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50章 第五十章

  晚膳过后,天际突然聚起了灰云,看样子晚间有一场雨。

  左右萍蓬等人还没来,褚匪便不知哪里找出棋盘来,非要对弈,结果自己执棋的手因伤颤抖,像筛糠一样。

  赵凉越劝了句没用,也就随他了。

  两人于是就这么在檐下廊前对弈,三米偶尔过来给他们添茶。

  褚匪看了眼经过院门往里瞧,又因自己看过去而溜掉的孩子,对赵凉越道:“这个寨子里不仅有义匪,还有附近镇乡的百姓,虽简陋倒也算块安稳地。”

  “宁州洪流中,可谓桃源了。”赵凉越将一黑子落下,又问,“柚白呢?”

  “京墨去寻了,柚白武功又高,应该不会有事。”

  赵凉越点点头,看着面前的棋局,呡唇笑了下,道:“师兄的布局,似乎有所变动。”

  “以前局看小了,如今自然要高瞻远瞩地看,又要谨小慎微地看。”褚匪意有所指道,“我总觉得,在京都朝堂,还有宁州地域上,有一股暗流在蠢蠢欲动,很可能来自大许外面,或是漠北,或是东夷,又或是屠原。”

  赵凉越手执黑子放于下颌处,脑海中浮现了之前于府衙中所看地图,思忖稍许道:“按理说,漠北和屠原是最可能干涉到京都与宁州的,但他们已经向大许臣服了十三年之久。至于东夷,不仅手够不到宁州,而且近年海啸地震频发,已是自顾不暇,倒也兴风作浪不起来。”

  “所以,才更让人忧虑。”

  赵凉越点点头,皱眉道:“大许已经太久没打过仗了,边国又一直没有动静,看似风平浪,但一旦真有人蓄意已久,打个措手不及,以现今金玉外败絮中的朝堂,不知道能撑多久。”

  褚匪将一白子落下,棋盘上中局已成。

  “你在户部,应该早看过兵部账目,看似毫无问题,实则暗度陈仓已久。”褚匪轻叹一气,道,“拿京都来说,唯有居城西的骠骑营兵马优厚,至于十二卫里,只有金銮卫和追随司马霄已久的北衙六卫还尚存战斗力,其余的老的老残的残,尽是混日子的,整个十二卫的人数还没开朝时一半多。”

  “若非司马统领和刑大人,怕是韩丞相早就挟天子以令诸侯了。”赵凉越从袖中拿出一个册子来,翻了翻,道,“倒也并非无迹可寻,之前我在兵部与镇南军的有关的账目上,发现一处端倪来,是去年冬的一次漕运,说是丢了船货物,然后又折回去补了两次,但是最后报给户部的银子,我根据同时段其他漕运推算,发现却不够两船。”

  褚匪闻言一笑,道:“兵部何时这么大方,还能自己贴钱不成?”

  “正是。”赵凉越道,“离京前,我已经让韦大人注意这件事了,应该能查到些线索。”

  “溪鳞是怀疑,那次漕运和私铸兵器的运输有关?”

  “嗯。”赵凉越将自己册上地图给褚匪看,道,“师兄你看,从宁州到京都,只有先走禄免江,再走京昌运河官运是最快的,他们竟然在唐县开采铁矿都这么急,想必私铸兵器和运送更急,自然要走最快的路。”

  “确是。”褚匪顺着赵凉越修指所指看了一圈,又将目光回到京都那一点,突然半眯起桃花眼,道,“溪鳞,你有没有觉得,那次绯霞楼下的火药,我们发现得太及时了。”

  赵凉越闻言,微微皱眉,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了骚动。

  “哎呀,俺这两只鸡可是选的最肥最好的,肯定给两位大人补得明天就上蹿下跳!”雷晞先一脚踏进院门,一手一只五花大绑的母鸡。

  “送鸡可以,你别亲自下厨啊。”萍蓬紧跟其后,还提了坛酒进来。

  四人便一同到了旁的一处石亭坐下,雷晞急着吩咐三米把鸡炖了。

  “这酒香烈,可是宁州特有的禄免秋?”待萍蓬方揭开酒封,褚匪便问道。

  “正是,这一坛埋了三年,那时宁州尚还算安稳。”萍蓬给每人倒上一盏,道,“当年樊家军西出塍黔关,便是饮的此酒。”

  赵凉越指腹摩挲了盏沿一下,和褚匪相视一眼,起身一齐面向西方,将盏中禄免秋浇下,然后一撩衣袍行了叩首礼。

  随后萍蓬和雷晞也起身,浇酒于皇天后土,四人又行祭礼。

  不多时,方才愈发暗沉的天落下雨来,三米见状,过来将石亭的竹帘子都放将下来,然后退了回去。

  四人再次落座,萍蓬斟酒给大家,自己也豪不忌讳佛门戒律,自行先喝了一盏。

  褚匪又抬头望了眼院门,萍蓬心中了然,淡淡笑了下,道:“有的人活着,仅仅靠一个恨字。因果本相循,如今因没了,果自然也没了,可因到底是留了痕迹,没有果来做解,一时间自然痛苦万分,等想通了就好了。”

