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晏珏的手穿过他的身体,烦闷地拨了拨脚边的白色兰花,叹了口气,撩起衣摆坐在了他身边。

  秦宿舟也坐起身子,看着年幼的晏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遥远的幼时记忆里,晏珏并不如现在般死皮赖脸地开朗大方,与之相反的,他总是板着个脸坐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偶尔扫过来的视线就跟冰渣子一样,叫人冻得骨头都冷,最开始认识的时候秦宿舟甚至都不大敢与他讲话,只是远远地在一旁时不时看他一眼。

  后来是怎么熟悉起来的呢……

  刚找回记忆的秦宿舟有些不大适应地回想着,突然,一颗石子落到了脚边。

  他抬起头,就见第二颗石子砸到了晏珏脑袋上,发出一声闷响。

  ——哦,想起来了,那时候好像是有调皮的小孩儿欺负晏珏来着。

  不远处的草垛里,两个比小晏珏稍大些的小男孩儿推搡着钻了出来,指着他被脏石头蹭上了灰的脑门和衣裳恶劣地嘲笑着。

  这两个人叫什么名字秦宿舟是记不得了,应该是魔魅贵族的孩子,性子顽劣,仗着年龄大力气大时常欺负落单的晏珏。晏珏自幼灵力强盛,并非打不过他们,只是他严格的父亲三令五申不准他在外用灵力,他别无办法,被欺负了也只能忍气吞声。

  “你们不要再笑了!”小晏珏站起身拍拍自己脏了袍子,气得脸蛋儿通红,“你们知不知道,我有洁癖,最讨厌被弄脏了!”

  “哟喂,还有洁癖啊?这么讲究!”

  “哈哈哈哈,你看见没?他生气了!”他们反而笑得更嚣张,一人扯着另一人的袖口,“你不觉得他生气的时候就特别像话本子里的小姑娘?在那边跺脚骄蛮地哼一声,说‘我不跟你们玩了!’”

  说着,这人还在那儿贱兮兮地学了一下,惹得同伴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是男的!”小晏珏涨红了脸辩解着。

  “哟哟哟,急了急了!”

  “小姑娘急了!哈哈哈哈哈!”

  小晏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血红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冷意渐渐凝结在眼底,缓缓铺成了浅浅一层的杀意。

  秦宿舟知道,晏珏其实骨子里很像他那个□□冷血的父亲——苍麟的魔魅族长之位是篡权而来,为巩固政权,他巧取豪夺心狠手辣,对支持旧权的人赶尽杀绝,连之前的族长都被逼着离开了族地。

  所以当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侮辱之时,秦宿舟毫不意外晏珏会动杀心。

  “那个……”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小晏珏肩膀一抖,凝聚着灵力的手掌被人突然握住了。

  他向来排斥除了母亲与姐姐之外的人接触他,所以他蹙了蹙眉,立刻嫌弃地甩开了人。

  被甩开的人却没有生气,歉意地笑了笑,指了指不远处的小亭子,“我在那儿好像看到你……”他话头顿了顿,看着对面两个嬉皮笑脸的大孩子,没再说下去。

  “关你什么事。”小晏珏嘟囔着。

  “咦?这不是赵翎的儿子吗?”两个小孩儿凑着脑袋叽里咕噜。

  “赵翎是谁?”

  “就是那个族长的心腹啊!不是很厉害的吗,虽然只是个人类,但是剑法和灵力都是首屈一指的,我爹说压根打不过……”

  两个人商量了一通,约莫是被赵翎的名号吓着了,瞟了瞟小晏珏,放了两句狠话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小晏珏想追上,却被小宿舟拉住了。

  “你干嘛?”

  “你想杀了他们吧?”

  “所以说关你什么事啊!”小晏珏愤愤地甩开他的手,但这次对方却没让他这么容易挣开,“凭什么啊?你知道他们这样有多久了吗?他们嘲笑我像女孩子,往我身上扔石头和泥巴,你又不懂,你凭什么拦着我啊?”

  “我是不懂,”小宿舟挠了挠脸,“但他们说你像女孩子……”他眨了眨眼,“不是在说你漂亮吗?”

  小晏珏显然怔住了。

  “漂亮……吗?”

  “漂亮的,你是我见过所有人中长得最漂亮的。”他坚定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了块帕子,“至于弄脏了嘛……擦掉就行了呀。”

  干净的布料在他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小晏珏抬起眼,眼前的人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黝黑的瞳仁跟黑曜石一样澄澈耀眼。

  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委屈极了。小晏珏抿了抿唇,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漂亮的眼里落下,一滴滴地砸在了衣领上,鼻尖和耳朵都被染得红彤彤。

  小宿舟见状愣了愣,赶紧给他擦着。可眼泪这东西啊总是越擦越多,爹爹太严肃不允许他哭泣,又舍不得让娘亲为他担心,小晏珏已经独自默默忍耐了很久,好不容易有个人能听他讲这些,恨不得一下子将所有的苦水都倒出来。

