白项冕话里的意思——上一个苍稷山的弟子,他的老师王讳,下山匡扶社稷,救济苍生,却是落得个九族尽诛,恶名昭彰的下场。

  “我该走了。”项冕将令牌收好,朝赵凉越抱拳道,“赵兄,等年底回京时,我先去仆阳接远亭,到时候你亲自来接我们如何?”

  “好,一定亲自来接。”赵凉越朝项冕拱手作别,语重心长道,“保重!”

  “保重!”

  项冕一扬马鞭,驰骋而去。

  赵凉越目送人马彻底消失,才转身打算回城。

  城门口处,褚匪正等在那里,手上拿着两根糖葫芦。

  “溪鳞,尝一根?”待赵凉越走近,褚匪炫耀似地递给他一串。

  赵凉越疑惑地看着裹了糖衣的红果子,第一反应是糖葫芦是小孩子吃的,他早过了吃糖葫芦的年纪,第二反应是他长这么大,其实从来没有吃过糖葫芦,对于少年时期的他来说,这种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注定不属于自己,再后来,给柚白倒是买过。

  “溪鳞,不酸的,不要犹豫。”褚匪说着就差把那串糖葫芦直接塞赵凉越嘴里,“师兄我挑了很久,拿的一定是最甜的。”

  赵凉越稍稍把头后退了一下,以免褚匪直接喂自己,然后抬手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

  甜的,也是酸的,混在一起意外地很好吃,有种特别的味道。

  赵凉越不禁又吃了一颗,右边的腮帮子被鼓出一个小包来,褚匪看着觉得可爱,心里想要抬起手指戳一下,但为了保证之后的一段路和平共处,还是忍住了。

  赵凉越边吃边道:“项兄说,云鹤令一共有三块,师兄手上一块,用在了宁州一事上,汤老手上一块,用在了东夷一事上,不知道剩下的一块会在哪里?”

  褚匪笑:“苍稷山不涉朝政,前两块却都在京中,剩下的那一块搞不好也在。”

  “不过只能是猜测,没法推断。”赵凉越想了想,问,“今天皇上单独召见你去暖阁,可是又为了门下中书两省的事?”

  “是啊,还不死心呢。”褚匪道,“之前王老前辈在时,门下省和中书省都尚有实权,但那个时候,他就看出来隐患,所以颇费一番功夫给门下和中书两省制定了完整详尽的规制,就算有朝一日如今天,被丞相架空了实权,也能保留两省的基本职能框架,再次启用也不会过于麻烦。”

  “但关键是,现在这个实权很难回到两省手上,也不是合适的时机。”

  “说起来,满朝文武现在最舒坦的,也就是中书令司马赫与侍中沈文斌了,俸禄照样拿,朝都可以不上,每天遛鸟听戏就行。”褚匪说得就跟自己真的羡慕一样。

  赵凉越轻叹道:“师兄这是玩笑话,中书和门下仍由司马家和沈家把持,必定也是在等待契机。”

  说话间,二人已经从东华门走到城东城南交界的长街上,赵凉越手中的糖葫芦已经吃完了,不禁舔了下嘴角,看到褚匪手中那串还没动,于是抬头盯着褚匪。

  其实赵凉越自己也忘记什么时候有的这个习惯了,反正是褚匪跟逗猫一样拿个东西不给自己,自己就盯着他。

  褚匪笑:“怎么每次都这一招啊?”说着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了赵凉越。

  赵凉越接过咬了一个,问:“师兄不吃吗?”

  褚匪桃花眼一弯,道:“看溪鳞喜欢,自然要留给溪鳞了。”

  赵凉越噎了下,没做理会。

  这年时近小雪,因韩闻蕴明里暗里百般阻拦,平崇帝执意恢复中书和门下两省职能一事终究未果,但好在盐铁新政在大部分地区推行地还算胜利,平崇帝借此揽回了盐铁大权,连太子也插手不能。

  十一月初的时候,镇南军五名将领欺压百姓侵占农田的证据送到了暖阁的皇案上,同时唐县铁矿流入边陲黑市的消息也被郑修摊到朝堂明面上,褚匪趁机带头,提出设立西南都护府,以统管西南三州及边陲城镇的军政大事,朝中半数官吏复议,平崇帝准奏。