  雷晞闻言摸了下头,道:“先生讲的俺听不太懂,不过知道在说薛大人。”雷晞回忆了一下,道,“俺们方才离开时,薛大人正瞅着一幅画出神,那画以前一个农户家小孩送的,画的是一家人陇上割麦的场景。”

  说者无心,闻者伤情。褚匪低垂眉眼,将手中一盏酒饮尽。

  赵凉越看到了褚匪眼底暗色,正要说什么,又见褚匪很快抬起头来,神色恢复如常,问萍蓬:“事不宜迟,我们先就宁州一事商榷。”

  众人点头,萍蓬先叫三米寻了一张大许地图挂上,然后起身,先是指了指宁州唐县,道:“唐县位于宁州西北,素来是西南部铁矿集中所在,自开朝就极为重视,如今由宁州府衙和镇南军共掌,却是在瞒天过海过量开采,用以制造私兵,我们的人也暗中探查过,查到一批私铸兵器直接由宁州和涞州的镇南军所用,另一大批不知去向。”

  褚匪问道:“可有镇南军接手的佐证?”

  “没有。”萍蓬皱眉道,“韩舟此人狡诈,凡是接头的人,只要用过三次便杀,更别提一旦有风吹草动,甚至是当场斩杀所有人,我们曾经多次插进去的暗桩就是这么没的。”

  赵凉越思量稍许,看了眼地图,道:“唐县情况我们之前也有所了解,证据很可能要从那边取。”

  萍蓬点点头,道:“这也是我们现在的方向,只是唐县铁矿附近常年由镇南军和宁州守军重兵把守,要想从那里查什么实在太难了。”

  “是很难,相信韩舟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才有可趁之机。”褚匪起身,抬手指了指沧清山,问萍蓬道,“不过首先我得知道,沧清山是如何在十三年前的乱局中存活,并走到今天的。”

  萍蓬苦笑一声,回道:“因为我们是屠原的内应。”

  赵凉越心下一惊,道:“屠原人?”

  “正是。”

  一个浑厚的声音自石亭外传来,四人抬眼望去,只见薛冉冒雨执伞而来。

  薛冉此番虽是着一身粗布长袍,素简木簪挽髻,但负手立在那里,沉稳自若,不怒自威,气度竟是与京中朝臣别无两样。

  赵凉越不禁开始想象,十三年前的朝堂之上,武安侯樊齐光、刑部尚书王讳、兵部尚书薛冉,这一朝三重臣是怎样同进同出,共榷国事,共进忠言,齐力解决了漠北之患,解决了屠原进犯,后又提出新政并颁布,将彼时内忧外患的大许拉回正轨,得以绵延国祚——彼时的他们,必是万民所仰,万望所归,还不曾被沾染半分污泥。

  薛冉走进石亭,四人起身相迎。

  赵凉越注意到,褚匪的手紧紧攥着袍袖,嘴唇翕动一番,面对薛冉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令人闻风丧胆的刑部尚书,此刻竟像个犯了错不知所措的孩子。

  薛冉依旧没有直视褚匪,但眼中的恨意仇视已经消融大半,他提步走到褚匪面前,默了默,道:“昔日王讳掌刑部,律法清明,明察秋毫,是为社稷和百姓之福,老夫并不希望他的学生在他之后就没了这份初心。”

  褚匪愣了下,随即拱手作深揖,道:“褚匪定不负此教诲!”

  往事成劫,一念仇,经年恨,至此涣然冰释。

  薛冉挥手让大家坐下,直接开始说旧事:“十三年前,我和王讳被赐毒酒,因事先服过钟神医的解毒丸,假死后由汤老和韦星临暗中送出京都。再后来韩闻蕴查出端倪,派人搜寻,为了躲避追兵,我骗王讳让他先走,自行往南引开追兵,最后拖着半条命到了宁州,是雷晞带人将我救上沧清山。”

  雷晞点点头,道:“俺是收到了池将军的书信,才能赶上的。”

  褚匪闻言一怔,问:“可是樊帅当年手下副帅池听雨?”

  “正是。”

  褚匪追问:“他老人家还活着,那现在身在何处?”

  薛冉道:“因小半月前,屠原派人来了,他只得带着剩下的樊家军往塍黔关去了。”

  只差一步就能见上一面。

  褚匪不经意间皱起眉,又问:“所以,屠原的人想做什么,又和沧清山有何约定?”

  薛冉的眼神变得犀利,冷笑一声,道:“他们想燃起我们的恨,利用剩余的樊家军掣肘王韩世家。”

  褚匪和赵凉越相视一眼,皆是一惊,道:“当年王韩折没樊家军,竟是联合了屠原人?”

  薛冉冷笑一声,道:“不然单凭韩舟的人马,怎么敌得过漠北雄狮?更何况他们还在禄免江人为制造了一场灾祸。”

  赵凉越想到了唐县如今生灵涂炭的局面,一字一顿道:“人为?”

  “正是,那是一场蓄谋已久,要以整座湘源城百姓为代价的人为灾祸。”

  薛冉像是又回到十三年前那个春雷暴雨的夜,他从京都逃至宁州边界,深受重伤,本以为就要命丧王韩之手,却万幸被雷晞等人冒死带回沧清山,之后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早该战死的樊家军副帅池听雨。

  还有樊家军的人活着!

  薛冉激动不已,急急追问樊家军在湘源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听了一场极度诡异而狠毒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