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翌日,天刚白亮,赵凉越便起了到院中散步,阿白跟着后面喵呜叫不停,赵凉越便只得抱到怀中。

  “我来抱抱!”

  柚白刚练完功,一身臭汗地过来,阿白自然是嫌弃地往赵凉越怀里深处钻,柚白啧了一声,然后故意地伸手按乱了阿白头上的毛,引得小东西直叫唤。

  赵凉越已经习惯了这一人一猫较劲,只是帮阿白顺好毛,让柚白先去换身衣裳。

  柚白点点头,转身往自己房间走,突然想到什么,扭头折了回来。

  “公子,我昨日在街上听说,汤康博士去金銮卫教训刑朔那个活阎王了!”

  赵凉越闻言微微皱了下眉,思忖稍许,问:“怎么回事?”

  “就你不是那日跟着进金銮卫所后,市井间就开始流传,说你前脚刚踏出午门,后脚就被抓进金銮卫所折磨,惨叫声外面路过的人都听见了,之后汤博士听说后,架着自己那把老骨头就替你出气了。”

  赵凉越闻言愣了下,又回想起金銮卫所前,刑朔的那两句话。

  “是吗?你真对褚匪是恨之入骨,内心把他当做奸臣小人吗?”

  “可是你来京以后,他一直在帮你。”

  至此,冥冥中那柄等候多时的快刀斩下,赵凉越心中那团乱麻断开,清晰地露出那一根从往事旧因中穿出的线来。

  一旁的柚白絮絮叨叨半天,最后问:“那我们是不是得抽空看看汤博士,但我们能送他老人家什么好东西啊?”

  赵凉越回过神来,道:“这样,你不是还没去韦府办事吗?你去的时候顺便打听一下,汤老喜欢什么,韦大人在京大半辈子,肯定知道。”

  柚白一惊:“我这很可能韦大人面都见不到,怎么又多给我派了件事!”

  “反正今日琼林宴结束,回来我就要看到你的事办完。”赵凉越看了看天色,不等柚白说什么,径自去屋内换了身碧色衣裳就出门去了,留柚白自己嘴撅得老高,心里纠结了一番,准备去隔壁找美人公子帮忙。

  琼林宴是科举文科结束后,朝廷着重举办的一次宴席,设在国子监侧的贤德台,由礼部亲自主持,新科进士共聚一堂,席间歌舞升平,曲水流觞,一般从早上辰时开始,直至夜色降临才结束。

  赵凉越和项冕在贤德台门口碰面,还没聊上几句,里面就有其他进士出来迎。

  “这不是我们的榜眼和探花?站在外面作甚,快些进来,今日不醉不归!”

  “请!”

  待两人进去择地坐下,发现大部分人已经到了,而这没到的人中便有王允程。

  项冕接过小童递过来的新茶喝了口,侧过头来对赵凉越道:“你猜猜,我们这位状元郎要玩什么把戏?”

  “今日要在此处坐上一整天呢,正好弄点动静,也好热闹热闹。”

  项冕啧了一声,道:“赵兄,你说他会不会今日找机会再和你比试一番,以雪往日之耻?”

  “不会。”赵凉越笑了笑,“他虽不见得配得上状元郎的帽子,但到底也是有些聪明的,今日众进士都在场,他真正要做的,是开始笼络自己以后朝堂上的党羽。”

  项冕叹了口气,道:“可惜啊,我还想看看赵兄用三寸不烂之舌怼他呢。”

  “项兄确定想看?”

  “那是自然。”

  “那便如项兄所愿便好。”

  项冕挑了下眉头,笑道:“赵兄此话当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项冕不禁鼓掌,引得旁的几位进士走过来。

  “两位可是得了什么好事,这般开心?”

  赵凉越与对方做礼,笑道:“琼林宴素是广杰齐聚,时常谈天论地,以寻志同道合者,故今日赵某十分期待,急切地想要与众人论一番古今往来。”

  面前几个进士听罢表示自己也很期待,只是不远处坐着的几位素来与王允程交好的世家子弟,听后不屑地走过来,道:“赵公子,殿试已过,圣上何其明断,择出一甲三人,而王兄居首,实至名归。可怎么到了赵兄这里,心里似乎不服气的很,莫不是不服圣上决断?”

