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接下来的一整日,门前近侍发现,自家这位素来动则要抽人筋、静则要挖坑等人跳的罗刹,难得心情甚好,还赏了他们几样东西。

  然后一个近侍猜到与赵大人有关,便开始自作聪明,在褚匪翻看公文的空闲罅隙,趁机上前道:“属下方才瞧见赵大人气色好了很多,都是大人照顾得好啊。”

  褚匪抽空瞥了他一眼,嘴角竟是呡了个浅笑,给人一种“其实褚尚书与人为善春风和煦”的假象。

  这近侍于是又道:“其实赵大人对您也是十分看重呢!”

  “这个不用你说,我长的有眼睛。”

  “大人早上睡着呢,还真不一定不知道。”近侍还稍顿了下,看褚匪抬起头来,才道,“大人您有所不知,今个儿大清早赵大人就在门口等着,怕打扰您休息,都没叫您呢!”

  褚匪微微蹙眉,问:“溪鳞何时过来的?”

  “约莫天刚亮。”

  “也就是说,大概也就站了大半个时辰?”褚匪半眯了眼看向近侍。

  近侍尚不知道祸到临头,还笑吟吟道:“大人,不能说‘也就大半个时辰’,赵大人身体尚还抱恙呢。”

  随即,褚匪脸色骤然一变,恢复了刑部里面若冰霜的罗刹模样,近侍顿时不敢直视,心道不好,赶紧跪了下来。

  “你也知道赵大人尚还抱恙呢,那你们还让他在外面站这么久,我之前怎么说的,为何不进来报我?”褚匪起身,直接一脚将近侍掀翻,斥道,“也不知京墨从哪里找的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废物。”

  “属下该死!”

  “是该死,但是死有何用?”褚匪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扶额道,“等京墨回来,让他自己处置你吧,出去。”

  近侍赶紧麻溜地滚了。

  褚匪理了理桌案上的公文,挑捡一些拿起,往赵凉越房里去。

  赵凉越彼时也正在整理自己小册子上的东西,于纸上写画,听到脚步声便知是褚匪过来,便问:“是找到一些线索了吗?”

  “嗯,折腾了三日,从各方嘴里撬出些东西。”褚匪径自到赵凉越对面坐下,道,“刑部目前手里握着的罪证,要砍了一个吴易很容易,但要动他周围的几个人很难。”

  赵凉越点头,道:“确是,如果此时斩了吴易,死无对证,反而让其他人得了机会开脱。”

  “还记得那个叫裴茺的师爷吗?我派京墨去查过,此□□室子女均在城内,但他几乎没回过家,一直住在府衙。”

  “看来他的身份多半是假借他人的。”赵凉越略略思忖,疑惑道,“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却能让京都和宁州两方王韩的势力对他客气,莫非王韩背后还有势力?”

  “但我在京都并没查到这样的一股势力,云鹤子在江湖也未曾发现,如果真的存在,便犹如鬼魅潜于无形,是隐在暗中的波涛汹涌,势必会陷大许于危境。”

  赵凉越问:“你想在处理吴易的时候,将裴茺的身份揪出来?”

  “是,我已经着京墨连夜去提下狱的录事参军蒋徵,今晚连夜复审。”褚匪道,“此人虽是吴易姻亲,却在徐广钏离开宁州时帮过忙,故而被吴易捏造一桩冤案,扔进了大牢,知道的应该不少。”

  “如此,我们需要的便是时间了,我听卓川说,宋櫆在唐县,吴易这边被我们压着,势必会叫回宋櫆,快马赶来约莫五日,我们只有两天功夫了。”赵凉越思忖稍许,抬头问道,“宁州的右面是河州,前任河州知州去年致仕,现任是谁?”

