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宁州衙署。

  夜色渐浓,褚匪手下近侍和卓家人马将府衙围了个水泄不通,吴易被迫携一众官员等在门口,双手揣在袖中,面色郁郁,旁的同知贾汉远看长道上人还没来,心里十分忧虑,凑了过来小声道:“大人,这褚匪实在是过于心狠手辣,今日他这般连夜查案,又将裴师爷抓了起来,是否已经发现端倪?”

  吴易一听“褚匪”这两字,便觉得自己手指的断口又在隐隐作痛,皱眉道:“你当他年纪尚轻,是凭一张脸坐上刑部尚书的吗?手段和魄力哪样都少不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和我之前说的一样,拖到宋櫆带人回来,褚匪再神通广大,就他们那点人马,总归敌不过宋櫆的兵马吧?”

  “长一张马脸那个,嘀咕什么呢!”坐在门口石狻猊上的柚白见状,直接将手中吃剩的梨核砸向贾汉远脑门,水渍当即糊了他右眼,眼珠子也像被拳头揍过,瞬间火辣辣的。

  贾汉远本能地抬手捂住右眼,然后轻轻揉着,窝了一肚子火气,但并不敢吱声。

  因在场官吏都是见过柚白武功高低的,上个敢反抗的裴师爷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堂里了,大腿已经骨裂,尚在哎呦叫个不停。此番贾汉远哪里敢说一句话?当然只得忍气吞声认了,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宋将军回来控制住褚匪等人,定要叫这兔崽子好看!

  少顷,褚匪和赵凉越到了。

  吴易换上一脸笑容,和贾汉远一同上前要扶他们下马,被褚匪抬手拒绝,还顺势扯了下缰绳,引得座下马儿扬起前蹄,惊得吴易往后跳了下,一把年纪差点摔个当场归西。

  “不好意思,这马认生。”

  褚匪翻身下马,转身过来扶赵凉越也下了马,然后两人径直并肩进了府衙,往公堂上坐下。

  “进来吧。”褚匪语气慢悠悠的。

  吴易携官吏进堂,拜过礼后站定候着,但过了好一会儿,公案后并无动静。

  吴易疑惑地抬头窥探,见褚匪只顾着将茶吹凉,然后递给旁边那名唤赵凉越的户部度支郎中,还被拒绝了,然后他又坚持着再递过去。

  吴易一时摸不着头脑,便拱手问:“褚尚书?”

  褚匪没理会他,倒是赵凉越看了过来,但也只是看了眼,然后低头无奈地接过茶。

  褚匪这才回过头来,像是刚发现堂下众人,道:“噢,是该审案了。”说着抬了下手,让京墨把从刑部带过来的供词摆上。

  褚匪于是看眼供词,抬起那双桃花眼看一眼堂下官吏,又看眼供词,再抬头扫视一下。

  此时整个府衙寂静无声,加之天彻底黑下来,偶有穿堂风吹来,火盆里的火焰东倒西歪,影影绰绰的,平添几分诡异。

  不少官吏想到褚匪进城那日,先是将血淋淋的人头挂在马头开路,后是当场直断吴易手指,不禁噤若寒蝉,只盼着能拖过去。

  终于,褚匪看完了供词,皱起眉头,堂下官吏不禁跟着身形一抖。

  但褚匪第一句问的竟是:“府衙中可有厨子?”

  底下一众官吏一头雾水,稍许后,吴易站出来道:“有。”

  褚匪淡淡道:“那就叫厨子做些饭菜端过来,本官和这位赵大人有些饿了。”

  吴易便让狱卒去后厨吩咐,卓川抬眼示意,让善察识毒的镖师跟了过去。

  “好了,开始审案。”褚匪朝卓川抬抬下颌,道,“按之前所说安排吧。”

  卓川领命,然后转身对众官吏道:“公堂一侧共三间值事房,待会儿诸位大人就分批去那里审讯吧。”

  官吏们闻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这是要审谁?

  卓川解释道:“褚尚书宅心仁厚,想要给诸位大人一个机会,所以让诸位大人就宁州案,同僚之间互相审讯。”

  自己人审自己人?这能审出个什么来……

  而且要审宁州案,具体什么案子?

  官吏们被莫名带进三个值事房。

  吴易和贾汉远刚好被分到一间值事房里,两人进去后,门就被关上了,但窗户是半开的,吴易顺着望出去,发现三间值事房都开了半边窗,但是开的角度很和当,彼此看不到对方,只能看到公堂前一块地方,褚匪和赵凉越正坐在那里闲喝茶。

  贾汉远疑惑道:“他这是搞什么鬼?”

  吴易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只道:“静观其变吧。”

  过了会儿,其他两个值事房似乎有别的什么人进去了,随后便听到褚匪发令将关在大牢中的蒋徵带上堂。

  “大人,他怎么知道蒋徵的!”贾汉远急的捶了下桌角,道,“下官早劝过您了,此人要杀!”

  吴易自己也烦,叹气道:“我怎么知道他摸线索这么快?而且那蒋徵是我姻亲,我能真杀了他啊?”

  贾汉远还要再说什么,吴易打断道:“好了,反正那件事你们不可能知道,本官自己守口如瓶便可。”

  公堂上,褚匪和赵凉越等了有一会儿,狱卒架着浑身是伤的蒋徵过来。

  褚匪问道:“可是前录事参军,蒋徵?”