  赵凉越浅浅笑了下,道:“张某自认比不上王二公子,只不过想讨教一番,让自己进步进步。”

  项冕深深懒腰,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有才者谁人不想讨教?藏着掖着也不行。”

  众人说话间,“藏着掖着”的王允程踏着点来了,一进门就是众星捧月的待遇。项冕和赵凉越起身,在原地走过场一样做了一礼。

  王允程今日着的袍冠颇为讲究,衣裳熏上的香比平日更浓,迎风走来,竟是生生带出了一片冲天香阵,别说赵凉越和项冕皱眉,连王允程的几个小喽啰也是皱起眉头,然后忍了下去。

  辰时二刻,琼林宴正式开始,先是礼部官员贺词,伴着歌舞笙乐将整个气氛推起来。

  项冕对婀娜曼舞的绝美舞姬无甚兴趣,还打了两个哈欠,刚好被赵凉越侧头看到。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怎么瞧见项兄兴趣乏乏?”

  项冕反问赵凉越:“那赵兄是对美人很感兴趣了?”

  “说来不怕项兄笑话,赵某乃是一介凡夫俗子,自然是希望能够抱得美娇娘。”

  “哈哈,这哪会笑话?我回去便帮赵兄物色一番。”

  赵凉越却是摇摇头,道:“待我功成名就吧,现下尚在漂泊,只怕是会委屈了人家。”

  “赵兄谦逊,只怕是日后京中抢着将女儿嫁过去,门槛都给你踏破了。”

  赵凉越听着项冕越说越离谱,忙转移话题:“说起来,韩二公子与我有过几面之缘,是个直爽之人,只是最近似乎一直不得见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京兆尹的事?”

  项冕闻言愣了下,道:“确是,听闻进来他经常这般惹事,被丞相关在家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赵凉越想到韩亭那日醉酒后的失魂落魄,不禁叹了口气。

  项冕见状,道:“不过他能被赵兄惦记,还真让我意外。”

  “因为他并非传言中那般纨绔不堪,相反很坦诚,值得一交。”

  “噢?”项冕笑道,“看来不是纨绔啊,挺难得啊,那就是个可爱的小胖子了。”

  赵凉越准备解释,只是这次又被打断了——有鼓声倏地响起。

  鼓声从外面而来,室内笙乐又方息,众人皆被吸引地望出去,只见贤德台外竟是一只白象在表演击鼓,众人当即看呆了。

  王允程得意地起身,向众人介绍道:“此乃稀有白象,是家兄之前从屠原那边带回,训练长达一年之久才得以表演鼓乐,家兄平日宝贝得很,但前些日子有兄台听闻后想看,我就告诉了家兄,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说要给大家讨个彩头。”

  “王将军果真豪迈!这等眼福可太难求了。”

  “我还没见过象呢,这简直可比之屋宇,万物之奇实在妙哉。”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待奉承的差不多,王允程抬手又让驯兽师叫白象表演起杂耍,众人更是叹为观止。

  项冕抱胸看着,朝白象抬了抬下巴,对赵凉越道:“他可真会找稀罕物,只是你看那头像,明显一身的伤,驯象所那些人都做不到这种残忍程度。”

  赵凉想起记忆中的那场屠戮,讽刺道:“王允明将军,嗜血而生的强者,驯化想要的东西自然是要动真刀真枪的。”

  待白象表演完毕,众人不舍地目送驯兽师带其下去,然后才回到席间。

  王允程被众人簇拥着,一番客套话后,开始醉翁之意不在酒,夸起自家父兄来:“我那家兄,常年在军营里住着,偶尔回来时还要带上属下一并住,曾有位副将才华过人,家兄甚至让其住了自己房间,只是我那时尚还年纪小,不懂为何这般,家兄便教训我道,礼贤下士乃是基本所在,需得谨记家父教诲。”

  旁的人识趣道:“虎父无犬子,所以一门才会出上一位将军和一位状元郎。”

  “正是啊,王家不愧是诗礼簪缨的大家,其胆魄和胸襟,果真不是一般人能比。”

  “只是我等愚笨,怕是无缘在王尚书和将军手下效劳了。”

  这话问到王允程想听的点子上了,王允程立即起身,朝众人做礼,道:“此话可是折煞我王家了,众人皆是朝廷栋梁,若能得之才,乃是三生有幸。”

  接着,王允程和众人又是一阵有来有回的恭维。

  “……”项冕看得发笑,转头对赵凉越道,“要不是我见过王岘那老头,我都信了他的鬼话。”

  赵凉越看了下旁边对王允程行径装聋作哑的礼部官员,皱起眉头,道:“这王家如此明显地拉结党羽,竟是无人敢置喙。”

  “自王韩掌权,哪次不是如此?你看看这座上的人,个个玲珑心窍,还不是乖乖就范,谁会和未来的仕途过不去呢?”