  “前河州同知金睿,此人是儒将出身,是有些本事的,五年前河州买卖官爵成风,就是他雷霆手段解决的。”

  赵凉越将小册子上的地图摆给褚匪看,用手指在上面滑动,道:“这是我自临近宁州开始,就画下的地形图,绍山虽如一道天然屏障,隔开通往京都与西北诸州郡的路,但是与河州之间有一处碍口,若是到时候宋櫆发难,河州愿意相助,则会增加不少胜算。”

  “溪鳞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褚匪微微笑了下,道,“不过审蒋徵这样一桩漏洞百出的案子,半日就够了,我想借用河州守军的目的,是在查明唐县铁矿与京都联系后,防止镇南军来个毁尸灭迹。”

  “的确,我们来宁州的路上,尚且有死士穷追不舍,要是真带些什么回去,估计镇南军也无所顾忌,直接出手了。”赵凉越倏地愣了下,随即抬头道,“看样子,师兄是已经借到了,但河州不得兵部之令调用守军,兹事重大,金睿能答应得这么爽快?”

  “因为五年前,金睿随前河州知州进京,我用假身份给河州买卖官爵一案点拨了一下,等到事情解决完,他才知道是我这个奸逆献的策,但为时已晚,人情已经欠下了。加上之后这几年,我时不时抽个空帮他挡挡弹劾,提提官职,人情就更大了。”

  赵凉越不禁笑了下,心道,这确实很符合褚匪的一派作风。

  “对了,还有些从驿丞拿来的文书,算是证据,但并非铁证,都是些能装模糊撇掉的,这也是吴易不设法阻拦的原因。不过,其中有两人的公文颇让人费解。”褚匪说着递给赵凉越,道,“溪鳞你看,这些分别属于唐县的仓吏蒲陌和功曹夏希,此两人递交公文最是勤快,从不间断,上面所报却并非要急公事,而是两人互相揭发对方贪墨,且所言一看便知为假,明显的栽赃嫁祸。”

  赵凉越点点头,快速将文书扫了一遍,道:“看起来,就好像是这两人没有分寸,非要在文书上打口水战。”

  “但我看了半日,总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他们似乎是在传递什么消息。”褚匪取了杯子倒茶,但并不喝,而是用手指蘸取,在桌面画了一个宁州大概的轮廓,再在西南方向圈了一下,道,“他们两人文书里,提到最多的就是对方借唐县赈灾敛财,但却每次都是寥寥几句,被大篇幅其他的东西盖过去。”

  “等等,最近两封信里,两人各有一首藏头小诗,都在强调一个地方,沧清山。”赵凉越抬头问,“之前徐广钏有跟你提过这个地方吗?”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不过卓家是江湖人,应该知道些什么。”褚匪唤来近侍,吩咐道,“去将卓家兄妹请来。”

  卓春和卓川很快上来了。

  赵凉越问:“卓姑娘和卓少侠,可知道宁州的沧清山?”

  卓春回道:“卓家常在东面跑镖,宁州来得不多,我之前更是没来过,但记忆里卓川好像来过一次,还提及过沧清山。”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卓川绞尽脑汁地回想了一番,突然道,“想起来了!我少时跟爹来过一次,确实路过了,那地明显的穷山恶水养刁民,最爱出土匪了……等一下,难不成那天袭击我们的就是沧清山的土匪?”

  “多半是了。”赵凉越又问:“你还记得哪一年来的吗?”

  卓川摸摸后脑勺,为难道:“只记得是老早来过,具体哪一年没记住。”

  卓春道:“是建宁五十三年。”

  “姐,你记这么清楚的!”

  “因为那一年你刚七岁,就嚷嚷着要跑镖,但你是家里独苗,爹娘就没同意,但最后还是拗不过你,爹只得亲自带你在身边。”

  “也就是十六年前。”褚匪思忖稍许,道,“那个时候的沧清山,估计真是名副其实的土匪窝。”

  卓家兄妹闻言目露疑惑,赵凉越却是知道褚匪话里的意思,便同卓家兄妹转了话题,将唐县文书的事大概讲了讲,看能不能据此想起些什么。

  “根据赵大人的话,我确实想起来点,沧清山离唐县还算近,是在唐县西南。”卓川又道,“不过唐县的两名官吏费劲心思,将沧清山的名字这样拐弯抹角地送到驿丞手里,能看这些文书的又是吴易本人,要是吴易察觉了,这不直接灭顶之灾?”

