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对于能再次见到萧瑢,季晟颇为意外。

  庭院的百草明明开始枯萎,一派颓败气象,让人忧愁又烦躁难安,但只要他一系白衣往其中一站,周围的景就好似突然活过来,与他浑然成一副别有风致的美人图。

  季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两步上前握住萧瑢的手,直到温热的触感如细软的藤蔓般缠上他的手腕,他才明白,自己心心念念的这人确确实实来到了自己身边。

  萧瑢眼眸低垂,隐隐若有泪光,轻叹一声,似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轻回握了一下季晟的手。

  季晟牵着萧瑢进了屋内,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转身时和萧瑢目光相会,发现他正皱眉看着自己。

  萧瑢又是一口轻叹,道:“殿下,你瘦了。”

  季晟淡淡笑了下,将热茶递给萧瑢,道:“一个落魄皇子,还能如何?”

  萧瑢握住季晟递茶的手,却是突然朝他跪下,道:“殿下,瑢歌对不起你。”

  “瑢歌,你这是何必呢?”季晟忙要萧瑢起身,萧瑢却是不肯,季晟便附身蹲下,柔声道,“瑢歌,京都是个是非难辨的地方,我长在皇宫哪里能不知道?你对我说过,你曾受恩于韦星临,所以一直为他做着事,我能理解的。”

  萧瑢道:“可是殿下对瑢歌也很好,但瑢歌确确实实做了伤害殿下的事,万死不能辞,却还要腆着脸来见殿下。”

  “瑢歌,你来见我,我很高兴。”季晟伸手将萧瑢耳侧几缕乱发拨到耳后,又轻轻捏了下萧瑢白皙柔软的耳垂,道,“宁州牵出的三案,皆是褚匪的手笔,他从小就是一副天下苍生没他不行的样子,自诩清高,觉得我们这群人都是肮脏小人,可他自己最后不还是为了权位做尽丧尽天良的事?但是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手段高明也算他的本事,这点我服他。”

  萧瑢抬手捂住季晟的唇,道:“我知道殿下是心怀慈悲的人,不要说这些。”

  季晟闻言笑出了声,道:“瑢歌,是你觉得我是好人罢了,我自己清楚,我是个卑鄙的人。”

  萧瑢摇摇头,道:“瑢歌只记得,当初我带着戏班子进京,流落街头,被人欺负,是殿下出手相救。”

  季晟闻言愣了下。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四年前自己之所以愿意顺手救下被地痞欺负的戏班子,不过就是看上了萧瑢这张绝世无双的脸,想要据为己有,想要将他往房事上带,用心□□而龌龊,但是当看到萧瑢向自己道谢时,那一双澄澈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看着他,就像是一只误闯人间的鹿儿,干净到极致,他便突然想要永久等到这份干净,而非急着沾污。

  所以后来,他以五皇子的身份暗中替萧瑢解决掉很多麻烦,陪他一步步建起雪枋院,助他成为雪枋院主,又看他在戏台上光彩夺目,成为京都人人皆知的名角“一指念”。

  他曾经的每一场戏,自己都会到场。

  曾经无数个夜晚里,他们幽会于碧璃亭,一同赏花上月,煮酒烹茶,他总会轻轻靠在自己肩上,一遍遍唤着殿下,然后绽放于静谧和微醺之中,如同月下的昙花一般,只为踏月而来的自己。

  季晟低头在萧瑢脸颊上落下一吻,道:“我并非良善之人,但在你面前,算是吧。”

  萧瑢终于对他露出一个笑来,道:“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对瑢歌一点都没变。”

  季晟扶萧瑢起身,两人挨着坐下,萧瑢像是什么夙愿已了,舒出长长一口气来,道:“实不相瞒,瑢歌今日是背着金銮卫眼线出来的,是想给殿下传递一个消息。”

  季晟思忖片刻,问:“是宫中出了什么消息吗?”

  萧瑢道:“殿下猜的不错,是褚尚书他们想要快速扶太子上位,所以就让太子在皇上的汤药和膳食上动了手脚,如今皇上毫无察觉,已经重病不起。”

  季晟不禁半眯了眼,道:“我这皇兄未免也太心急了,王家才刚倒,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那个位置。”

  萧瑢轻叹道:“太子与殿下素来不和,瑢歌怕他到时候又对殿下下手,所以才特来相告。”

  季晟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你此番相告已经是很大的恩情了,我得好好想法子揭穿这件事才行。”

  说话间,季晟拥过萧瑢让他靠在自己肩窝上,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而萧瑢则阖上眼,安静而温顺,像是一只乖巧无比的鹿儿。

  八月中秋节附近时,盐铁新政终于确定下来,之前由赵凉越首先提出各州设立盐铁转运使的想法被采纳实践,除此外还在御史台增设监察职位以作盐铁巡察所用,更有新的管理体系被完整制定出来,只待全国范围内实施。