  小宿舟听他絮絮叨叨地念了很多,兰花在两个孩子的身后飘着,散着轻柔的香气。

  “那这样吧,”他听完了所有的话,等到小晏珏不哭了,才轻轻开口,“一直被欺负总不行,我帮你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长个记性。”

  他跟母亲学了许多小法术,轻而易举地在那群孩子周围捏出了几团鬼火,跟长了眼睛一样就围着人转,吓得孩子们连滚带爬地跑了,小晏珏远远地瞧着,一张带泪的小脸终于破涕为笑了。

  小宿舟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孩儿难得没有嫌弃拍下他的手,反倒抬起脸问他。

  “为什么不直接……”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白嫩的指尖萦绕着与年龄不符的充沛灵力。

  “我爹告诉我,仇恨是用来铭记的,它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施暴的原因,”小宿舟看着他略显迷茫的眼睛,顿了顿,“这话有点复杂了吧?简单来说,如果打了他们杀了他们,那么你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唔……”小晏珏眨了眨眼,“可是如果他们是那种很坏很坏的人呢?也不杀他们吗?”

  “不用担心,大家都不是那种人。”

  “万一有呢?”

  “万一有……万一有的话,也会被好人解决掉的。”

  “那如果坏人解决掉了好人呢?”

  “你怎么——”小宿舟挠了挠头,为他的执拗劲儿发愁,“不会有这种事的,好人都是很厉害的……”生怕他再问下去,他又立刻补了一句,“这是我爹说的,我爹说的从来没错过。”

  “你爹?”小晏珏眨了眨眼。

  “他是世界上最厉害最善良的人,也是我最崇拜的人!我与他允诺过,以后我也要成为那样的人!”小宿舟提起自己的父亲便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叽里咕噜就停不下来。

  秦宿舟站在他们的身后,看着落叶从两个小孩儿当中乘风而过,缓缓穿过自己的身体。

  小时候的他将父亲视为世上最正确的人,父亲带他识字教他功法,告诉他要以善待人。赵翎总是一副粗糙不修边幅的样子,但却是比谁都心细且善良,正义且热情,仿佛跟他呆在一起,阴霾天都能看见暖阳。

  可这样的父亲却死得这么凄惨。

  ——尸骨不存,声名狼藉。

  他过往的温柔仿佛倾注在了一汪沼泽中,头探过去,不仅什么都望不见,甚至还有可能被吞没。秦宿舟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美好,他的世界开始逐渐崩塌。

  约莫是这种撕心裂肺的崩塌感太刻骨铭心,失忆之后他仍然能记得这种仇恨,记得父亲的死因与死状,记得不惜杀人换取情报,却忘记了最开始明明是他告诉晏珏要做一个不被仇恨左右的人。

  晏珏将他的话记了数十年,孤独地追赶着他,孤注一掷地拦下他,可是自己已经忘记了所有过往,不记得喜欢,不记得善良。他甚至都不能确定,现在站在这里的秦宿舟跟当年在兰花丛中救人的小宿舟、现在杀人如麻的桃源公子和曾经以善为先的年幼孩童,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他变了啊,变到面目全非,自己都认不出原本的模样。

  这样的自己,晏珏为何还要喜欢?

  “不过啊——”清脆的童声打断了小宿舟的喋喋不休,也打断了秦宿舟的思绪。

  “你就是你啊,不要成为别人,也不会成为别人的。”小晏珏看着他,认真地说,“不管将来怎么样,现在在这里,救了我的,只是你而已呀。”

  “……”

  清风过,兰花扬起,画面定格在了这一刻。

  秦宿舟催决敲响了白玉铃,开阔的玉镜将漫山的兰花与交谈的小孩儿尽收其中,融成了一副清丽的山水画。

  ……

  瓜宁将他送到了第二朵荷花之上,有了前一次的经验,秦宿舟小心地避开了树木和山石,平稳地落下。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他与晏珏在碧海角住的那个小院子。

  他在碧海角的那几年整天浑水摸鱼,不像晏珏规规矩矩在院子里练功写功课,整天满山头乱晃,所以自己的那间屋子不出意外是空着的,他干脆径直去了晏珏的屋子。

  这副身体在这种时候方便极了,秦宿舟直接穿过了墙壁,出乎意料的是,他屋子里竟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人,正倚着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秦宿舟转过头,跟面无表情擦着眼角泪花的小满打了个照面。

  “你要困的话先回去。”晏珏坐在里屋的桌前,只露出半片衣角,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谁知道你这次还会不会因为材料做废了召我过来,”小满的语气不善,“一来一回三天脚程,我很闲吗?”

  “这次一定能行……”里头的人嘟嘟囔囔。

  “拉球倒吧你,这手笨得连梳发髻都学了两个月,”小满又打了个哈欠,“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你做完了我再走。”

  他在做什么?

  秦宿舟穿过墙壁往里屋去,绕过晏珏的背影探身上前,猛地怔住了。

  ——落日弓。

  晏珏正拿着刻刀,笨拙而认真地在弓身上雕刻下繁复的花纹。

  作者有话要说:  秦宿舟:我看我自己的纪录片(大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