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七月流火,木槿花开得正盛,粉紫缀满枝丫挤挤挨挨,煞是好看,只不过那是东宫里的盛景了,东华门外沙尘眯眼,唯有外城墙大片的灰,一点亮色还是那几颗歪脖子烟柳的暗绿。

  赵凉越心里着实觉得眼前烟柳丑,堪比自己的一手字,但默了默,还是上前折下柳枝枝递给了韩亭作别,韩亭接过看了看,不禁笑了。

  “确是有些丑了。”赵凉越也笑道,“但总归寓意是好的。”

  一旁同来送行的项冕闻言噗嗤一声,长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对赵凉越道:“赵兄啊,远亭和我都是武夫,哪来这么些精致讲究?我们笑的是一桩往事。”

  韩亭轻咳几声提醒,朝项冕疯狂使眼色。

  但项冕显然是打算装瞎了,朝赵凉越凑过来,道:“赵兄也知道,远亭小时候是个乖巧孩子,人见人爱,但其实是犯过一次浑的。”

  韩亭:“喂,不要讲我小时候的糗事啊!”

  “怕什么,韩兄又不是外人,放心,我会给你留面子的。”项冕续道,“那是早春吧,京中大大小小的孩子相约城东郊放风筝,大家都放着什么蝴蝶燕雀类,他倒好,竟是异想天开地将自己的侍童秋蓬绑上风筝,说是要放上九天,众人劝他不听,还是韦大人赶来揍了一顿才消停,揍他的枝条就是从这颗烟柳上当场折的。”

  说到这里,项冕趁韩亭不注意,压低声音道:“当时远亭七岁,韦大人直接脱了他裤子揍的屁股蛋子。”

  赵凉越立即脑补了彼时的一个白胖小团子被韦大人揪住,在许多孩子面前打屁股蛋子的场景,又好笑,又能理解后来的韩亭之所以能保持端正品性,大抵是与韦星临严厉而悉心的教导有关。

  韩亭刚将自己手中包裹扔给秋蓬,转身看到两人笑得乐不可支,忙问:“赵兄,刚才他说什么了,怎么你也笑得这般欢?”

  赵凉越轻咳一声,道:“没笑什么。”

  话是这样说,两人却笑意不减,尤其是项冕都开始笑得前俯后仰了。

  其实小孩子皮一下,倒也没那么好笑,只是近来京都人心惶惶,气氛压抑,加上离别之际,人非草木,总是格外感性,此番提及少年事,难免觉得格外有趣。

  笑到最后,韩亭已经猜到项冕非但没有给自己留面子,甚至朝赵凉越完全兜了底,当即气急败坏,一捏拳头朝项冕招呼上去。

  很快,两人就在那颗歪脖子烟柳前过起招来。

  起初时候,项冕只是随便出招应付,但见韩亭是半分情面不留,便也认真起来,不多时便过了几十招。

  项冕啧了一声:“送别呢,打起来多不好。”

  韩亭不说话,哼了声,出招更快更狠了。

  得,还能说什么?自己做的孽,只能陪他到消气为止。

  项冕有意过招时将人往一旁角落引,韩亭没注意到他小心思,只管追着揍,等到反应过来,两人已经身处在一片烟柳荫蔽中。

  项冕道:“远亭,我错了。”

  这话说得语气温柔,轻轻慢慢的,又带有独特的磁性嗓音,很好听。韩亭虽然听过很多次,但每每听到还是会倾陷,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待韩亭愣住的一瞬间,项冕拉起韩亭的手吻了下。

  此刻的韩亭,一身坚硬铠甲裹身,唯有头手露在外面,那手是常年练武的手,有厚厚的茧子和伤痕,不似京中真正贵公子那般白皙柔软,但项冕喜欢得紧,喜欢握着他写字,喜欢握着他一起走过许多地方,亦或者是握着什么也不做,一起静静坐在廊前檐下,看着庭中鸟雀叽喳,看着花开花落又花开,也是极其喜欢的。

  韩亭的脸皮是极薄的,赶紧将手抽出来,扭头看向身后,发现赵凉越在同秋蓬说话,并没注意到这边,这才轻了口气,小声责怪道:“怎么大庭广众之下就动起手来了?”

  “远亭,你脸红了。”项冕笑着端详韩亭,说话间还轻轻舔了下嘴角。

  于是韩亭的脸更红了,狠狠瞪了眼面前的罪魁祸首。

  “韩兄,项兄,今日切磋便到此吧,莫要误了时辰。”这时,赵凉越带着一小坛酒往这边来,道,“而且还没践行,秋蝉早就备好了。”

  两人当即收起了又敌对却又暧昧的状态,一起朝赵凉越露出温风和煦的笑。

  三个男人倒也不甚讲究,直接共饮一坛,只不过赵凉越和项冕先饮,等轮到韩亭的时候,韩亭瞥了眼项冕,刻意避开了他饮酒的那边。

  赵凉越察觉到两人气氛有点不对,但要他说出哪里不对,他是说不出来的。若细细溯其源,大概从好久以前两人亲密更甚他人,连自己都觉多余时就开始了,只是那个时候似乎和现在也是有所不同的。

