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绵雨将歇,暮春也走到了尽头。

  离褚匪接手宁州赈灾贪墨案才过去三日,朝上朝下便想着法子地催着他速审,早日结案。褚匪自是知晓这群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明里满口苍生黎民为重,实则是想将宁州的事赶紧压过去,以便腾出手来解决宁州内部。

  要论起来,褚匪和赵凉越比他们心里还急,此番宁州水深火热,情况必定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和复杂。

  但他们只能等。

  又过五日,京都放晴已久,近来更是天干物燥——如此,天时已至。

  是夜,亥时将过,绯霞楼灯火早暗。

  阮玥带着账房先生上楼,用帕子遮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微微侧头问道:“除了方才那些账目,还有其他有问题吗?”

  “回掌柜,已经没了。”

  “那就好。”阮玥叹了口气,道,“上次褚匪跟发了疯一样,突然就查上了咱这,还翻出不少东西,这幸好是韩丞相那边给解决了,不然指不定得翻出来别的,到时候你我都得逃不了脱公子的惩罚。”

  “是是是,属下以后办事一定更为小心谨慎,不会再出现这次的情况。”

  阮玥点点头,挥了下手,道:“那你退下吧,好些日没合眼了,明个儿早上无甚大事不要来叫我。”

  账房先生于是退下,阮玥回了自己房间,丫鬟们上前伺候沐浴,随后待其睡下,灭了灯火退出去。

  但阮玥不知自己今天怎么了,明明疲倦困乏得很,却是无法入眠。

  房间周围静谧如水,偶尔窗外有细微风生响起。

  阮玥辗转反侧,还是无法入眠,心里也莫名有慌乱感,便索性起身批衣,唤了丫鬟进来。

  “掌柜莫不是又睡不着了,要奴婢去点些安神香吗?”

  阮玥摆摆手,烟眉紧蹙,手按在心口上,道:“我今个儿总觉得有事要发生,这心里,莫名就忐忑不安。”

  “掌柜是近来忧思过度了,不如早些休息,明日醒来就好了。”

  阮玥摇摇头:“不,我放心不下,这样,你去把管账叫来。”

  丫鬟领命退下,过了一会儿,匆匆跑回来。

  “怎么这般慌慌张张的?”

  “回掌柜,先生他不见了。”

  “不见了?”阮玥问,“库房等地方找了吗?”

  “……没。”

  “做事竟是这般不仔细!你刚匆匆回来,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阮玥斥道,“随我去库房那边看看,回来再收拾你。”

  阮玥说着,心里越来越慌,急急穿好衣衫带人往库房走。

  半路上,遇到两个人影,隔着夜色看不清脸,阮玥忙叫人过去看看。

  “回掌柜,是杨耀宗杨大人,他身边是个伺候他的小厮。”

  “他怎么还在楼里?”

  “掌柜,你忘了,今日王允程王大人于此设宴,邀请的就有杨大人。”

  阮玥呵了声,道:“这酒鬼哪次来不是醉得不省人事?今天倒还耍赖留我这里了。”

  “美人,是美人!”

  杨耀宗闻声看过来,随即露出猥琐的笑来,趔趄地要往这边来,身边小厮扶他略略吃力,看样子这位杨大人闹得有一阵了。

  阮玥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皱眉吩咐周围人:“挑间上房,把杨大人扶进去休息。”

  于是一名丫鬟带路,让小厮扶走杨耀宗。

  “真是晦气,每次见到他就烦。”阮玥看着回头对她投笑的杨耀宗,不悦地蹙紧烟眉。

  这时,绯霞楼里常在门口为顾客栓马的一个伙计进来,说是有事要报。

  “怎么了?”

  伙计递上一个荷包,道:“掌柜,阿锣姑娘说是想见见你。”

  阮玥接过荷包看了看,又望了眼库房方向,对丫鬟道:“罢了,今日能有什么事?同我出去一趟,我要找阿锣散心。”

  丫鬟忙下去准备马车,过了会儿,阮玥便披了披风出去了。

  三楼处,一个侍女将人带到就走了,小厮将杨耀宗扶进去,顺脚关了门,然后将一直趴在自己肩头,像头猪一样的杨耀宗往地上随意一丢。

  “哎呦,谁敢这么摔本公子!”

  “摔得就是你。”小厮说得理所当然,映着微弱灯光靠过来,杨耀宗隐隐约约看到他额头上有道疤痕,再半眯了眼细看,发现是张全然陌生的脸——这不是他身边的人!

  杨耀宗顿时酒醒了一半,但还未等他叫唤,一把匕首已经出鞘,直接封喉。

  杨耀宗双眼瞪大地看着面前的人,惊恐又难以置信,随即身体颤动一下,便没了气。

  南星将杨耀宗腰间一块玉佩取下,然后起身用厌恶的目光看他一眼,道:“不剥了你的皮算便宜你了。”

  城西一处小宅,离绯霞楼不过二百步。

  阮玥和那名叫阿锣的女子于院中小亭中对坐,两人各自端着杯清酒轻呡,虽是看着空中皎月,实则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刚被从睡梦里唤起来,都无赏月心情。

  阿锣笑道:“你似乎还是不怎么开心,怎么,绯霞楼可是京都第一酒楼,还不能全了你的愿景?”

