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因盐铁兹事重大,等全国盐铁新政初步实施下去,已经是寒露前后,朔风寒骨,院中池水上都结上了一层薄冰,宫中暖阁地龙早早烧上,各府衙也备上木炭火炉。

  “溪鳞,你怎么又穿真么少?”

  晨光熹微,京墨照旧架着马车先停到城南赵院前,褚匪掀开车帘一看到赵凉越瘦削单薄的身影,就知道他为了赶时间又只匆匆披上官袍出门。

  “也不是特别冷,而且马车里有手炉,府衙也烧着炭呢。”

  赵凉越说着踩着马凳上车,却被褚匪按住肩膀轻推了下去,然后褚匪轻叹一声,自己也一跃下了马车。

  褚匪居高临下看着赵凉越,摆出师兄的架子来,一字一顿道:“去加好衣衫再出来。”

  赵凉越知道眼前这人总爱在一些小事上莫名其妙地纠缠,且多说无用,便习惯性地没作狡辩,默然地跑回去加了衣服再出来。

  褚匪舒心一笑:“溪鳞,你看你这般听我话多好?”

  赵凉越:“……”自己又不是柚白那个年纪的小孩,哪来听不听话一说?

  褚匪笑着要扶赵凉越先上车,赵凉越还是很听话地把手交过去——然后抬脚的时候故意偏了一下,踩了褚匪的皂靴一脚。

  褚匪低头看了眼自己皂靴白底上的半个脚印,又看赵凉越面上平淡如水,唇角不禁扬起,道:“看来我这靴子回头是不必洗了,留着就好。”

  赵凉越皱眉瞥了眼褚匪。

  两人上马车坐好后,马车朝城北赶,褚匪从小柜里取出火折子,将一盏灯点亮,然后将袖袍里放着的信函拿出递给赵凉越。

  赵凉越接过,一看是宁州来的消息,问:“是唐县铁矿出了问题,还是湘源城有新线索?”

  三案了结后,宁州府衙由纯臣田光任知州,有严昌和徐鸣协助,守军也在七月底重整完毕,而镇南军里更是刑朔亲作监视,加上韩闻蕴势力大减,目前并不会立马有大动作——那么,消息就只能是来自唐县铁矿亦或者是湘源城,前者是因为由唐县铁矿延伸的那张网干系甚广,繁杂庞大,并非盐铁新政能一朝一夕间解决,后者则是因为湘源城作为旧案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他们现下虽不能动身前往,但暗中派了不少探子,也一直与薛冉保持着联系,中间由刑朔和严昌传达,所以消息也是先到宁州,再由宁州送到京都。

  褚匪微微皱眉,道:“两处都有消息,刑朔做一封信说了。”

  赵凉越打开信函迅速扫过,也不禁皱眉,道:“严昌在黑市中发现,唐县的铁矿任旧在被倒卖,且去向不明,可见那条线还是没断。湘源城那边,薛前辈虽然找到了曹公公的踪迹,但是看情况凶多吉少。”

  褚匪啧了一声,又拿出一封信函,是兵部急函,道:“这是郑尚书昨夜送过来的。”

  赵凉越心感不妙,打开一看,是东夷那边有水军演习的动静。

  “内忧外患啊。”褚匪手指轻敲着,道,“可是我们的皇上和太子还在一心想着怎么把权力集中到自己手里,所以郑大人才没法子找到我这儿来了。”

  赵凉越问:“那师兄有什么打算?”

  褚匪凑过来,一本正经道:“我两一起冲进宫里,将皇上和太子狠狠揍上一顿,再骂醒他们。”

  赵凉越:“……”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午门外,两人前后脚下去,等褚匪落地时,常围着赵凉越的几个官员又上来了,生生将两人隔开。

  “……”褚匪问一旁京墨,“非去惹溪鳞,怎么就不围我?”

  京墨看了眼自家大人,道:“大人,你之前审问官吏时敲断人脊骨的事,还广为流传着呢。”

  谁敢贴往罗刹脸上贴啊?而且他们给赵大人说,不就相当于给你说了,他们又不傻。

  褚匪自是听不见京墨的腹诽,只是自己往赵凉越身边走,旁的官员让开道被迫迎他进去。

  离开朝还有两刻钟,于是大家便与韩闻蕴一行人远远站着,先就上朝要奏的事商榷。

  “褚尚书,赵大人,你们是否已经知道东夷那边的动静了?”现下最急的自然就是现任兵部尚书郑修了,离收到那封急函已经半个月了,但他无论怎么苦口婆心,平崇帝都始终压着不动作。

  赵凉越点点头,道:“赵某已然知道,但恐怕此事郑尚书不宜再奏。”

  旁的官员也上前劝道:“是啊,郑尚书你也知道,皇上最近一直在着手恢复门下和中书两省职能的事,其他的一概压下。就前不久,长孙尚书一直逮着京昌运河的修缮问,被赐了板子至今还没下床呢,难不成郑尚书忘了?”

