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褚匪一行人从宁州出来后,由金颢借着押送谋逆旧案罪臣薛冉的由头,直接一路护送至京畿地代。

  而后,薛冉留下一句话,就突然消失了,金颢这才启程回河州。

  薛冉所留何话?

  据当日押送的兵卒回忆,那时正是黎明破晓之际,天光独照队伍最前的一辆马车,随后一紫一青两抹身影沐天光而出,共于山顶并肩俯视京畿大地,其下参差十万人家,繁华尽收眼底。

  薛冉倚靠在囚车一侧,喝着一壶烫好的美酒,半眯了眼看着远处并肩的身影,先是哼唱了几声不知是何出处的戏腔,带着几股江海地区的口音,又夹杂着西南独有的调子,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长笑一声,道:

  “一璧治世之臣,一璧乱世之臣,全了,全了!”

  此话说的谁?

  连一旁的普通兵卒都知道,说的正是此行的褚匪褚尚书和赵凉越赵大人。

  只是,这话从谋逆旧案的罪臣嘴里说出来很怪异,尤其是观他当时之神态,似乎是真高兴,颇有一番美酒配美事的恣意潇洒。

  又过一日,褚匪一行人终于临近京都,却是咫尺距离,偏若天堑——不出褚匪和赵凉越所料,王允明亲率骠骑营来“护送”回京,且步伐极慢,像是在等待什么。

  终于,走出五里路后,乌云压顶,电闪雷鸣,是大雨之兆,王允明便提议去恒恩寺先躲雨,不过嘴上说是提议,实则半压迫地带着褚匪一行人往北面恒恩寺走。

  马车内,赵凉越熟练地替褚匪换完今天的药,不忘问:“师兄,今日感觉好些了吗?”

  自从那日竹林里褚匪晕倒,之后睡了三天三夜没醒,赵凉越就知道他先前是在硬撑,所以回京的路上,赵凉越亲自照顾,不敢假他人之手,也不让褚匪过度操劳,把褚匪这个师兄就差用香火供着了。

  然后,作为师兄的褚匪怎么忍心让师弟一手操劳?自然是自己身残志坚,亲力亲为了——这是不可能的,褚匪自从半梦半醒间听到河州军医说赵凉越无恙,醒来就跟没手没脚了一样,吃饭是从来不自己拿筷子的,走路是要一定要师弟扶的,连睡觉都要师弟先把枕头被子先铺好,可谓一路十分舒坦悠闲,好似外面的腥风血雨跟自己没有半丝关系。

  就像现在,赵凉越上完药,褚匪就很熟练地微微抬起臂膀,然后等着赵凉越给他把外衫穿上。

  褚匪桃花眼一弯,笑:“有溪鳞照顾,自然好多了。”说完却又故意咳了几声。

  “到底西南是毒瘴之地,趁人虚弱之时侵入内里,师兄估计是伤到根本了,回京了还要养一阵子。”赵凉越叹了口气,给褚匪穿好外衫,道,“宁州城那边昨日传来消息,宋櫆等宁州官吏的罪证,还有矿场的户部盐铁官吏与兵部等京都府衙结党营私的证据,都已经仔细备好,已经往京都送来了。”

  褚匪点点头,问:“是送一半,留一半吗?”

  “嗯。”赵凉越默了默,道,“毕竟当前的局势微妙,时有累卵之危,若是我们败了,总要给后面来走这条路的人留一手。”

  褚匪闻言,却是桃花眼一弯,道:“要是败了,和溪鳞死在一起,也算牡丹花下死了。”

  赵凉越:“……”又不正经了,这人就该一路睡到京都。

  这时,车顶转来细细碎碎的梆梆声,似有鸟类在用喙啄东西。

  赵凉越撩开车帘,一只鸽子飞进马车,停到赵凉越的胳膊上,歪了歪圆脑袋,晃了晃浅青色的尾巴,憨态可掬,赵凉越忍不住用指头逗弄了小东西一下,小东西很上道地蹭了蹭赵凉越的指腹。

  褚匪嘶了一声,道:“刑朔的破鸟什么时候也学了这讨人欢喜的伎俩了?”说着,方才还病得不能自理的褚尚书出手极快,将鸽子薅到自己手中,迅速取下鸽子腿上的信笺,然后一把扔出马车,小东西没反应过来,晕晃晃扑腾了好几下才飞走。

  赵凉越面露疑色,问:“师兄……你的手?”

  “只是急着看消息罢了。”褚匪面不改色,说得理所当然,打开信笺一眼扫过,道,“我们进到京畿后,刑朔和北衙的人一直跟在暗中,现在直接往恒恩寺去了,打算先一步埋伏在暗中,就等骠骑营的人动手,他们出来抓个正行,到时候人赃并获。”

  赵凉越点点头,又皱眉思量起来。

  褚匪:“溪鳞是在担心夜渊那边吗?”

  “嗯,夜渊那边毫无动静,但韩丞相显然不能短时间肃清京畿一代的夜渊。”赵凉越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师兄还记得我曾提过的明悟大师吗?”