  “别取笑我了,自打上次褚匪来了绯霞楼,查出那些个事,公子发了好一通火气,我们这些手下没一个安生的。”

  阿锣叹了口气,道:“你们那位主子,我虽是没见过,倒也知道难伺候得很,你这哪次来不是愁眉苦脸的。倒不如和我一样,开个小酒肆讨个生活,虽不富贵,但是自由随性啊。”

  阮玥笑着摇摇头,道:“有些事,可回不了头。”

  “也罢,你竟然同我来散心,就不要提那些个烦心事。”阿锣说着又去拿了坛酒,道,“你尝尝这个,我最近新酿制造的。”

  “好。”

  两人品了几盏美酒,心绪放松下来,阿锣打了哈欠,道:“说起来,今日天色已晚,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

  阮玥一愣,道:“不是你邀我来的吗?”说着将荷包拿出来递给阿锣。

  “前两日这荷包就丢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阿锣接过荷包一看,蹙眉叹道,“糟了,你被人算计了,可对方将你半夜引出绯霞楼做什么?”

  阮玥心思百转,还未得到答案,远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随后地面跟着震动,手中杯盏惊得掉下摔得稀碎。

  两人惊恐地顺声望去,正是绯霞楼方向!

  这夜,注定不太平。

  城西的一声巨响震动了小半个京都,京兆衙门和兵部几乎是瞬间就动身前往,但赶到绯霞楼时,只能看到一片火海,因着天干物燥,加之绯霞楼火势太大,很难扑灭,只能先阻止火势蔓延到别的街区。

  城西城墙上,赵凉越看着绯霞楼方向的火光映天,不禁皱眉道:“谁能想到,绯霞楼的地下密室会堆放大量火药,召至至了今日结果。”

  褚匪负手站在旁边,叹气道:“上次奉旨彻查绯霞楼时,就发现了火药存在,但是我赌了一把,装作不知道,本以为韩闻蕴会小心为上,转移地方,不料那老东西对自己实在过于自信。”

  赵凉越转身看到褚匪神色肃穆,面露愧意,道:“你选择在晚上动手,已经将损失降到最小了,这也是他们应得的恶果。”

  褚匪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片火海,旧事的记忆与眼前的火光重合在一起,熊熊燃烧着,像是要烧尽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绯霞楼的大火仍在烧着,整座楼已经坍塌了大半。

  京墨自城楼下赶来,汇报道:“大人,周围居民都已安全撤离,南星那边也顺利进行着。”

  褚匪点点头,朝赵凉越说明道:“南星同京墨一样,是我的近侍,不过南星常年在外做事,如今是半个江湖人,上次护送宁州十一人的便是他。”

  赵凉越点点头,略略思索片刻,问道:“只是,你说此事要攀扯上杨邵和,如何个攀扯法?”

  “因为,我把他唯一的儿子,杨耀宗那个畜生给杀了,他的尸首就在这场大火里。”

  褚匪说着嘴角呡了个冷笑,看着绯霞楼,目光锋利起来,道,“一来,杨邵和想要查他儿子的死,只能彻查绯霞楼此番起火的原因,但绯霞楼的地下可是火药,京都天下脚下明令禁止的火药,这一桩大罪查出来,单靠三法司里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嘴皮子,刑部和吏部可不会答应,哪怕是王韩,也是吃不消的。所以,韩闻蕴是不愿意有人深究的,定会让京兆衙门拟个天干物燥的由头打发皇上和百官。但这样的话,杨邵和就没法打发了。”

  “二来,我怀疑明绯霞楼掌柜阮玥有大问题,她虽然看起来是韩闻蕴的人,但近来雪枋院和刑朔查到,绯霞楼的部分消息网和韩闻蕴的刻意错开了,而韩闻蕴意外默认了这一做法。这一点我很觉得很奇怪,所以今夜我设计让人引出阮玥,既可以试探韩闻蕴的态度,继而推断阮玥身份,又可以让一直被韩闻蕴将此事蒙在鼓里的杨邵和起疑心。毕竟,自己的心肝儿子死了,一个他看不上的寒门商贾女子却活着,又与自己儿子有些前尘,很是耐人寻味。”

  赵凉越看着褚匪的背影,衣袍迎风猎猎,负手立于天地之间,运筹帷幄,布局静水之下,不禁想到褚匪恒恩寺断崖下,念念不忘惨死在杨耀宗手下的那名无辜女子,也想到老师去世后的十三年里,褚匪就是这样步步为营,将自己藏在阴暗中,同王韩下这一盘胜算微弱的棋局。

  “其实但凡有更好的人选,韩闻蕴不会扶持杨邵和做工部尚书的。”赵凉越向前行了两步,同褚匪并肩立于夜风中,道,“单单从户部同工部那堆乱七八糟的账上,就知道杨邵和办事是个惯用官职压人一头的人,只求一时利益,留下诸多漏洞。”

  “你说得不错,杨邵和对于韩闻蕴来说,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如今这条狗老来丧子,必定悲恸不已,却还要为韩闻蕴买账,他不可能真的安生的。”

  “想必,韩丞相自己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之后杨邵和很快就会成为弃子,我们得提前让杨邵和有所价值。”赵凉越侧头看向褚匪,道,“竟然他们已经将宁州赈灾贪墨案抬出来,那就用工部那些乱账将这把火再烧大一些。”

  “那我就负责接着在三法司煽风点火,将户部和工部也扯进来,到时候其他事就看溪鳞你了。”褚匪说着,含笑朝赵凉越一拱手。

  赵凉越也笑着朝褚匪一拱手,道:“我早就与韦大人备好一切,只待这阵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