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70章 第七十章

  一阵冷雨后,京畿的秋骤然而至,红衰翠减,寒露成霜,一夜之间整座京都的树都开始争着凋零。

  城东五皇子府上,小厮们刚洒扫一轮,不多时院中便又落上了一层,总管见了忙指挥着小厮再行洒扫,生怕又惹主子不高兴。

  都道是天子之家薄情寡义,无夫妻,无父子,更无兄弟。这话用在季氏皇族身上再合适不多。

  从前时候,王氏煊赫,王家父子权高位重,王皇后独揽后宫,又有丞相韩闻蕴鼎力相助,季晟自小到大被众星捧月长大,府上一贯是满京权贵踏破门槛的地方,高高在上惯了,也横惯了,无论是对着一国之君的父皇,还是对着一国储君的皇兄,素来无甚亲厚可言,更是缕缕僭越礼数,一心取而代之。

  可就在一个月前,褚匪和赵凉越带着宁州赈灾牵出的三件大案回京,平崇帝借机将王氏连根从朝堂拔除,不留丝毫情面,连王皇后也被贬为庶人,赶进冷宫,还要用以特赦二字以彰显其仁德。至于季晟这个从前风光无两的皇子,被自己父兄联手彻底赶出朝堂,并剥夺爵位,府上短短半月间门客尽散,往日宾客避之不及,一时间门可罗雀,昨日只似幻梦。

  是的,就像是一场梦,一场名为繁华富贵的黄粱美梦,醒来即是云端跌落,痛苦不堪。

  而就在前几日,本来已无实权的季晟又被自己的好皇兄、如今终于名副其实的太子带头参本,平崇帝便干脆直接将他禁足府邸,任何人不得探望。

  夫妻情分尽,父子情分尽,兄弟情分尽,季晟感受到了从无有过的冷漠和屈辱,或许之前也是有的,只是当那些事实彻底翻出来,血淋淋地展露在自己面前时,终归还是痛的。

  季晟满腔只剩下的恨,对平崇帝的恨,对季煊的恨,还有对褚匪和赵凉越为首的一众所谓清官纯臣的恨。

  “殿下,你想从他们手中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吗?”

  那夜无风无月,韩闻蕴一身斗篷来访,问出了这句话。

  “若能得丞相相助,将来我必拜丞相为帝师,天下除我之外,唯有丞相为尊!”

  “臣有殿下这句话,愿肝脑涂地,只是……”

  “丞相放心,父兄不仁,我怎会义?一切但凭丞相做主!”

  韩闻蕴得到满意的答复后,交代一番便匆匆离去。

  自此,季晟面上佯装颓废,整日酗酒,实则在与韩闻蕴暗中部署,以备最后的殊死一搏。

  “殿下今日用过早膳了吗?”

  清冷的秋光透过窗纸照进房内,季晟靠坐角落饮酒,头发披散狼狈不堪,隐隐约约听到了外面杨氏同侍从说话的声音。

  五皇子妃杨氏是前工部尚书杨邵和之女,杨邵和在宁州一案落定后也在砍首的官员之列,他死后,其余杨氏子弟或被排挤或被罢官,彻底落寞下去。

  算起来,杨氏十四岁被指定做五皇子妃,至今一共跟了自己十五年。

  季晟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那把宝剑,对门口小厮吩咐:“去将皇子妃叫进来。”

  小厮闻言愣了下,但抬头看季晟目光烦躁地看着自己,吓得立即腿一软,趔趄着出去请人了。

  杨氏本来是问完侍从就打算走的,倒不是她不想进去看一眼,而是季晟素来便不喜欢她,如今更不愿意见她,那怕自己心里担忧,也只敢问问旁人。

  所以,当小厮过来请杨氏进去时,她又意外又激动,顿时喜上眉梢,忙叫丫鬟看看自己发髻是否歪了,衣裙是否清雅宜人。

  小厮看着这位平日里待人温厚的皇子妃,也是百感交集,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喝完酒,这会子正醉着,容易伤人,皇子妃待会儿进去要小心伺候。”

  杨氏笑着朝小厮微一颔首,让丫鬟等在外面,独自提了食盒进去。

  杨氏进门时并未看到季晟,找了半圈才发现他躬身靠坐在角落,心头一酸,赶紧将食盒放下去扶他起来。

  杨氏的声音有些哽咽:“如今秋来,京中渐冷,殿下要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季晟一身酒气,闻言皮笑肉不笑,直直看着杨氏,问:“我前些日子,半夜发疯杀了房中伺候的两名小厮,你可知道?”