  卓春摇摇头,道:“吴易此人几乎不理政务,每天闲散度日,所以文书恰好多半到不了他眼里,更不要说这两人之前的文书素来无聊,烦得人头疼,估计没几个愿意翻的。就是不知道,这消息到底想传给谁了。”

  赵凉越道:“居师兄所言,我推断此消息就是传给我们的。”

  卓家兄妹同时疑惑:“师兄?”

  褚匪莞尔一笑,道:“是我。”

  卓家兄妹愣了下,但卓春看赵凉越叫得十分顺口,褚匪自己也接受得心安理得,便并不多问,倒是卓川又起了好奇心,但随即被卓春一个眼刀给砍没了。

  “溪鳞说的是。”褚匪拿起之前几封文书交给卓春看,道,“这两人在我们来宁州前,就是口水账一般的文书了,显然是早就在做准备,而开始暗携消息,刚好和我们来宁州的时间吻合。所以,我怀疑有什么关键证据在沧清山。”

  卓春会意,问道:“褚大人可是要我提前去沧清山一趟?”

  “正是,眼下我们需要暂且留在宁州城。”褚匪吩咐,“你到了沧清山,想办法联系那里的人,看看能不能探出些什么来。”

  卓春领命,交代了卓川几句话,就立即动身出发了。

  赵凉越拿着公文接着比对,疑惑道:“这两人每次揭发对方,所标注同一事项中贪墨的金银数量都是不同的,看起来像是为了诬陷随意捏造的,但既然特意写了藏头诗引我们去沧清山,那这些数估计也大有文章,而且……”赵凉越说着看了眼卓川,卓川识趣地退了出去,赵凉越才叙道,“我看师兄的反应,应该是料定薛冉就在沧清山中无疑了,所以文书的事多半也与他有关。我在想,他引我们过去,是要砍下你的项上人头,还是将一份能救宁州于水火的证据交给我们。”

  “我赌后者。”

  褚匪侧身看向广袤的碧空,没有一点云影,恍若一池净水,澄澈得让人觉得不真实,但看它的人眼中,却是格外的坚定和笃信。

  赵凉越突然又回想起,当时薛冉在他刺过去的时候,并没有将锋刃对向自己,而是选择格挡收刀——当时情急没有多想,如今看来,当面对自己仇敌近在眼前,还能想到不殃及无辜,是乃真仁义君子。

  赵凉越倏地笑了一声,道:“那我也赌后者。”

  褚匪回头,略略惊愕地看了眼赵凉越,随即桃花眼噙上笑意,又开始犯病道:“溪鳞啊,你莫非是看师兄下了赌注,就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般的心态?”

  赵凉越敛了笑意,正色道:“褚大人多虑了。”

  “好好好,我不逗你了。”褚匪脸上半分认错的模样都没有,偏偏还要佯装可怜,“不要把师兄两字收回去啊,这可是我上刀山下火海换来的称呼,实在是不容易的很。”

  “……”怎么听着像是自己忘恩负义。

  赵凉越正要怼上褚匪一句,京墨回来了,道相关人等已经候在府衙公堂。

  褚匪微微蹙眉,问:“不是让你亲自守着,派人回来通知我吗?”

  “大人,有柚白在呢,哪里用得到我?”京墨忙道,“赵大人一早就派他过去了,而且那个裴茺中途想跑,使了一招调虎离山,我都被骗了,幸好被守在屋檐上的柚白看到,三两下就又给绑回来了。”

  褚匪瞥他一眼,斥道:“还好意思说,你和你手下最近怎么了,一个塞一个没用?等回京了,把你们两年的例银全给我吐出来!”

  京墨啊了一声,当即低下头,挂了张苦瓜脸,道:“可是那个裴茺真的很狡诈啊,而且我手下的人怎么也犯错了?我天天在这呢,我怎么没看……大人,赵大人,你们等等我!”

  而褚匪早就带着赵凉越下楼,骑马往府衙去。

  天际日渐西沉,残阳如血,正是倦鸟归林之时,却有人在见证最后的日落,或为赎罪,或为正途,或为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