  长孙尚书正是新上任的工部尚书长孙坚,之前赵凉越同工部交涉时就注意到他了,原为工部右侍郎,也算两朝老臣,做事公允有度,严谨非常,又不乏老练手段,故而后来褚匪问赵凉越有无推荐的人选,赵凉越便推荐了他,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很准,长孙坚确是最佳人选。

  不过长孙坚平日里不太爱说话,只因京昌运河兹事重大,才不得不天天去跟平崇帝磨嘴皮子,还把自己送到棍杖下去了。

  杖刑对于朝中大员来说,是重罚亦是耻辱,众人听到此处皆是长叹一气。

  “可是我怎么能不急啊!”郑修将一口老牙咬得死死的,道,“难不成要等东夷的人打过来吗?一路打到京都吗?”

  “郑尚书慎言啊!”

  “是啊,这话让旁人听了去怕是又要上折子弹劾。”

  “有何慎言的,我不怕!”郑修以前也是在军营待过的,虽现在做的文官,还带着些武将脾气,“我想好了,不管批不批,我会往东南那边递消息,让他们做些准备。”

  褚匪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

  周围其他官员也纷纷点头,国库什么情况,大许兵力什么情况,他们作为朝中大员又怎么会真的一无所知?只是有心无力罢了。

  宸水河石桥上,项冕同父亲站得远远的,但还是忍不住往赵凉越他们那边眺望。

  项洺看着恨不得立马飞过去参与的儿子,面上平淡如水,道:“你上次传递消息已经是越距,别忘记为父告诉过你什么。”

  项冕笑道:“褚尚书和赵兄回京以后,将一滩死水搅开,将一众贪官污吏扳倒,谁正谁邪,谁忠谁奸,百官是看在眼里的,早就自有人心定夺。”

  项洺淡淡笑了下,反问项冕:“你是真的认为,为父觉得那件旧案站得住脚吗?”

  项冕看了眼从御道上跑过来给百官掌灯上朝的内侍,回头道:“知子莫若父,同样,知父莫若子,父亲只是想一直置身身外罢了。”

  项洺唯一颔首,同项冕往常泰殿走。

  渐有天光倾洒,将长长的御道照了大概,灯火辉映下,父子两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项冕突然驻足,项洺回头,若有所感,问:“怎么了?”

  项冕看着立在寒风中的项洺,早已经不是当年自己负气离京时,那个能骑马追他数十里的男人了,他已经很老了,早已华发满头,背不自觉驼着,走路也很慢。

  项冕青色官袍下拳头攥紧,还是开了口:“母亲当年去世时,要父亲护我一世平安,做个闲散人便好,但是,”项冕顿了顿,道,“但这不是我想要的,以后父亲依然可以阻止我,但我可能要彻底做不孝子了。”

  前面的官员早已经走远,陆陆续续进了常泰殿,空旷的御道上只留下了父子两人。

  这次项洺没有说什么,沉默半晌,转身朝常泰殿走,项冕想要扶他,被拒绝了。

  等走完长长的御道,登上常泰殿,要进去时,项洺语气低沉地问了句:“你打算去哪里?”

  项冕回道:“我听郑尚书说,东夷那边有动静。”

  项洺轻轻笑了声:“郑修那个老东西,自己的儿子往战场上送,如今还看上我的儿子了?”

  项冕曾经虽随叔父项昌待在漠北,但项昌曾经做过江南总督,有不少水军海战经验,项冕待在他身边跟着学了很多,真传不少本事,也难怪郑修会动心思。

  项冕本以为项洺还是拒绝,不料他问:“打算何时动身?”

  项冕愣了下,回道:“其实折子已经背着父亲递上去了。”

  项洺笑笑,道:“你一点都不像我,和你的叔父倒是像得很。”

  项冕还要说什么,项洺摇摇头,转身往常泰殿里去了。

  项冕知道,父亲这算是答应了。

  “勉之,我觉得你父亲很难答应这事。”

  上次韩亭回京述职,自己便同他说过还想回到军营的打算,韩亭得出如是的结论。

  “不会的,他就是嘴硬。”项冕摸摸韩亭柔软的头发,回忆道,“母亲去世后,他续了弦,我总为这事同他闹,他就打我,也不解释,直到后来继母一辈子无子,只尽心照顾我一人,我才明白他的用意。”

  “还有很小的时候,他不让我练武,我就背着他学,结果不甚受伤,又不敢说,足足拖了半个月,还是被他发现,我以为他会揍我,想更多的办法阻止我,但是最后他给我找了专门的武学老师。”

  “再就是后来,我负气离京跟叔父去漠北,他有太多的办法带我回京,但还是让我在漠北随叔父待了十余年,只见表面不闻不问,实则托人送了好些东西。”

  “但是……我如果离京,他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韩亭听完这些,握住他的手,笑道:“那就随心吧,我两和赵兄他们不同,牵挂太多,但是人只能选一条路走。”

  所以,项冕在京都又待了一个秋天的时间,之间一直陪着父亲下棋品茶,短暂地履行了一个儿子的义务。

  所以,当郑修找到他时,他的心里早就选好了路,就像是一直在等待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