  杨氏沉默了下,小心答道:“殿下醉了,没有疯,也不是故意的。”

  季晟冷笑一声,拍了拍杨氏的肩膀,问道:“你跟我十五年,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还未等杨氏说话,季晟道:“那夜我没醉,我是故意杀人的,因为那两个小厮没有将安神香续上,没有把事做好,所以他们该死。没用的东西,都该死,我都不会留的。”

  季晟的目光变得犀利而冷冽,杨氏只觉有丝凉意已经蹿上了自己脊背,但还是撑着微笑道:“不管发生什么,妾,妾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好,记住你的话。”季晟抬手抚摸着杨氏清瘦的脸庞,难得温柔道,“永远不要离开,等来年春天,我会送你一份礼物。”

  杨邵不禁莞尔,道:“好,妾等着殿下。”

  暖阁。

  平崇帝刚撑着听完户部尚书唐士裕汇报宁州唐县铁矿恢复正常采运一事,就倏地俯身咳嗽起来,旁边坐着的季煊立即上前递过帕子,轻拍后背助缓。

  等平崇帝咳嗽完,摊开帕子一看满是血,面前议事的官员纷纷低头退到后面,内侍摆出屏风,侯在后面的太医们忙上前探脉和喂药。

  褚匪看了眼屏风,左挪几步到了赵凉越身后,本来站在赵凉越身侧的那名官员赶紧让出位置来,又和其他几个官员往旁边退了几步,给两人留了个空间出来。

  二人已经有好几天没说过话了,每天上朝也是马车左右各居一方,褚匪是还没想好理由狡辩,赵凉越是不明白这个师兄在纠结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加上盐铁一事上忙得脚不沾地,无暇分心太多,就一直耗着了现在。

  褚匪刚才在一旁想了不少话,但微微侧头低语时,还是变成了一句:“溪鳞,你吃午膳了吗?”

  其实褚匪也没指望赵凉越理会他,但是赵凉越侧过头来看着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回道:“吃了,有酿豆腐和鱼。”说着想了想,补充道,“没什么蔬果,有点腻。”

  褚匪愣了下,不禁莞尔,问:“那回去时候一起去城南那处酒楼吃?就上次你说味道清淡,但是又非寡而无味的那家,就当解解腻。”

  其实宋叔做的比外面很多酒楼的都好,但是赵凉越还是点头道好。

  旁边隔得近的官员听得一脸懵逼,以为是两人在打什么暗语,面面相觑,又不敢问。

  于是之后的时间里,屏风内,平崇帝咳得要死要活的,季煊急得差点将一个太医拉出去斩首,屏风外,韩闻蕴和六部官吏偷瞄着屏风缝隙,气氛微妙,各怀鬼胎,唯有褚尚书整个人福至心灵般,一双桃花眼时不时溢出真心实意的笑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盼着里面病秧子皇帝一命呜呼,要自己政变取而代之。

  终于,拖了大半个时辰后,议事还是没能继续,季煊出来让众官吏退下,改日再议。

  赵凉越和褚匪出了暖阁后,没有同其他六部官吏聚团商讨,而是直接出了午门上马车,往雪枋院赶。

  褚匪和赵凉越坐到了同一侧,道:“溪鳞,你也看出来咱这皇上病得古怪了?”

