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嗳,怎么亲自过来了?”

  山门处,刑朔正让人清点在场的骠骑营人马,转个身的功夫,就远远看到了赶来的褚匪。

  “总算等到今天了,你们把我一个人仍在京都,跟那群老东西斗智斗勇快累死了都。”刑朔活动了一下自己肩颈,边拾级朝上走,边笑道,“你这刑部尚书还亲自来接,行啊,这去一次宁州有进步了,还知道你我兄弟该……”

  刑朔的话停在他看清褚匪脸上表情的那一刻。

  那双惯藏狡黠的桃花眼此刻是血色的,里面所有的东西仿佛都被掏空,只剩下空的壳。

  刑朔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褚匪了。

  褚匪道:“她在客堂等你,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他?他是谁?

  刑朔不明所以,但心有不好的预感,立即将手上的名册扔给旁边的下属,往客堂赶去。

  从山门到大殿,再到客堂,其实也不过五百步,但这天的刑朔却感觉这条路格外长,自己走了很久很久。

  赶到客堂时,众人皆是面色凝重,门口京墨看到他后转身进去说了什么,然后堂里所有的人都退了出来。

  刑朔看到有侍从端出来好几盆血水,下意识去看门口众人,但赵凉越、柚白、京墨他们都好好的。

  直到刑朔看到哭得眼睛红肿的碧儿出来,他的心下一沉。

  赵凉越走过来,道:“刑大人快进去吧,沈岭兰沈小姐还在里面等你。”

  刑朔的脑中突然刹那空白,但本能已经让他踏进了堂内,走到了侧房门口。

  沈岭兰阖眼躺在榻上,穿着一身僧衣,整个人像是一张苍白的纸,又像是一朵即将枯萎的梨花,虚弱到好像现在轻轻挂起一阵风就能带走。

  离别总是太过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好好告别。

  刑朔停在侧房门口,将自己身上的盔甲脱下,然后轻手轻脚走进去。

  像是察觉到了来者,沈岭兰睁开了眼,急急望过来。

  “元程。”

  沈岭兰的声音很小,气若游丝。

  “我在。”刑朔再也顾不上那些所谓的礼法,直接到塌旁握住沈岭兰堪堪抬起的手。

  沈岭兰的手很薄,很小,也很冷,刑朔用双手紧紧捂住。

  沈岭兰又唤了一声:“元程。”

  “我在,我在,我在……”

  刑朔一遍遍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渐渐嘶哑。

  沈岭兰安静地看着他,感受着捂住她手的人掌心的温暖,嘴角带着恬静安适的笑。

  刑朔在等,等他的小师妹等他留下什么话,或是说出藏了很多年的遗憾。

  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他也没能捂暖她的手。

  沈岭兰就像是一朵晚春的小白花,在山岚处被罡风折下,然后看完自己的最后一点执念,就安心地离开了。

  “师妹?”刑朔看着沈岭兰阖上了眼,以为只是睡着了,轻轻地唤了好几句,并没有得到回应。

  刑朔颤抖地伸出手,检查了沈岭兰的鼻息和颈脉,

  “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刑朔像是要挽留什么一样,伸手抚上沈岭兰的眉眼,轻轻描摹了一遍,然后将他散乱的几根青丝拨到耳后。

  突然,刑朔的手顿住了,随后,一滴滚烫的泪落下,滴在沈岭兰光洁如雪的额头上。

  沈岭兰的头盘上有一根小簪,这是一根样式极为简单的银簪,没有繁琐的花饰,平日戴在一堆珠翠里并不显眼,年代有些旧了,但被它的主人保存的极好。

  这根小银簪,是沈岭兰第一次带邢朔去赶京都城南春集买的。

  那个时候,邢朔既不是扬名京都的武状元,也不是金銮卫杀人不眨眼的指挥使,还是个天天被褚匪嫌弃的二愣子,但凡师父池听雨布置什么任务,褚匪和沈岭兰都知道躲懒,就他实诚,一定要认真地一点点做完,那怕是在院子练武折腾到半夜。

  他所有的聪明劲儿,大概都用在对小师妹好了。

  池听雨在京的那几年,只是领了个闲职,俸禄少得可怜,连着院里三个跟他学武的孩子都过得清贫。偶尔时候,池听雨会想到给他们改善生活,但大概池将军自己没养过孩子,所谓的改善就是去城东买点肥肉打打牙祭,或是去城南买三个橘子带回来。