  “但我好像就是这般的傻子。”

  项冕却是摇摇头,笑道:“我可听说了,你被带进金銮卫所一趟,汤康那老头恨不得掀了邢朔府邸的屋顶,可见那老头对你喜欢得很,他虽不是朝堂中人,但声望颇高,韩丞相办事都得问他几句意见,有他罩着你,还用费力找别的什么路子吗?”

  赵凉越没说话,脑海中不禁浮现了那双桃花眼,噙笑看着他,猜不透看不明,却总让人忘不掉。

  等到皇帝御赐新的美酒到贤德台,众人酒过三巡,已经喝得微醺。

  赵凉越拍拍项冕的肩膀,笑着问道:“项兄还想重见当时绯霞楼辩论之情形吗?”

  项冕自是欣然点头。

  于是,只见御赐美酒刚被放下,赵凉越端着空酒杯起身,率先过去斟了一杯,对天一举,道:“承恩皇天,共此一醉,只是只喝酒未免过于无趣。”

  王允程来之前被父兄告诫过,断不能再闹出类似绯霞楼当日的事,见赵凉越这般行径,心知他很可能是冲自己来的,思忖方许,笑对赵凉越道:“明明是曲水流觞,风雅蕴藉的事,怎么到了赵兄口中,成了只喝酒了?”

  项冕啧了一声,也站了起来,道:“你们刚那一唱一和的用酸诗吹捧彼此,配叫风雅蕴藉?汤博士要是看到了,不得用戒尺打你们手板,就那种,小孩子上私塾用的尺,啪的一声,你就得回家哭爹喊娘那种。”

  四下闻言,不禁有人发笑。

  王允程面露愠色,显然不悦,但这次他是有备而来,很快又堆回笑脸,主动提议道:“圣上赐酒,那不如便以酒为题,击鼓传花,花到谁谁就作诗一首,供大家品玩,如何?”

  “好,我第一个同意!”项冕转身问众人,“有没有不愿参加的?”

  一个是刑部王尚书家二公子,一个是礼部项尚书家公子,众人谁敢说个不字?纷纷点头表示同意,还要夸赞这个提议如何如何好。

  片刻后,鼓和花都准备好了,待要确定击鼓人,项冕主动请缨。

  “探花郎,你做击鼓人不好吧?”

  “怎么不好了,我一介武夫,和你们玩这个可没意思,不如自觉点做个击鼓人,难不成还是觉得我这做击鼓人也不堪担当了?”

  众人闻言便不好说什么了,毕竟不少世家公子背后确实觉得项冕在野蛮之地长大,就是一介武夫,而且当初殿试上策问,他明明选词甚不风雅,用典出处也说错了,可偏偏后来就成了一甲的探花,其他世家公子们自然不满,只是碍于他爹没明说,暗中无不嘲讽,说他不堪任用。

  到现今,他自己也这般说词,多半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还是别往上凑!免得自己沾腥,就比如那韩家二公子,不就是眦睚必报,仗着自己爹是丞相为所欲为?

  击鼓人便这么确定了,王允程想了想,叫仆从给项冕拿来布巾蒙眼。

  击鼓传花开始,项冕认真贯彻了众世家子弟眼中的武夫形象,鼓声极为难听,没有半点观赏性,快慢起伏更是毫无规律,这些听惯雪枋院曲儿的公子哥们,无不皱眉,敢怒不敢言。

  赵凉越心知项冕多半是故意的,也不戳穿,觉得看众人面上菜色也挺有趣。

  很重的一声咚后,鼓声停止,花落到了王允程手中,王允程狐疑地看了项冕一眼,起身做了一首诗,旁人拍手叫好。

  随后鼓声响起,花在众人间传来传去,有的人故意多拿一会儿,有人跟烫手山芋一样赶紧扔给下个人,但他们都没有机会拿到花,因为第二次落到了赵凉越手中。

  王允程总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心道不好,然后赵凉越果真如法炮制,不重辞藻,不倚,偏要取他之不足立意,借之针砭时弊,更胜一筹,反倒显得他图有花架子。

  “等等!”

  赵凉越的诗刚做完,王允程腾地一下起身——他必须阻止,上次绯霞楼请来的多半是自己人,丢人一次无所谓,这次所有新科及第的进士可全在这里,这不是当众甩他脸?

  他王允程乃是赫赫京都第一才子,又是城东王家嫡系二公子,何其尊荣,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一个落魄士族子弟占尽风头?

  项冕笑了笑,道:“怎么啦,为什么要停?”