  许是严刑拷打,蒋徵的背已经弯得很严重了,跪在堂前像一个旧陶坛,他听到有人这样唤自己,愣了下,缓缓抬头,用浑浊的眼看了眼公堂上“明镜高悬”四字,并不看问话的堂上者是谁,只平平回答一字:

  “是。”

  褚匪起身,走到蒋徵面前,将手上供词给他看,问:“私吞民田,抢占民女,贪墨赈款,这三桩罪你可认?”

  “……认。”

  然后褚匪当着蒋徵的面撕了那份供词,一字一顿道:“但本官不认。”

  蒋徵看着承载自己罪状的那张纸变成碎片,自眼前人手中飘落下来,像是飞雪一般。他的眸光终于动了一下。

  这时,两间值事房的门开了,之前进去的一男一女过来复命,然后就有两名官吏被拖了出来。

  褚匪喝道:“你二者,一个宁州通判,一个通判知事,竟敢合起伙来制造冤案!”

  两人虽是怕褚匪怕得要命,也是奋力辩解道:“褚尚书,我等何来制造冤案一说啊?”

  褚匪指了指蒋徵,道:“这难道不是你们铁证如山的证据吗?”

  “大人,蒋徵确实有罪,人证物证俱在啊。”

  “确实?”褚匪用下巴指了指刚才进去的一男一女,问道,“那你告诉本官,他们两是谁?”

  “这是……作证的那名宋氏和,和商贾……”

  褚匪上前一脚踹在说话的宁州通判胸口上,人当场重重摔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来。

  “这两人并非证人,皆为我的手下,不过是在借用身份试探你们。”褚匪道,“你们之前制造伪证,当然没有见过真正的证人,更没见过被你们手下衙役强行拉来做伪证的宋氏和商贾余九。这种破绽不仅愚蠢,且身为朝廷命官,简直罪恶至极!”

  两人于是知道大祸临头,忙下跪高呼饶命,但褚匪腰间的刀已经出鞘,两人当场被斩首,直接血溅三尺,浇于公堂之前。

  值事房里的众人皆是一怔,顿生慌乱。

  吴易隔空喊道:“褚尚书,他二人好歹是朝廷命官,通判更是六品官员,您不上报朝廷就私自滥用死刑吗?”

  褚匪冷笑一声,立在黑夜的火光之中,持刀侧身望过去,一双桃花眼虽是带着三分笑意,却叫人有十分的胆战心惊。

  赵凉越自公堂上起身,拿出之前揣在袖中的圣旨,双手捧起,朗声道:“刑部尚书褚匪,奉平崇皇帝圣命,彻查宁州案,凡所官阶低于他者,皆可先斩后奏!”

  众官吏闻言,皆是不寒而栗,大惊失色——也就是说,连他们中间官阶最高的正五品知州吴易,居正三品尚书的褚匪也可以就地斩杀。

  赵凉越给了卓川一个眼色,卓川过去扶蒋徵到一边休息,但蒋徵人刚起身,就又跪下去了。

  蒋徵朝褚匪重重磕了一个头,嘶哑的声音掷地有声:“关于宁州赈灾案,下官有事要禀!”

  “不必,蒋参军先去一旁休息。”褚匪淡淡笑着,回到公案后一撩衣袍坐下,道,“本官还要看值事房里的诸位大人怎么审讯同僚呢。”

  赵凉越会意,根据两人来时路上所商榷的,随手掏出一个自己的小册子,瞟了眼此刻如同惊弓之鸟的官吏们,平平道:

  “此册为刑部所拟,上有工部招供的宁州官吏十人,就在今日在场的二十八名官吏之中。但褚尚书思及宁州实况不明,或有罪轻不至上册者,故而令尔等相互审讯。在册者,若能审出罪过于己者,可免死罪;不在册者,若能审出他人大罪,可免活罪,甚至来日擢升品阶。待审讯结束,列罪前十者,当即斩杀,以正我大许法度!”

  此言一出,众官吏左右相看,进官署前尚还算团结的关系,在此刻迅速发生变化,土崩瓦解。

  “这哪里是互相审讯?分明是互相举报揭发!”贾汉远狠狠地叹了口气,道,“宋櫆最快也要两日后才能赶回来,附近的那点兵根本敌不过卓家,大家现在就是褚匪的砧上鱼肉,为了活命不得什么都交代?尤其是唐县那边的铁矿,估计一问到时候全知道了!”

  “罢了,罢了!”吴易竟是笑了出来,道,“就算他查出来,拿到罪证杀了你我又怎样,你觉得他褚匪和赵凉越能活着回到京都吗?”

  “可是大人,我想活啊!”

  吴易抬手,拍拍贾汉远的脸,道:“你我今天是活不了,不过你我家人的命,你别忘了在谁手里,答应他们的事,万万不能泄露了。”

  贾汉远闻言瞬间醒悟,忙道:“对对对,不能透露。”贾汉远又问,“那裴师爷呢?京都那边可是早就交代我们要保好他。”

  吴易摇摇头,道:“事到如今,倒也无妨了。裴茺在他们主子眼里,和我们在韩舟眼里,是一样的地位,都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