  整个十一月,京都一直在下雪,暖阁和六部连连通宵,赵凉越更是和韦星临在府衙收拾了一间屋子住下。

  其实韦星临的身体状态一直很差,韦夫人早就劝他致仕歇着,过几年清闲日子,但他总是笑着答应,隔天就穿上官袍上朝,将致仕一事抛诸脑后。

  西南都护府一事的准备庞杂繁复,其实很多地方和当年王讳发动的改革很像,百官虽不明说,但都知道当年参与变法的一众老臣里,死的死,走的走,韦星临算是为数不多尚在朝中任职的大员,自然此事少不了他的参与,平崇帝御赐了三名太医跟着照顾。

  这夜,屋子里照旧弥漫着浓浓的药草味和咳嗽,赵凉越给韦星临倒了碗韦夫人下午派人送过来的鸡汤,现下温热入口刚好。

  韦星临从一堆账目中抬头,刚要说什么,又猛地咳嗽起来,用帕子捂口,背深深躬下来,肩膀也跟着颤抖。

  赵凉越放下碗,帮韦星临轻轻拍背顺气,道:“韦大人,先歇下吧,剩下的晚辈来处理。”

  韦星临摆摆手,咳嗽了好一会儿,拿下帕子时,咳出的血已然发黑,赵凉越见状要去叫太医进来,被韦星临抬手拉住。

  “不用去叫了。”韦星临缓了缓,颤抖的手端过鸡汤喝了一口,笑道,“老夫都一大把年纪了,有什么看不开的,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法亲眼看到旧案昭雪了。”

  赵凉越看着韦星临清癯枯槁的面容,一时间百感交集。

  韦星临抬了抬手,赵凉越会意,上前为其研墨。

  韦星临又咳了几声,想要挺直脊背但最终失败,便叹了口气,取过毫笔蘸墨,对赵凉越道:“朝廷之前,近来我都向你们交代过了,现在要留的,是两封家书,咳咳……”

  赵凉越:“韦大人,明日再说吧。”

  “不用。”韦星临示意赵凉越去把灯挑亮些,道,“一封留夫人,一封给长女。”

  韦星临之长女,正是如今的太子妃,仙姿玉容,聪慧通透,这也是当年韦家能安然走到今日的一个原因。

  既是家书,赵凉越不便留在一旁,研好墨后起身退出去。

  “溪鳞。”韦星临声音沙哑地唤了一声赵凉越。

  赵凉越回头,韦星临道:“外面冷,带件披风吧。”

  “是。”赵凉越顺手拿上自己的披风,推门出去。

  堂庑外,冬夜风寒,钻心刺骨,赵凉越本来是要到旁的值事房里去,但像是心有所感似的,驻足在门外没有了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赵凉越不经意间抬起头来,在院中一处石灯上看到了一个黑点。

  赵凉越踩着积雪走过去,才发现是一只飞虫,飞虫趴在石灯的灯室内壁,像是要在这寒风刺骨的夜里从灯火中汲取些温暖。

  这般寒冷的天,竟也有这般脆弱的小生灵吗?

  赵凉越低头细看,却发现这飞虫是被冻住在这里的,早就死了。

  赵凉越轻叹一气,抬手去探石灯里的灯火,并无多少温暖可言。

  天幕间突然开始下雪,簌簌洒洒,擦着眉睫飘落,融化在鼻尖。

  赵凉越好似又回到了老师离开的那天,也是这般的大雪,也是这般的寂静。

  这时,堂庑门口有一个小厮冒雪而来,赵凉越认得他,是韦府的人,常奉韦夫人之命送些东西过来。

  小厮先同赵凉越行了礼,然后低声问:“赵大人,韦夫人派小的来问问,今夜韦大人还回去否?”

  韦星临虽常住府衙,隔几日也是会回去一趟的,虽然总免不了会韦夫人唠叨许久,但韦星临每次隔日回来时,面上总是带笑的。

  赵凉越看了眼小厮,默了默,推开了门。

  陡然罡风起,将满院飞雪都卷了进去,室内纸卷翻飞。

  而韦星临就在其间,靠坐在椅背上,不知何时阖了眼,头歪在肩膀上,面色平静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