  也不知橘子是不是跟池将军故意作对,无论他怎么挑,每次总能带回来一个酸得牙疼的橘子,有次沈岭兰吃到了,不高兴了好几天,然后刑朔便每次提前剥开三橘子的一角,各取一点尝尝,把最甜的给最心爱的小师妹,最酸的给某个姓褚的大师兄。

  类似的双标行为实在数不胜数,褚匪一开始会发火揍他,但后来褚匪入王讳门下,一心专修治国谋道,练武反成了防身健体所用,日日苦练的刑朔迅速和他在武功上拉开差距,这才终于不会被追着揍了。

  那次赶春集是在建宁五十二年的上元节后。

  其实春集年年都有,但是刑朔从来不逛,因为在他印象里,所谓的春集就是卖些花花草草和胭脂首饰类,都是女孩子相约一起玩的。

  所以,沈岭兰拉他去的时候,他有些意外,但还是跟着去了。

  等到了春集,也确实多是女孩,她们还总爱朝邢朔瞅,瞅得邢朔羞赧不已,在脂粉味中整个人扭扭捏捏的,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用个箱子装起来,最后已经开始和沈岭兰商量着离开。

  沈岭兰坚持:“那可不行,不能走!”

  邢朔试着再商量:“师妹,你要是喜欢什么,我可以把我攒的银子给你的,但我真的待不下去了。”

  沈岭兰闻言却没像平日一样蛮不讲理,竟是道了句:“哦,那你走吧。”

  邢朔于是开心地拿出自己的钱袋给沈岭兰,但沈岭兰并不接,一张精致的小脸突然变得委屈巴巴的,带着哭腔大声道:“明明都已经答应我了的,到头来还不是不愿陪我。”

  旁边路过的人见了,帮着劝道:“这位小哥,追人家姑娘就要有诚意嘛,把人家仍在这里算什么?”

  “就是,我前日答应我家娘子来春集,说来就来,有老爷定大单子都不接的!”

  “还是年轻啊,不懂得珍惜眼前人,以后有后悔的时候。”

  行人你一言,我一言的,可把刑朔急坏了,倒不是急行人说自己,他只是怕沈岭兰误会自己不重视她,忙追上沈岭兰开始哄。

  “师妹,我错了,我没那个意思,我没有,我只是……”

  刑朔结结巴巴的,到头来一句好听的话也没说出来,倒是耳朵急得都红了,惹得旁的行人发笑,最后沈岭兰也不禁笑了。

  沈岭兰轻叹一气:“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逼你了,二愣子。”

  看到沈岭兰不再生他气,他便也跟着舒然笑了。

  沈岭兰看着傻笑的刑朔,突然想到什么,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沈岭兰就像平日一样,拉住刑朔的袖子跑起来,穿过周围锦绣簇拥的卖花姑娘,穿过烟火缭缭的小食铺子,穿过圆月清辉下的半条长街。

  最后,沈岭兰带刑朔到了一处卖珠花簪子的铺子,老板是一个个子不高的白发小老头,慈眉善目,总是笑吟吟的,让人感到格外亲切。

  两人同老板问了好,邢朔侧身看向沈岭兰,问:“师妹,你是要买头饰吗?要不,我给你挑?”

  平日大大咧咧的沈岭兰闻言却突然愣了下,脸上泛起一层薄红。

  刑朔忙问:“师妹,你是不是不舒服?”

  沈岭兰白了眼眼前的这根木头,问:“你知道亲自挑选首饰送给女孩子,是什么意思吗?”

  对面的木头摇了摇脑袋。

  沈岭兰再次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让刑朔给自己挑根簪子。

  老板笑道:“公子,真不好意思,这摊子就属簪子卖得好,你们来晚了,好的都被挑走了。”说着,指了指角落几根卖相不太好的簪子示意。

  刑朔看向沈岭兰,提议:“那就下次吧,有好看的再买。”

  “不,今天就要,难看的也要。”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今天的日子很不一般,反正你赶紧给我挑一个!”

