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府衙西侧,正是牢房所在,此番由近侍带人亲自把守。

  卓川已经蹲在近旁屋脊上许久,但牢房处迟迟没有动静,不禁心中生疑。

  莫非吴易和贾汉远不是对方要杀的人?

  卓川略略一想,倏地想到什么,身形一晃,往西北竹林中的小院赶。

  刚踏进竹林,卓川就敏锐地闻到了一股血腥气,随即几个飞步到了小院面前,地上躺着近侍的尸首。

  这处小院存放药材等物,平日衙役值事中受了伤,或者是哪个暂不该死的犯人需要续命,都会抬到此处,今日因录事参军蒋徵受了重伤,赵凉越便将他安置在此处,并派近侍守卫。

  褚匪手下的近侍皆是身手不赖,此番却是尽丧命于此。

  卓川心道不好,将一枚烟火发出,随即腰间白刃出鞘,往小院内疾行。

  小院西侧一间房内传来刀剑相击之声,正是蒋徵所在处。

  房门是紧闭着 ,被从里面上了门栓,卓川一脚踹开,闯了进去,正好看到蒋徵吃力地和一名婢女打斗。

  那婢女不似白日温顺柔弱,此番利剑在手,招招狠毒。

  卓川动作极快,趁婢女回头之际,手中白刃已然斩向婢女脖颈,那婢女却是侧身一躲,让白刃落了空。

  卓川和婢女缠斗起来,将蒋徵护在身后,瞬间过了几十招。

  卓川半眯了眼,问道:“你的招式并非出自中原武林,你到底从哪里来的?”

  说话间,卓川的招式刹那变换,步步紧逼,婢女眼看就要打不过,将手中利剑纵力掷向蒋徵,卓川退步挥刀裆下,婢女乘机跳窗而出,卓川正要追,被蒋徵用力抓住衣襟。

  蒋徵气息微弱:“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事要转告给褚大人。”

  “您请说!”卓川扶蒋徵坐下。

  蒋徵靠到墙上,喘了好几口气,道:“褚大人将宁州之事已经审得差不多,我本以为这也是我所知道的所有,但还是有人要杀我,我左思右想……咳咳,只能是那个地方……”

  卓川急问:“是哪里?”

  蒋徵口中吐出汩汩黑血来,口不能言,极端痛苦,显然是已经中了剧毒,但他目眦尽裂,余志未了,硬是颤抖地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来,就着自己的血在墙上艰难地写下一个字,随即闭上了双眼。

  卓川探了鼻息和脖颈,确定蒋徵已经死亡,不禁心生钝痛。

  片刻后,褚匪和赵凉越也带人赶到了现场,卓川正在对蒋徵跪地磕头。

  一行人放缓脚步,然后褚匪带头,皆朝蒋徵跪下。

  一时间,整个院子只有夜风声,似是在悲恸地呜咽。

  就在一炷香前,镖师探查来报,整个蒋家被血洗,全门五十余口人遭遇不测,无一活口——蒋徵定是知道什么重要线索,才会令蒋家惨遭横祸。

  但偏偏是蒋徵。

  按理说,吴易对蒋徵早有戒备,蒋徵也很难知道对方暗中所行之事,而且如果先前蒋徵就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按今日对方所展现的实力来看,蒋徵应该早就是刀下亡魂。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蒋徵曾无意中从吴易一方知道了那件事,吴易当时尚还顾念两家姻亲的关系,既没有杀了蒋徵,也没有让裴茺及其身后的人知晓。

  直到今天,吴易自己即将赴死,必须死守秘密才能保证家人活路,便只能将蒋徵的事告知。

  于是,对方以防万一,就有了蒋家的灭门之祸。

  等褚匪一行人反应过来,终究是晚了一步。

  暗处的腥风血雨骤然而至,浇得人心凉透,尚存悲悯之心的忠义之士,被黑暗中的暗刃刺穿胸膛,却临死也没窥见黎明的熹光。

  卓川艰难地起身,转身朝褚匪抱拳,眼眶通红,道:“那个婢女,负责晚间给裴茺送饭菜,想必是那个时候裴茺下来命令。”卓川说着指向后方墙壁,道,“蒋参军死前,用血书写下了此字。”

  众人抬眼看去,是一个“湘”字。

  “湘”字有很多种理解和解释,可以是江南那方荷叶甜甜的洞天水乡,可以是文人墨客几度感怀吟诗作赋的湘江——但褚匪和赵凉越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湘源城。

  湘源城,是大许西陲的城池之一,常年阴雨潮湿,百里毒瘴沼泽,少有人会选择居住,但却是离大许西面门户塍黔关最近的一座城池,当年樊家军便是从塍黔关追击屠原而归,后在湘源城遭受迫害冤死,尸骨早随禄免江而去,唯独留下万世骂名。