  同时,有太医在皇上所用膳食中发现了一种屠原独有的慢性毒药,平崇帝大怒,下令彻查宫闱,却有宫人在东宫找到同样的毒药,平崇帝随后招季煊进暖阁问责,父子两待了一天一夜,最后平崇帝将那宫人斩首,此事便到此为止。

  九月初,吏部和御史台按例进行四品下官吏的考察和调动,一时间各方暗流交叠,又是一番风云变动,但谁也想不到,与如日中升的褚尚书走得最近的金銮卫指挥使刑朔,却因为数次私自调用金銮卫的缘故被外调。

  外调何处?正是韩舟所在的镇南军,任职骑都尉。

  刑朔离京的前一日,碧儿如约带着沈岭兰的孩子到萧宅暂住。

  “他好小好小!”

  书房内,冬蝉看着襁褓中的粉雕玉琢的团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和小家伙你看我我看你,想要出手摸一摸,又觉得小家伙看着太脆弱,像个易碎的瓷娃娃,故而不敢动。

  碧儿看出冬蝉的想法,笑道:“要抱抱他吗?他一直在看你噢。”

  “我可以抱吗?”冬蝉跃跃欲试,兴奋道,“可是我没有抱过小孩子啊。”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碧儿说着俯身将小家伙慢慢递给冬蝉,手把手教他怎么抱,冬蝉气都不敢大喘一个,小心翼翼的。

  就跟他想的一样,小东西特别轻,也特别软,浑身都散发着奶香,圆溜溜的眼睛跟葡萄一样,好奇地看着冬蝉,时不时咯咯发笑。

  冬蝉觉得自己心都化了,道:“我以后就把他当亲弟弟了,我要好好照顾他!”

  一直在案后看书的闻声抬头,望见还没自己腰线高的半大个孩子,正抱着一个小不点,像是两颗生在一起的葫芦,不禁莞尔道:“你自己都没长大呢,还照顾别人?”

  冬蝉不满地嘟嘴,又不敢狡辩,只能是抱着小家伙背对萧瑢站定。

  萧瑢笑着摇摇头,起身到碧儿身前,嘱咐道:“褚尚书他们开春应该也要离京南下,故而我们当时就商量着让你们住到萧宅,虽然没法行走自如,但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有何需要尽管开口。”

  碧儿忙跪下行了大礼,道:“奴婢替小姐和小少爷谢萧公子大恩!”

  “不必客气,安心住下就好。”萧瑢扶起碧儿,道,“家母也很喜欢孩子,等家母午睡起身,你们直接过去就好。”

  碧儿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一旁的冬蝉这才明白怀里的孩子是谁,立即生出许多悲伤来,问萧瑢:“公子,他和我一样,都是一出生就多灾多难吗?”

  萧瑢点点头。

  冬蝉是他在泖州瘟疫中救下的一个婴儿。

  当时的泖州,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现象。

  萧瑢路过一处村庄时,满眼荒芜,人烟稀少,唯有一处人家还有炊烟,他便上门想要讨口水喝,却正好看到两家大人在将自己手中的孩子交给对方,院子两头各备有一口锅和菜刀,那几个大人闻声朝他看来,面黄肌瘦的脸上两个眼睛像窟窿一般,里面唯有死灰一般的麻木和茫然。

  最后,萧瑢只能将所带粮食给了他们,换走了两个孩子。这两孩子一大一小,大的六岁,小的不过五个月,话都不能说。离开的路上,因为没有粮食,饥饿难耐的大孩子在夜半打起了小孩的主意,被萧瑢发现后阻止和斥责,又过了两日,大孩子饿死了,而一直水米未进的小孩子却奇迹般活下来,坚持到了下一个城镇。

  之后,萧瑢就给小孩取名冬蝉养在身边,教他写字,教他练武,俨然是半个家人——虽然萧瑢其实并不想再有家人。

  “可怜见的,连阿娘都没好好看上一眼。”冬蝉看着怀里冲他笑的小家伙,心里一阵一阵的疼。

  小家伙倒是无知无忧,一会儿吃着自己的口水拳头,一会儿伸手去胡乱抓东西,玩得不亦乐乎。

  当小家伙摸到冬蝉脖颈上的平安锁时,冬蝉灵光一闪,道:“对啊,我当时是公子打了这个平安锁给我,就一直平平安安到了现在,我现在把这个平安锁送给你吧,好不好?”

  碧儿能看出来那个平安锁对冬蝉很重要,过来道:“这怎么能行?这平安锁跟你有感情了,等以后我再给小少爷打一把就好。”

  “没事。”冬蝉轻轻刮了下小家伙的鼻子,道,“我唯一的烦恼就是这个平安锁的项圈对他来说还太大了,我想想啊……有了!等我回头找根红绳挂平安锁给他好了。”

  碧儿转头看向萧瑢,萧瑢对她点头示意,碧儿这才朝冬蝉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