  韩亭见赵凉越疑惑地望了他两各一眼,又瞪了项冕一眼,项冕笑而不言。

  最后,还是向来心宽的赵凉越结束了这场尴尬,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函递给韩亭,道:“萧公子这人行事不尊常礼,今日虽然不曾来送,但你要查的事早就办好了,已经尽数写在这信上。”

  韩亭接过信函收好,朝赵凉越一抱拳,笑道:“如此,多谢赵兄,至于瑢歌,待我下次回来亲自登门道谢。”

  赵凉越看着韩亭故作轻松对待信函的模样,顿了下,道:“如今京中局势多变,有些事你还是不必亲手去做。”

  韩亭道:“这世上该做的事,从来只遵循忠义二字,至于其他的,是我的宿命。”

  韩亭说着,举起酒坛将最后一口酒饮尽,随即将酒坛摔碎在地上,翻身上了马。

  赵凉越朝韩亭拱手作别:“保重!”

  韩亭朝赵凉越抱拳颔首,然后看向毫无动作的项冕。

  韩亭啧了声,道:“怎么,打你几下把情谊都给打没了,连送别都免谈不成?”

  “我该说的,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项冕与韩亭隔空相望,道,“只一点,一月两份信,多一封没奖励,但少一封回京后饶不了你。”

  韩亭语气不耐烦:“知道啦。”说着调转马头,背着项冕不禁笑了下,一扬鞭子向东而去。

  赵凉越和项冕两人目送韩亭离开后,一同回城往户部府衙走。

  项冕看着远处街头几个少年追逐打闹,想到什么,问:“今日怎么不见柚白?他不是一向跟着赵兄身边寸步不离吗。”

  赵凉越驻足,抬头朝南边的天际看去,道:“今天是斩首王允明的日子。”

  当年泖州边界的那场屠杀,一直是少年柚白解不开的心结,如今柚白能亲眼看到王允明伏法,能替那些冤死的百姓见证,从而九泉瞑目,也能让他自己放下,从那场血腥残忍的梦魇中脱离出来。

  休沐之日,允免朝会,允百官修养,府衙虽留有官吏当值,但到底这日是闲散的,喝喝茶聊聊天即可——户部当值的两名官吏本来也是这般想的,但是当他们看到提袍踏进门槛的赵凉越时,心里皆是一咯噔——只要这位每日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就待在府衙办公的右侍郎大人出现,他们的闲散日子必定到了头。

  两名官吏心里万分不愿意,但还是立即起身朝赵凉越见礼,听候差遣。

  他们敢说个不字,敢怠慢一步吗?

  敢才怪,除非是想自己亲自去见见阎罗王。

  如今六部上下谁不知道,户部右侍郎赵凉越面上温润,办起事来却雷厉风行,半点情面不留;当今朝堂又有谁还看不出,褚匪和赵凉越深入宁州查案,在虎狼堆里翻出了三件大案从而扳倒了兵部尚书和骠骑营,让僵持十年余的朝局出现变动,无论他们最终要做什么,目的是什么,已然搅动起诡谲风云,将众人一齐拉到这旋涡之中。

  见赵凉越若有所思,没有立即吩咐什么,两名官吏始终躬着身,心思百转,想着近来只有秋狩一件大事,但是皇上的身体愈发堪忧,前几日甚至在朝会上当众晕倒,故而秋狩之事虽照旧准备着,百官心里并不报有什么希望。

  莫不是出了别的什么大事,让赵凉越在休沐之日突然来了府衙?

  两名官吏面面向觎一眼,顿时更加战战兢兢起来。

  赵凉越抬眼看了两名官吏一眼,便知道他们在紧张什么,对堂庑门口抬了抬下巴,道:“只是闲着过来转转,无甚要事,你们退下便好。”

  闲得都转到户部府衙来了……

  两名官吏并不敢动。

  一旁项冕看不下去了,笑了笑,上前一手扶一个,才将两名官吏弄出去。

  等项冕回来时,赵凉越正在处理那日褚匪扣留的文书,项冕便随意拿了个文书往旁边桌子上一摊,开始靠着椅子小憩。

  赵凉越不在京的时候,项冕做事还能打起七八分精神,如今赵凉越回来,他每天就是早朝冒个头,然后闲来无事逗逗吏部新调过来的几个小吏,过得十分清闲,就差每天拎着个鸟笼进府衙当差了。

  赵凉越处理文书很快,那一摞度支司积攒的文书不过小半日就被批注送了出去。

  项冕似乎是睡着了,赵凉越轻手轻脚踱步到檐下,揉了揉肩颈,又看了眼堂庑门口。

  “在等褚大人吧?”项冕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换作平日,褚大人早就马不停蹄来找你了。”

  赵凉越转身,朝他点了下头,皱眉道:“估计是出什么大事了。”

  “大事?”项冕抬手摸了摸下巴,道,“怕是与夜渊有关吧。”

  “应该是了。”赵凉越说着唤来了在外喝茶的两名官吏,吩咐他们把近来需要他处理的文书全部拿过来,两名官吏愣了下,随即带着小吏去旁的府库。

  项冕起身,张开双臂舒展了一下,道:“看来赵兄是打算腾出时间解决新麻烦了,我也帮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