  赵凉越点点头,皱眉道:“我觉得太子的表现,有点异常。”

  “确实,咱这皇上,最近好不容易能越过韩闻蕴,开始亲自决定一些朝政大事,尤其是在盐铁新政上,更是亲力亲为,只用纯臣,不让其他任何一方插手。”褚匪道,“按理说,照他的性子,除非病得只能在地上爬,是不会让太子中途插手进来的。”

  赵凉越回想了一下平崇帝的病态,瘦骨嶙峋,苍白如纸,身形躬得胸口和膝盖紧贴,和褚匪说的在地上爬也差不远了,便叹了口气道:“皇上至少不能在今年死,东宫那边情况太复杂了。”

  褚匪手指轻敲着,道:“照目前来看,太子好似是看到父皇病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孝顺听话,而皇上是觉得自己走到头了,本就对他们母子心怀愧疚,此番更加舐犊情深,要给他开始铺路。”

  赵凉越:“可是,你我都知道,太子其实是想要自己这个父皇早死的,当年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看到了他压制在内的欲望和杀意。”

  褚匪轻笑一声,道:“九五之尊,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

  不多时,马车停到雪枋院的后门,里面立即有人接两人进去。

  其实两人很少这么一起亲自到雪枋院来,故而小厮一眼就看出是有大事,赶紧让人去戏台那边同知自家主子。

  萧瑢赶到后院时,两人已经放了两次鸽子出去。

  赵凉越直接问:“雪枋院在宫里可有眼线?”

  萧瑢道:“有,但是近来被拔除不少,现在剩下的人都只能在外殿活动。”

  “果然。”褚匪道,“我和溪鳞怀疑,东宫那边在皇上的汤药和膳食上动了手脚,才导致其病情进一步加重,目前离鬼门关就差一步了。”

  萧瑢想了想,道:“我们的人很难在宫里施展拳脚,但是有一个人可以。”

  褚匪略略思忖,道:“你的意思是,是找五皇子帮忙?”

  “对。”萧瑢,“五皇子毕竟是宫中长大,王皇后也统辖宫中多年,虽然他们现在失势,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在宫里肯定还有人。”

  赵凉越微微蹙眉,道:“调查太子这般忤逆行迹确实对五皇子有好处,但是……”

  但是季晟母子两,还有王氏的覆灭全都拜他们所赐,又如何会同他们合作?而且,雪枋院和他们的丝丝缕缕联系,五皇子不可能不知道。

  萧瑢却是笑道:“赵大人不必捉急,我同五皇子交情不一般的。”

  赵凉越眉头并未舒展,道:“虽然五皇子素来喜欢你的戏,但是……”

  “好了好了。”褚匪过来打断赵凉越,道,“萧公子既然说可以,我们信他就好。”

  赵凉越不明所以,还要追问,褚匪给了他一个眼神,赵凉越便没开口。

  一番商议后,两人登马车离去。

  马车内,赵凉越还未开口,褚匪先开了口。

  “溪鳞,在这座吃人的京都里,要想做成一些事,有时候要付出的代价不仅很大,而且会很肮脏。”褚匪说着顿了下,道,“我并非有意瞒你,但是瑢歌他……除开是雪枋院院主,还是碧璃亭的常客,而且并非是一掷千金去买小倌一笑的常客。”

  赵凉越愣了下,便懂了。

  赵凉越不禁想到自己第一次到雪枋院看萧瑢的戏时,他一身白衣胜雪,如明月皎洁,如谪仙不可高攀,干净到极致。

  但他到底只是俗世凡人,那身白衣下,早就千疮百孔。

  赵凉越嘴唇翕动一番,断断续续道:“师兄,萧公子他……他其实……”

  他其实也是曾经的旧人,费劲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

  但是自己已经承诺过,如非他愿意,不会告知他人。

  最后,赵凉越长叹一气,只说出一句:

  “很不容易。”

  褚匪轻轻拍了拍赵凉越肩膀,道:“天下仁义之士,忍辱负重向前,只有可敬,没有污点。”

  赵凉越点点头,看向褚匪。

  褚匪愣了下,桃花眼一弯,笑道:“溪鳞,我老实交代,我瞒你的所有事,现在你已经都知道了,以后我这个做师兄的,定会坦诚相待,不会再对你有任何隐瞒。”

  赵凉越鼻头一酸,道:“还是瞒一点吧。”

  毕竟我没法对你坦诚,无论柚白的事,还是萧瑢的事,都只能隐瞒。

  褚匪却是无所谓,承诺似的道:“没事,那怕溪鳞自己的事一件也不告诉我,我也会什么都告诉你的。”

  此言一出,赵凉越觉得鼻头更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