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苍翠山林间,清泉泠泠,鸟语婉转,又有悠悠琴声相绕,实在是叫人不禁心旷神怡,安适恬静。

  赵凉越方才醒来,便先闻得这琴声,然后出了房门就看到小院中有一和尚,在背对他弹琴,一条腿盘坐,一条腿随意支着,实在坐卧姿势不甚美观,但是指尖琴音却是独绝,带着远离京都繁华地的淡泊和洒脱。

  本不该打断天籁,但当下情况实在不容踌躇。

  赵凉越朝那和尚一拱手,问道:“这位师父,敢问在下是否是您所救,此处又是何地?”

  和尚没回答他,依旧自顾自弹琴,倒是一个小童进了小院,见他醒了,忙过来扶他在檐下廊前坐下,又去给他端来了汤药。

  于是赵凉越只得喝了药,等着那一曲结束。

  少顷,和尚自己中途停了,转身看向赵凉越,笑道:“不是我救了赵大人你,认错人了。”

  赵凉越看眼前和尚约莫四十年纪了,却是嬉皮笑脸,带着几份不正经,僧袍也好似被改动过,不伦不类的。但其眉宇间,却溢溢着不凡气度,叫旁人不敢小瞧了去——此人知晓他身份,带他来此,也必定绝非等闲之辈。

  赵凉越朝和尚拜了一下,道:“不管怎样,赵某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必是师父的功劳。”

  “哎呀,贫僧话还没说完呢,贫僧啊,不仅不是救你的人,还是给你放迷药,然后掳走你的人。”和尚冁然而笑,道,“还有啊,不要师父师父的叫,贫僧还半只脚没踏进佛门呢,还是叫我萍蓬先生吧。”

  赵凉越:“……”这倒是,承认的也干脆直白。

  赵凉越抬头举目,环顾四周山峦和小院外的寨子一番,然后问道:“这里是沧清山?”

  “是啊,土匪窝,宁州年年头疼的就是我们,怕了吧?”萍蓬起身,拍拍自己僧袍,负手朝赵凉越走过来,“不过你不用怕,估计那位褚匪褚尚书很快就会来救你走了。”

  赵凉越看向萍蓬,语气肯定道:“卓春卓姑娘应该也在这里吧。”

  萍蓬点点头,道:“你是说银雀啊?是啊,就比你早了五天。不过呢,她虽是个姑娘家家,骨头可是硬得很,只能关在地牢了。”

  赵凉越看他说话随意而轻松,好似他们其实只是在闲聊,但他眼角那若有若无的一点愁绪还是出卖了他。赵凉越直截了当道:“前有唐县官吏借文书传达,今又亲自出手将我带上山,先生用意何为呢?”

  萍蓬笑问:“那赵大人觉得,贫僧意欲何为呢?”

  “自然是为了宁州百姓,救他们于水火之深。”赵凉越语气笃定,“宁州官吏勾结王韩世家,欺上瞒下,致使宁州生灵涂炭,尤其唐县已经是人间地狱。若能早日将他们罪行带回京都,将其作恶为凶的行迹昭然天下,将其绳之以法斩之以典,百姓便能早一日摆脱苦海,重新过上安定生活。”

  萍蓬闻言拊掌,道:“不愧是新科榜眼,真是舌绽莲花,字字珠玑,听得贫僧都要感动了。”

  面对萍蓬有意无意的嘲讽,赵凉越并不愤忿,只是淡淡笑了下,反问:“难道先生不希望赵某将宁州的真实冤情带到常泰殿之上吗?”

  “朝廷啊?那位病得路都走不动的傀儡,他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还指望他给别人做主不成?”萍蓬靠近赵凉越,与其对视,道,“你应该已经见过薛冉了吧?你可知道,与你同行的褚尚书当年都做过什么?”

  赵凉越道:“情势所迫,难免违心。”

  “但是他本可以选择的,不是吗?”萍蓬冷哼一声,道,“我记得当年王讳的幼子,可是为保名节连命都葬身火海中,连尸骨都没能留下。”

  “有些事,总得活下来才有机会做。”

  “是吗?那你得问问薛冉,问问当年刑场之上,是谁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亲自监刑以表忠心,又亲自提刀斩下薛家五子的头颅。”萍蓬见赵凉越神色微动,拍拍他的肩,续道,“所以褚匪活下来,就是为了做这些吗?那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啊,孩童时争同一只蛐蛐,少年时饮过同一坛烈酒,策马行过京都每一条长街,到最终却敌不过权贵两字,富贵一场。”

  “这不是真相。”

  “为什么不是呢?薛冉可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变成了冤魂野鬼,还要被满朝文武拍手叫好。”

  赵凉越想要反驳,但不为何,话到了嘴边却只觉开口艰难。

  刀剑是为凶器,一旦被握在手中,只会带来杀戮和罪孽。

  当年那场谋逆大案的惨烈程度,绝不是卷宗上那寥寥几笔可以描述,其间是谁拿起了刀剑,又为了什么拿起刀剑,或自愿或违心挥向那群忠臣良将,都已经不可查证。

  于是,往事不可追,唯有烙在心上的伤痛溃烂至今,将仇恨和偏执喂养成庞然大物,将人折磨直到死亡。

  于是,一切话语都显得苍白,都显得虚假而诡辩。

  赵凉越不禁想到自己曾问褚匪旧事,他并不开口,想必就是现在自己的这般心境吧。

  “但是赵大人,你不一样啊。”萍蓬看向天际的红霞万丈,道,“你得王讳之真传,行的是救济苍生的正道,所以,我们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会在宁州一事上鼎力相助。”