  刑朔无法,只能从那几根不怎么样的簪子里,犹豫着挑选了一根小银簪。

  刑朔将小银簪递给沈岭兰,道:“等以后看到更好看的,我在给你买。”

  沈岭兰笑着接过,说了句:“傻子。”

  刑朔不明所以,但沈岭兰笑,他就跟着笑了。

  沈岭兰小心翼翼将小银簪收好,抬头看着刑朔,眼睛完成两弯月牙,问:“你送了我东西,那我也得送你一件,你想要什么?”

  刑朔摇头,笑道:“不用,我送师妹就好。”

  沈岭兰哼了声,道:“你必须要!”

  刑朔道:“好好好,那让我想想要什么。”

  但想了半天刑朔什么也没想到。

  刑朔一直是一个很满足的人——他曾经是孤儿,先是有好心的书院先生捡了他,后来又有既为师又为父的池听雨收养并教授武功,还能遇到一同长大的褚匪和沈岭兰,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有,自己什么都不缺。

  面前的沈岭兰却是等得快冒火,就差把这根木头一脚踢到旁边河水里。

  终于,木头冥思苦想老半天后,开了口:“那要不,师妹给我取个表字吧。”

  沈岭兰一愣,道:“干嘛让我给你取字啊?有师父呢,有帝师呢。”

  刑朔笑了笑,摸摸脑袋,不好意思道:“我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一直陪着我,但是表字可以啊,以后每当有人唤我的字,我就能想起师妹。”

  沈岭兰闻言噗嗤一笑,道:“那,我给你取一个?”

  “好!”

  “可是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啊。”

  “没事,师妹什么想好了再告诉就行,我离及冠还早着呢。”

  沈岭兰闻言却立即道:“不行,必须是今天!”

  为什么是今天呢?

  沈岭兰没有说,刑朔也不多问。

  那天,刑朔陪着沈岭在石桥上来来回回地走,等着她想出一个表字来。

  “要不,就叫元程吧。”

  沈岭兰看着空中的圆月,倏地回头看向刑朔,笑得很甜。

  刑朔这才注意到,沈岭兰不知何时已经把那根小银簪簪到了自己的发髻上。

  刑朔突然觉得,那根不起眼的小银簪戴在沈岭兰的头上就格外好看。

  “好,就叫元程。”

  “元程。”

  “师妹,我在。”

  “元程!”

  “我在!”

  少年和少女的欢笑声飘出石桥,银铃儿一般悦耳,久久不散,连河里的鱼儿们听了都忍不住从水面探出头来看上一眼。

  在很久以后,褚匪才知道,男子送女子簪子是为定情信物,而他的小师妹之所以选择建宁五十二年的春集,是因为那一天是她阿娘嫁给阿爹的日子。

  可是后来,谋逆案发,沈明尉毅然决然站队了王韩世家,沈夫人是池家远戚,苦劝夫君无果,落了个郁郁而终,而沈岭兰也被嫁给了王岘长子以作联姻。

  青梅竹马,幸得一场两小无猜。

  沧海桑田,终换一场情深缘浅。

  “对不起。”

  客堂外,雨终于停了,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却恍若昨日才发生。

  “对不起……”

  刑朔又道了一声,然后缓缓俯身,将一吻轻轻落在沈岭兰的额头上。

  他对不起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或许是城西海棠林里藏着的那坛女儿红,本是只属于小师妹的,但她却不知道,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回不去了。

  客堂外,赵凉越看着背对自己久久站在的褚匪,看着天光在他脚边拉出的长长影子。

  赵凉越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两个字,孤寂。

  赵凉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褚匪,或者说,他曾经见过褚匪眼中露出类似的悲伤,但那只是一瞬,是类似于风过无痕的刻意隐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久长过,长到就像这盛夏的雨,淅淅沥沥没个完,将所有的一切毫无遮掩的展露出来,浇得旧院荒草幽深,浇得老门藤蔓疯长。

  “溪鳞。”

  不知过了多久,褚匪回头,语气低沉地唤了赵凉越一声,赵凉越上前和他肩并肩站立,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褚匪一把将赵凉越揽如怀中,就像那当日户部府衙前那样,紧紧抱着他,像是湍流中抓住了浮木一般。

  这一次,赵凉越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淡淡墨香,没有想过再推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