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名叫元白,常年以来独身居住在极北之境的天岭山上,身份成谜,分明灵力很高,却一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必须在天岭看管巨鹏鸟。

  老实说,秦宿舟一开始对他还有些戒备,但此人灵力远胜于他,又是眼下看来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别无他法,应邀乘上了元白的巨鸟与他一同赶赴天岭山。元白约莫是看出了他的拘束与不安,主动与他攀谈起过去的事——直到这时候,秦宿舟才知道此人深不可测,辈分极高,若是他没说谎的话,至少在末任魔魅族长苍麟之上。

  从他口中,秦宿舟渐渐拼凑起了自己的身世。

  数百年前,魔魅族长更迭。苍麟夺位之时大闹一通,前任魔魅族长为了求和主动退位,带着有孕的妻子来了天岭,那女人生下了一对双生子,姐姐叫果儿,妹妹叫兰儿。

  兰儿性子活泼,耐不住山上严寒,在筑了灵基后便下山游历,魔魅取名不取姓,为了隐瞒魔魅身份,兰儿自冠姓李,因为出色的灵基被收入青城剑无双。

  果儿性子沉稳些,父母逝去之后,她为报恩留在元白身边作伴,却被苍麟强硬地带回魔魅族地,明为奉成圣女,实则软禁。为了不至于牵扯到妹妹,果儿隐去了兰儿的存在,并与她断了联系。元白为没能留下果儿让姐妹分隔两地而心生愧疚,便给了兰儿这对脚镯,本意是看她似乎无意中卷入了什么阴谋,想保她一命,没想到她到死都没用上。

  秦宿舟还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问父母是怎么相遇的,赵翎总会揉着他的脸笑嘻嘻地说,金屋藏娇,你爹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才从苍麟手里讨来你娘的。

  娘亲就会不大好意思地戳戳夫君的额头,嘟囔着不是夫人和公主求情,你哪有这么容易就得逞?

  夫人便是晏珏的娘,苍麟的妻子,公主那时候还是个温婉漂亮的女人,也是苍麟座下七八个孩子中最疼爱晏珏的长姐。当时人魔之间嫌隙已久,赵翎不知道与苍麟达成了什么协议,经常来往修真界与魔魅族地,果儿也时不时会将他带回魔魅族地小住一阵,是以他跟魔魅公主和夫人都混得很熟。

  大概是覆在灵基上的锁解开了,秦宿舟慢慢地回想起了很多属于魔魅的记忆。

  比如说,魔魅族地里常开不败的漫山兰花,年幼的晏珏喜欢坐在兰花丛里等他过来,族地的兰花都充满了灵力,晏珏在那里呆得久了,浑身上下都染得一股子兰香,好闻极了。

  比如说,公主养了一只漂亮的小奶猫,他尤其喜欢,每次从外面去魔魅族地都会带些里头没有的玩具给它,晏珏为此还闷闷地吃过一阵子醋,问他究竟喜欢这只猫哪里,秦宿舟想了很久,告诉他大概是觉得小猫琥珀色的眼珠好看,那天以后晏珏就经常对着自己红红的眼睛唉声叹气。

  再比如说,夫人的手很巧,不止女红精巧,甚至还会打磨玉器,经常做些玉饰,把晏珏打扮地跟精致的瓷娃娃一样,但晏珏本人不喜欢,觉得娘们唧唧。秦宿舟就记得那时候他那副小变扭又不敢拗着他娘来的纠结样子,有趣极了。

  秦宿舟这才惊觉,自己忘却的大部分记忆都是关于晏珏的,在记忆深处深到都模糊的地方仍然充斥着他的身影。原以为坠入情网的契机是在碧海角那一片冬季中的惊鸿一瞥,殊不知,所谓的惊鸿一瞥也不过是被刻意抹去记忆的后遗症。

  喜欢一个人的日子是这么漫长,漫长到他都不知从何算起。

  秦宿舟想了很多很多,却无人可倾诉,晏珏在他怀里深一下浅一下地呼吸着,他摸着他凉到怎么也捂不暖和的手,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

  巨鹏将他们带回了天岭山,山上建着一座偌大的宫殿,元白左三层右三层地绕,绕得秦宿舟都快晕了才停下,将晏珏带到里屋的床上,合上门前再三叮嘱秦宿舟严禁进入。

  也不怪他,毕竟自己的眼珠子都长晏珏身上了。

  秦宿舟摸了摸鼻子,看着门在自己面前合上,叹了口气,走到了窗边。

  窗下,朝阳从天边升起,巨鹏在空中盘旋一圈,用翅膀在宫殿上面扇乎了几下,又一头扎进后院的池子里,成了一条巨大的鱼。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合着这是上古神兽鲲鹏啊!

