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经过近两月彻查,丞相遇刺案终于接近尾声,三法司于殿前朝下明里暗里较着劲,大小官员斩了一批又一批,冤不冤枉不好说,但这场腥风血雨注定殃及整个京都,一时间人心惶惶,百官自顾不暇。

  一直到芒种的时候,终于迎来了结案,快要在牢里待到发霉的刑朔也终于被褚匪捞出来,换回了那身赤鹰服,于是刑大人难得起了些兄弟相惜之情,要找褚匪一醉方休,却被告知褚匪一大早就带着赵凉越去城西郊海棠林了。

  “海棠早已过了花期,倒实在无甚可看了。”赵凉越眺望着不远处的海棠林,对兴致勃勃前往的褚匪泼了冷水。

  褚匪就跟听不懂似的,笑道:“溪鳞莫不是还惦记着上次喝了褚夫人的女儿红,所以不好意思过去?”

  赵凉越不再说话,径自往海棠林去,好似在证明自己并没有惦记那件事。

  褚匪看着面前一身青衫的人,不禁莞尔,心道,对付溪鳞,果然还是激将法好用一点。

  两人顺着河岸而行,因近来多雨,京墨和柚白便拿着伞,隔他们一段距离跟着,快到海棠林时,褚匪趁赵凉越不注意,对京墨摆摆手示意,京墨会意,就带着柚白去别处练武吃糕点了。

  赵凉越到石亭刚坐下,就看到褚匪又从旁挖出一坛酒来。

  “……”赵凉越心有余悸,不禁问道,“褚大人,你莫不是把你以前酿的酒都埋这里了?”

  “这坛确实是以前埋的。”褚匪将酒小心翼翼地放桌上,但并没有揭开的打算,而是仔细擦净泥土,道,“我是替这坛酒的主人挖出来的。”

  赵凉越抬眼看了眼褚匪,那双桃花眼里明显染上了淡淡薄雾,便问:“是你以前很重要的友人吗?”

  “是王老前辈的小儿子,以前也会一口一个哥哥地叫我。”褚匪看着眼前,“当年我和刑朔要在这埋媳妇酒,他还小,根本不知道娶妻何意,但非要让我们带着他,于是就有了这坛酒。”

  然后这坛酒便一直埋在这里,因为它的主人死在了十三年前的浩劫之中。赵凉越想到这里,不禁唏嘘,又见褚匪依旧不肯称呼一句老师,就知道那场浩劫所划刻下的伤痕,绝非能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死去的人背负骂名无法瞑目,活下来的人被戴上无形的镣铐,终此一生。

  褚匪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赵凉越觉得,他依旧是一个看不透的人。从进京初见时,他一副不羁无赖的模样,到后来窥见他十三年来与虎谋皮的一角,一人千面,让人看不明白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

  但赵凉越不得不承认,褚匪作为老师曾经最为得意的门生,有着自己所不及的魄力和耐心,他的城府很深,但你走近抬头一望,就可以看到他执著守护的东西——这样的褚匪,老师不可能会忘记,更不可能会相信他的背叛。

  赵凉越突然间想到,柚白曾说,他们很像兄弟。于是,赵凉越鬼使神差地走到褚匪面前,唤了句:“师兄。”

  褚匪愣住,半晌后似乎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向赵凉越,那双桃花眼里光影明灭。

  “我们都是老师的学生,算来也是同门,我该唤你一句师兄的。”

  “你,信我了?”

  赵凉越眉眼一弯,笑道:“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信不信的话也不必说了吧。”

  褚匪随即也跟着笑了,道:“溪鳞,你这样说,是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赵凉越面露疑惑,只当是褚匪又在胡言乱语。

  “溪鳞,竟然叫了,便不要收回去,以后私底下都叫师兄吧。”褚匪凑过来,得寸进尺道,“再叫几声吧,刚才我没听清。”

  “……”赵凉越侧头过去,转而看向那坛酒,问道,“今日将酒替那孩子挖出来,是要送给谁吗?”

  “那孩子葬身火海之时,十六的年纪,也曾倾心过一位姑娘,如今那姑娘到了出嫁年纪,却突然暴病而亡,我就想着他两或许还能在黄泉路见上一面,这坛酒正好可以派上一用。”褚匪看向那坛酒,笑了下,道,“不过那孩子素来粗心,估计酿的酒比我酿的难喝,那姑娘肯定像你一样,皱着眉不肯喝第二口。”

  赵凉越不禁唏嘘,问道:“当年凡涉旧案者,皆是刀下亡魂,他怎会葬身火海?”

  褚匪的手指触摸着那坛埋了十余年之久的女儿红,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一字一顿道:“因为拒不伏诛。”

  当年的京都,樊家军的谋逆让整个朝堂蒙上了一层死灰,先帝震怒,接连诛杀数万人,人人自危。待结案敲定后,留京的樊家军于午门前自刎,以血请柬,却换得先帝更为恼怒,连同当日值守的官员一并下旨处死。

  王家两脉,一脉王岘,于谋逆案中力挽狂澜,得帝宠信,自此煊赫无比;而另一脉因王讳参与谋逆,罪不容诛,不论男女,不论老幼,九族一律问斩,再无昔日辉煌。

  圣旨到达王讳府邸的时候,王讳的小公子王逸披麻戴孝,自府门内负手而出。

  彼时,他的父亲和两个兄长皆已被先帝赐下毒酒身亡,天下对王讳一脉也是诅咒谩骂,但王逸的神色依旧坚毅,举止泰然,立若雪松,面对前来抓捕的禁军和诸官员,脸上毫无惧色,拱手拜天,列出王韩十大罪状,痛斥满朝文武,然后一把火点燃了整个府邸。