  众人还未细细品味赵凉越的诗,但自然也察觉出什么了,看着两人对峙默默不作声。

  其实才两轮,也无什么毛病可挑,王允程思来想去找不出借口,便又让人搬进屏风拦住项冕视线,再重新开始。

  然后项冕嘴角呡了个笑,手击上鼓面。

  与方才不同,这次的项冕简直像是换了个人,鼓技出乎意料得出色,勾人心晃神动,善用留白,既藏着肃杀,让人仿佛看到漠北沙场上的战马,于号角声中奔来,又带着轻柔,好似边地的月光洒在夜半静谧的连营之上,照见思归的士兵。

  在这般绝妙的鼓声中,众人终于露出了享受神色,中途鼓声停下,花又落到了赵凉越手上,赵凉越即兴发挥,舍了方才抨击王允程时的锋利,将其诗意境与项冕鼓中意相得益彰。

  随后鼓声再起,停时又到了赵凉越手上,赵凉越毫不迟疑又是一首,如此往复,虽是存有私心,但这鼓声秒,诗词也秒,哪个真懂风雅的人士不觉得心旷神怡?

  五轮过去,众人只觉时间飞快,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要和赵凉越比比,于是花便很懂事地开始绕开赵凉越,给了几名早有诗才在外的人,等他们将引以为傲的诗词摆将出来,众人细细一品才知道赵凉越的好在何处——没有华丽辞藻作衬,没有金科玉律的章法,有的是不可比拟的意境,和期间所展现的山河胸襟。

  居坐首位的王允程渐渐被忽略,颜色肉眼可见地变差,旁边几个从小到大的尾巴给他递葡萄吃,被他直接扔开。

  王允程死死盯住和赵凉越和项冕的方向,心里恨恨道,这厮一个边地莽夫,一个落魄士族,竟敢当场压他一头?

  等到这场琼林宴结束,门口作别的人,有不少开始和赵凉越互换名帖,相邀再聚。

  项冕就站在赵凉越后面看热闹,等王允程一看过来,他就做挑眉的动作找事,气的王允程冷哼一声,带人速速登了马车而去。

  待赵凉越脱身出来,两人到护城河旁边迎吹散身上酒气和熏香。

  项冕将顺手摸出来的果子分了一个给赵凉越,问道:“你之前在绯霞楼,就是那么怼王允程的?”

  “不算怼,就是他先找事,我就应战。”

  项冕大笑两声,道:“今天真痛快啊,可算收拾了一回王允程,看他吃瘪我很高兴。”

  “你和他有过节吗?”

  “过节?当然有了,我十岁离开的这儿,之前一直被他欺负,他小时候可会带人欺负京都的孩子们了,他爹更是惯着,当年谁不头疼王家二小子?也不知这大了,从哪里学会的这套伪君子作派,熏的那个香刮下来都能称上斤数了都,看着就不痛快。”

  赵凉越笑了笑,道:“项兄真性情啊。”

  “还行,我就是那种不得罪我,我生死相伴都行,但是得罪了我,或者动我的人,我能追他祖坟里把他刨出来。”项冕突然想起了什么,道,“说起来,我有点想见见韩二了。”

  “他小时候也得罪你了?”

  “那倒不是,他小时候胆子特别小,跟小姑娘没两样,就当时我们那几个去给太子伴读,我开始不认识他,还奇怪怎么姑娘家家来做伴读,看到有人欺负他,我就一直护着,直到后来,我发现自己竟然护着一个爷们儿,大家都开始取笑我两。”

  “孩子时候的乐趣,总是不一样的。”

  “可惜啊。”项冕叹了口气,“那个时候年纪小,被大家说和一个娘们兮兮在一起,心里不愿意,后来反而带头欺负他,挺混蛋的。”

  “……”那是挺混蛋的。

  “等有空,去找他叙叙旧,看他愿意不愿意吧。”项冕回忆了一下,道,“小时候确实可爱,粉嘟嘟的肉团子,不过他对我映像应该不太好。”

  赵凉越正要说韩亭现在不是粉嘟嘟的肉团子了,然后他被第三次打断,只见项家小仆跑过来,隔了老远就在呼唤自家主子。

  “怎么了,有何急事?”

  “公子,是老爷让我快些寻你回去,不然打断……你的腿。”

  项冕想了下,道:“看来是有人给我爹告状了。”说罢同赵凉越告别,匆匆离开。

  赵凉越轻叹一气,心道,看来在项兄眼中,韩亭只能暂时当个肉嘟嘟的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