  而如今,还未等他们将旧案翻出来,湘源城这三个字便以血腥残酷的方式率先出现在视线之中。

  三更,吴易、贾汉远、裴茺三人就地诛杀,并与之前八名斩杀的官员一起尸首示众,且不得建造坟墓以葬,抬至山间任禽兽撕食,其家眷连坐,凡参与甚广者同罪。

  五更,天空尚露出一线鱼白,褚匪一行人已经将宁州城事宜安排妥当,马不停蹄朝唐县进发,同时向京都和苍稷山速发密函。

  赵凉越刚祛病灶不久,尚还虚弱,照旧是和褚匪同骑一马,后实在过于困倦,褚匪也不似之前插科打诨,一路无语,赵凉越便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再醒时,赵凉越发现自己被褚匪那件披风裹得严严实实,鼻间是那股熟悉的淡淡墨香,眼前是苍翠茂密的林木,耳畔只有急驰的马蹄声和掠过的风声。

  “我睡了多久?”

  “两刻钟。”

  然后,两人便没有再说话,彼此心情沉重。

  赵凉越想起,近侍将吴易头颅呈给褚匪时,他紧皱的眉宇并没有丝毫的舒展,反而是痛苦之色更郁,他久久站在公堂前,望着“明镜高悬”四字,最后转身对自己道:

  “溪鳞,我自认是这盘棋的执棋者,却不料只是其间的一枚棋子,一枚不肯服输的棋子罢了。”

  是啊,天下之大,世事无常,从庙堂到江湖,从天子到百姓,皆有自己的贪欲,可苦其一生追寻,到头两手空空者比比皆是。

  他们想要在僵固的朝局中辟出一条路来,想要下一盘名为正道的棋。

  但是,更大更阴毒的局其实一直都在,它藏匿在暗无天日的肮脏之地,将血淋淋的刀斩向幸存的孤勇之人,它有着吞并天地的野心,又同时有着近乎残忍的谋略。

  那是一盘执棋者早年就步步为营的局,他将四境苍生囊括其中,化作一枚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只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

  他的目标是什么?或许是至高的权力,或许是无尽的财富,又或许是整个大许。

  宁州一行,绝不仅仅是赈灾和铁矿两案。

  五日后,沧清山边界,一批神秘的异装白袍人冒雨上山。

  又两日,褚匪一行人到达唐县边界,举目望去,皆无人烟,农田皆已荒废,唯有野草疯长。

  是夜,暴雨又至,一行人寻了一处荒芜的村子落脚。

  因长期无人打理,这些农舍房顶的茅草多数被风吹走,漏风漏雨,褚匪勉强寻了一处尚有干爽地的祠堂给赵凉越,然后拆了些堂房的木板堆放,用火折子点燃取暖。

  褚匪问柚白:“那日买的药材还有吗?”

  柚白忙从自己袖兜中拿出药材包,发现已经被雨水淋湿了,然后一打开,果然开始长霉发烂。

  柚白看着虚弱得眼睛半耷的赵凉越,差点哭出来:“这破地方怎么就雨没停过呢,那群坏人也是,一直追着不放,就没有完的时候,公子自打离京一直没个安生。”

  “好了,没事的。”赵凉越努力地挪动,但没成功,最后还是褚匪过来扶着他又离火近了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褚匪朝京墨和几名近侍指了指,回头对卓川和柚白吩咐,“我带人去临近的城镇抓药,你们好生守着。”

  话毕,褚匪便拿起放在地上的刀,带着京墨和几名近侍走进黑夜的暴雨中,很快消失不见。

  柚白担忧地蹲到赵凉越身前,看着他苍白的嘴唇,抬手用手背探探赵凉越的额头,发现已经有些烫了,急道:“在宁州城的时候,公子明明已经好了,怎么现在又越来越严重了。”

  卓川正将携带的一个罐子放到火堆旁,将囊里的水倒进去热上,回头看了眼赵凉越,道:“赵大人不比你我,并非习武的粗人,从京都一路过来,每日拼了命的赶路,风餐露宿的,又时时受惊,处处操心,不病才怪呢。”

  “希望褚大人快去快回了。”柚白说着,帮赵凉越将湿透的外衫脱下,用一根木棍支起烘烤,又去旁边拆了一块门板挡住漏风的墙。

  四更时候,褚匪快马加鞭赶到邻近的城镇,很多人家早就搬走了,犹如半座空城。

  褚匪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个药铺,起初对方半夜不开门,只得强行闯进,丢了一块金子,大夫才战战兢兢地给抓药,褚匪特意嘱咐用油皮纸装上。

  待抓药出了城镇,正要往回赶,褚匪察觉到前面树林有人在埋伏等他。

  而且还是那日宁州城外熟悉的,秋风肃杀一般,势必要取他项上人头的旧人。

  褚匪心里知道今夜此战难免,停下马,将药包塞到胸口放好,从外衫上撕下布条,将自己尚未复原的手同刀柄紧紧缠在一起。

  长道泥泞,夜雨滂沱,黑夜似乎在被无限拉长,杀意自十三年前蛰伏至今,即将要化为一匹孤狼,撕裂种种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