  那是王逸早就做出的选择,火油干柴等物提前备好,府中诸人也皆愿同死。那场大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自此天地为墓,以示冤屈难鸣。

  “当时王家剩下的人,共两百零一,全身葬身那场火海,尸骨无存。”褚匪的手还放在那坛酒上,抬头看着自远处逼近的乌云密布,道,“七天七夜,没有下一场雨,我与刑朔守在外面,也等了七天七夜,只能眼睁睁看着整座府邸被火海吞噬。”

  赵凉越长叹一声,皱眉道:“老师至死没有向我提及过自己的妻儿。”

  “已经失去的东西,怎么弥补都会成为遗憾的。”褚匪看向赵凉越,苦涩的嘴里发出个淡淡的笑来,道,“所以眼前的东西,就一定不能再失去。”

  赵凉越认同地点点头,道:“樊家军和老师的冤情,必定会昭然于天下的。”

  这时,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随即一声炸响,骤雨倾盆而下。

  两人见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便在石亭内坐下。

  褚匪四下望望,明知故问道:“明明京墨和柚白拿了伞的,也不知现在跑哪去了。”

  “无妨。”赵凉越不疑有他,道,“柚白贪玩,多半是缠着京墨带他练武买点心去了。”

  鉴于两人无事可干,赵凉越一时兴起,便用石子在桌上划出一个九格的棋盘来。

  褚匪笑道:“这是小孩子玩的,我们不是应该下围棋吗?”

  赵凉越揉揉用石头刻划而发酸的手,呵呵道:“随便画一个打发时间呗,难不成你还真要划出一个棋盘来?”

  褚匪却是郑重点了下头,真的拿过赵凉越手里的石头。

  赵凉越于是就这么静静坐着,看对面的褚匪低头划刻,眉目中全然是十分的认真。

  “褚大人,你真的要划完吗?一共可是横竖各十九条线。”

  “叫师兄吧,附近又没人。”

  “……不想叫了。”

  褚匪抬头看了眼耍赖的赵凉越,道:“那我们待会儿下棋,如果我赢了,你就叫我一声师兄。”

  赵凉越自信道:“好啊。”

  于是褚匪刻划的动作可见地快了不少。

  “对了,有件事我有疑惑。”赵凉越用手指轻轻敲着石桌边缘,道,“大理寺丞李邨怎么会是假冒的,李家也算颇有名号的世家,怎么会连这样的事都搞错?”

  “如果你拿着真假两人的画像作比,是看不出来分别的,因为他们虽然不是同一个人,却是有血缘关系的。”褚匪道,“当年威远将军李隽在时,在朝中也算颇有名望,先帝就将一位郡主赐婚给他做妻子,郡主贤良淑德,但长相平平,于是李隽很快有了好几位外室,后郡主察觉,不但没有怪罪,还将她们接到府中,视为姐妹好生相待。”

  “再后来,李隽也是真犯了浑,竟是要纳一位青楼女子进门,还要立为侧夫人,郡主不堪受辱,与其争辩,但李隽还是强行带回那名青楼女子和他们的孩子。那时正好郡主怀孕,因此气得早产,致使在产子后的那年就去世了。可这时,李隽又开始明白郡主的好,并取了群主闺名的一个‘邨’字作为他们长子的名字,并对李邨溺爱如命。”

  “说来也巧,那名青楼女子的儿子和李邨自小长得一模一样,在郡主去世后,李隽单单留下孩子,处死了青楼女子,那孩子作何用呢?竟是做为长子的替身,因为那些年朝廷频频对漠北用兵,作为将领之一的李隽和家人难免会遭遇暗杀。但李隽绝对想不到,那个像影子一样的、被自己当做长子盾牌的庶子,有一天会成为一把利剑,刺穿长子喉咙,取而代之。”

  听罢,赵凉越唏嘘长叹,然后道:“这样的世家秘辛,想要得知可不容易。”

  褚匪笑:“因为你师兄我运气好啊,还真就让我查到了,真李邨的儿子李暮寻眼光也是真的好,满朝文武,偏偏就一眼认准了我,觉得只有我能给他父亲翻案。然后你看,这破局的最好利器不就来了?他们要用李邨对付我,我就送他们一份大礼,让其功亏一篑。”

  “溪鳞啊,我常常想,我们要是对手的话,你要怎么对付我?唉,估计你舍得动手,我却舍不得吧。”

  “……”赵凉越摆摆手,示意褚匪赶紧划线。

  “啧,说起来,归根到底还是李隽眼瞎,那么好的妻子放着不要,非要寻个祸害回来。”褚匪那双桃花眼噙满笑意看向赵凉越,道,“我就不一样了,我只认自己的人,况且我的人还是绝世美人。”

  赵凉越听得直起鸡皮疙瘩,笑道:“你这样直白的话,真遇到姑娘这么说,只会被打的。”

  褚匪闻言笑笑,并不回答,自顾自地乐,低头接着奋力划线。

  然后,当横竖十九条线划完,褚匪刚在挑选石子做棋子时——天放晴了。

  褚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