  赵凉越不问对方何以知道自己与王讳的师生关系,而是笑道:“君子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我不过是比师兄幸运罢了,虽是前生清贫,却有爹娘养育之恩,老师教导之恩,如今又有师兄挡相护之恩,从不曾亲手沾上罪孽。”

  全是血,脏。

  这是当时临近宁州,击退杀手后,褚匪对自己所说的话,而他自己一身血污,早已经一脚踏进深渊,万劫不复。

  萍蓬正要再说什么,雷晞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抬眼看到赵凉越醒了,咧嘴一笑,忙过来抱拳见礼。

  “赵大人,俺是这里的大当家雷晞,俺……”雷晞抬头间才发现,萍蓬和赵凉越的脸色都不太好,像是刚吵过架,但吵完架后,人是极其愤怒的,显然两人脸上的神情不能称之为是愤怒。

  雷晞曾经是见过这般神情的——当年薛冉拖着半条命逃到此地,远远看着北方跪下,目眦尽裂,脸上呈现的也是这般的神情,无法形容,但旁的人却能感同身受,那种呼之欲出却又哽在喉头的绝望。

  雷晞一时间低下头来,手足无措,最后还是萍蓬先问:“出了何事?”

  雷晞忙道:“是褚匪到了山下,正往隘口走,薛大人让俺给先生说一声,自己方才已经提刀去了。”

  赵凉越闻言眉头一皱,看向萍蓬。

  萍蓬淡淡笑道:“怎么,赵大人要去救褚匪吗?”

  “不是。”赵凉越袖中的手攥成拳头,面上波澜不惊道,“他曾经和我打个一个赌,我很想知道结果。”

  萍蓬不急不慢道:“什么赌?听着倒很有趣。”

  “现在看来,不过是在赌薛前辈会不会杀他。”

  “那你赌什么?”

  “我赌他活,你呢?”

  “我赌啊……”萍蓬转身看向雷晞,道,“去把我马车拉出来,我陪赵大人去看看好戏。”

  “啊,看啥戏啊?”雷晞听得不明所以,但还是出去张罗小的们套马车。

  片刻后,萍蓬带赵凉越登上马车。

  萍蓬看了眼佯装镇定的赵凉越,道:“赵大人刚醒,尚还身娇体弱的,就非要奔波着去寻他,这份情谊真是感天动地啊。”

  赵凉越只道:“宁州之行,不能没他。”

  萍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浅浅笑了下。

  马车很快临近隘口,刀兵相接之声入耳,赵凉越掀起车帘,一眼看到了远处飞沙间打斗的两人。

  褚匪被逼得节节败退,仍是在硬抗着,他的整条右臂都被血水浸染,发冠也早不知去了何处,一头墨发披散在肩头,随风猎猎,像是一只尚在牢笼中挣扎的兽。

  但当马车行近,赵凉越看清了褚匪的那双桃花眼,眼中没有预想的痛苦和悲怆,有的是静如止水,像是默认了自己死于薛冉之手的归宿。

  然后,褚匪抬眼间和赵凉越目光相碰,他朝自己笑了。

  马车停在了两人打斗的不远处,没再往前走,赵凉越想要下去,被萍蓬一把拦住。

  “我是好奇赌约结果才带赵大人来的,其他的事我可没答应插手。”

  西南多潮湿,又逢连雨,隘口处的沙地却是干燥非常,风一起便是飞沙漫天,一时间竟带了点北方肃杀的感觉。

  往事旧怨再次浮现,淬满了经隔十三年春秋的心毒。

  褚匪和薛冉彼此没有说话,只将心中逆鳞替换作手中刀刃。

  一人走过半生,亲友皆亡,孑然漂泊,满腔仇恨纵刀雪恨;另一人登临高位,手染罪孽,人人唾骂,却似心意已了含笑相抵。

  终于,褚匪再也支撑不住了,手中刀刃从缠带和手腕的缝隙间掉落,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黄沙四溅。

  褚匪倏地咧嘴笑了,朝着薛冉跪下来。

  薛冉举起刀来。

  “您共有五子,今日晚辈只能还上一条命。”褚匪语气平静,“本想着等一切结束,但在这个时候死未尝不是解脱,后事我来之前已经交代京墨,还望前辈在我死后,能将宁州罪证和赵大人平安送出去。”

  “你何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薛冉怒气更甚,纵力将长刀挥向褚匪,褚匪在余光中看了赵凉越一眼,然后闭上双眼。

  周围的一切声音,无论是旧梦里从刑部监牢传出的嘶吼和诘问,还是现今人人面上恐他,却在背后咬牙切齿说出的咒骂和唾弃,似乎都在这一刻如潮退去,变得极为安静。

  就像是十四年前的仲春,京都落雨绵绵,静好闲适,他翻阅着老师交给他的卷册,静默苦思,却始终不得其解,娘亲就坐在一旁,给他缝制着及冠要穿的衣袍,一针一线,都极其认真而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