  “记得,你那次提起后,金銮卫和雪枋院都查过,什么也没查出来,但如今一切风云都朝恒恩寺卷,他身份又成迷,不在里面搅和搅和是不可能的。”褚匪说着啧了声,道,“师兄我觉得吧,那明悟很有可能就是夜渊的人,骠骑营敢在恒恩寺动我们,估计就是想事后把锅丢给明悟,丢给夜渊,这样我们也死了,又有名号追查夜渊,真是一石二鸟。”

  “应该就是了。”赵凉越问,“那师兄可有什么打算?”

  褚匪想了想,道:“这样,我们一进寺,就给他绑了。”

  简单粗暴,却又十分有效。

  赵凉越道:“也只能是这样了。”

  一行人赶到恒恩寺山下时,头顶的乌云已经又低了几分,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地上的万物碾压成齑粉。

  褚匪由赵凉越扶下马车,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走路极慢,好似每一步都十分吃力,连平日惯不会说笑的王允明见了都不禁道:“褚尚书宁州一行,回来倒像是缺了魂儿一样。”

  褚匪堪堪侧首看他一眼,淡淡笑道:“托王将军的福。”

  这话说的意有所指,又轻描淡写,王允明没回答,直接让属下去抬顶山轿过来。

  褚匪毫不客气地吩咐:“赵大人也有病在身,不如找两顶山轿吧。”

  属下不明情况地看向王允明,王允明不欲在这种小事上多做计较,点头让属下赶紧去。

  不多时,褚匪同赵凉越坐上山轿,由人抬着上山。

  其实路不算远,赵凉越也不习惯坐轿,但一路看着褚匪坐在山轿上悠闲地同王允明“说笑”,将那位骠骑将军惹得横眉怒瞪,却又只得暂时憋回火气的样子,赵凉越不禁莞尔,觉出几分褚匪独有的孩子气来,就像认识不久的时候,他骗自己吃下酸得人牙疼的橘子。

  到了山门处,发现这个天气依然有不少香客上来,他们每人都视这座寺庙神圣庄严,带着满心崇敬而来,一言一行都谨慎小心,生怕打扰冲撞了殿中神佛,殊不知这里也能成为一座腥风血雨的炼狱。

  在赵凉越扶褚匪踏进寺庙的那一刻,这场雨终于是落下来了,香客们被骠骑营强行赶到庙内,不得出入。

  褚匪看了眼惊慌失措的香客,笑道:“王将军,我们是来躲雨,可不是来扰民的。”

  王允明语气平平:“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褚匪没再说话,同赵凉越往里走,有僧人出来相迎,过了大殿往右,请他们到客堂内坐下,然后就退出去再不见踪影。

  王允明没有跟进来,派了兵卒将客堂围了个水泄不通,时时盯着堂内情况——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个头不高的少年早已经不见了。

  恒恩寺外树林苍郁,金銮卫和北衙三卫隐在其中,刑朔带人亲自蹲在山门旁的钟楼上。

  雨势滂沱,浇在日晷之上,一遍遍冲刷着人为记录光阴的刻度,像是要阻碍和抹去什么。

  “大人,里面怎么还没动静啊。”

  刑朔的手一直握在刀柄上,目光始终盯着寺庙口,闻言道:“应该快了。”

  “大人,那边有个妇人上来,还怀着孕!”

  刑朔看了过去,见那妇人的贴身丫鬟用伞遮住她大半,只能看到妇人挺着大肚子,明明不便却又笨拙而急切地朝寺庙里赶,皱眉道:“也不知哪家的郎君对妻子这般不上心。”

  但也只是轻轻扫一眼,刑朔很快就收回目光。

  大殿门口,王允明刚接到寺庙外有十二卫的消息,就又有人来报,说夫人往这里来了。

  王允明当即皱眉:“她怎么来了?”

  话刚完,就看到了从走廊急急往里走的沈岭兰,满脸焦灼,衣服大半已经湿透,发髻也歪了,整个人没有了半点诰命夫人的端庄淑德,只能用狼狈来形容。

  王允明走过去,拦住了沈岭兰,对一旁碧儿斥道:“夫人正怀着孕,你们带她冒雨来此,有几个脑袋可以砍的?”

  王允明嗜血成性,自带戾气,平日常人就不敢靠近,如今发了火,吓得碧儿当场一颤。

  “是我非要来的,不管碧儿的事。”沈岭兰挺直脊背,仰头看着王允明,不卑不亢道,“你让开,我要去见师兄。”

  王允明半眯了眼看着沈岭兰,道:“十年了,你果真还是死心不改。”

  沈岭兰语气冰冷:“同床异梦,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好得很。你的大师兄就在客堂呢,你去了不要后悔。”王允明冷笑一声,对一旁守卒道,“放她过去。”

  守卒愣了下,王允明又说了句:“放她过去!”

  两侧守卒立即让开道来,沈岭兰没有丝毫犹豫,由碧儿搀扶往客堂而去。

  众守卒再次站回原位置,王允明闭眼呼出一口气来,再睁眼时目露凶光,转身拔剑将一个守卒斩首,其他守卒顿时噤若寒蝉。

  王允明将沾血的剑举起看了看,问其他守卒:“刚才夫人来过吗?”

  众守卒齐声道:“属下并未看见。”

  王允明又问:“那到时候客堂内的人都死了,夫人却恰好在其中,沈大人问起怎么回答?”

  众守卒一愣,其中一个守卒先反应过来道:“屠原奸细罪不容诛。”

  其他守卒跟着道:“屠原奸细罪不容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