  很快,巨鱼从水底翻出,头伸在岸边,舌头一卷,吐出了湿淋淋的扫帚簸箕和拖把,接着又是白光一闪,就见巨鱼变成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

  秦宿舟惊得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小姑娘麻利地拾起扫除用具,哼哧哼哧地开始擦拭宫殿的地板和墙砖。

  他这才意识到,鲲鹏刚刚在天上呼扇翅膀多半是为了除灰。

  ……上古神兽的翅膀是可以这么用的吗?

  小姑娘毕竟是一只神兽,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人影,就看见一个点在那儿上蹿下跳,秦宿舟思考的这会儿功夫已经擦到了他跟前来。

  “……”秦宿舟看着面前撸着袖子的可爱女孩儿,一时语塞。

  叫什么?叫姑娘是不是有些轻浮?这位显然比他辈分高了几千代都不止。那叫这位神兽?这位鲲鹏?这位大鸟?

  “哎唷,小秦啊,不用这么拘束的。”小姑娘笑嘻嘻地开了口,传过来的却是成熟低沉的男性嗓音。

  秦宿舟面上登时就更精彩了,这种声音,他也就在酒馆里听老大叔吹牛皮的时候听到过,还绝对是那种喝了几壶烧酒抽了几嘴烟就能把牛皮吹上天的牛皮精。

  “你可以叫人家的闺名啦。”鲲鹏绞着手指冲他眨了眨眼睛,但听着这声音总让秦宿舟有股反胃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冲他抛媚眼那种生理不适。

  “请问您的闺名……”

  “瓜宁。”鲲鹏道。

  “瓜宁?”秦宿舟愣了愣。

  “臭老头取的,说我是个假的姑娘,就叫瓜宁了,”鲲鹏道,“你多念念,瓜宁是不是跟姑娘很像呀。”

  秦宿舟心中不禁腹诽,他们俩的官话是不是不太好使,这不是瓜宁,这是瓜娃子。

  “哎哎哎,”瓜宁凑过来,“你是不是在担心你的相好啊?”

  “……嗯。”

  “没事,一点希望都没的臭老头都不会带他过来。”瓜宁作似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是说……救活的可能性比较大?”秦宿舟眼里一亮。

  “也可以这么说,”瓜宁退开了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但救回来的那个,不一定是原来的那个哦。”

  ……

  意料之外的,元白只在屋里呆了几个时辰便出来了。

  “能救,”却不等秦宿舟欣喜,便又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下来,“但现在救不了。”

  “……”

  元白看着他茫然的脸,叹了口气,“魔魅的并蒂莲根生灵基,牵动五脏六腑,连接七情六欲,身体的伤痛我能治,但情绪的创口我却束手无策。”

  秦宿舟很快反应过来,“是跟我有关吗?”

  “是,”元白捋了捋下巴上零星几根胡须,眯起眼睛看了看他,“我不知你与他有何过节,但现在他情绪波动很大,一直在抗拒我的治疗,若是我没猜错的话……”顿了顿,他加重了语气。

  “他压根就不想活。”

  “……”

  秦宿舟如遭雷击般愣在了原处,手脚都被这句话劈麻了。细细想来,晏珏在很早的时候就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无论是圣阁时将他的剑按在灵基上,还是楼兰堡里冒着被掩埋的风险去寻镯子……

  为什么?

  “人的情绪是很复杂的,要打比方的话,就好像一池荷花,远远只能见着盛开的新荷浮在水面上,走近了才能看清河底的淤泥,”元白道,“与其在这里冥思苦想,你不如亲眼去瞧一瞧。”

  元白循着秦宿舟和晏珏心底残存的并蒂莲尸体,以灵力架构桥梁,以鲲鹏为媒介,将秦宿舟的灵识引入到了晏珏体内。

  “迟则生变,”元白在他没入灵识前的最后一刻嘱咐道,“鲲鹏的媒介只能半年使用一次,若是这次不成,这半年内我难以保证他的身体能完好如初。”

  秦宿舟点点头,眼前天旋地转地一黑,再一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鲲鱼的背上。

  他们正漂浮在在血水浇成的浩瀚水域之中,水波不平,时而掀起狂风巨浪,好在体型硕大的鲲鱼足以应对这种风浪,才使得他们不至于东倒西歪。

  仔细看去,一根根光秃秃的根茎从血水深处长出,原本应承托着的荷花却早已凋零不见,破败枯萎的荷叶在池水上沉沉浮浮,触目所及之处皆是鲜红色的萧条。

  “这就是他的灵识吗?”秦宿舟不忍地蹙了蹙眉,想要起身去看看那凋零的荷花,却被掀起的巨大鱼鳍挡住了。

  “劝你别轻举妄动,这底下不知埋着什么,落下去万一我找不回来,你可就此生都会被困在这里了。”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

  秦宿舟抿了抿唇,“那我能做什么?”

  “看到那株并蒂莲了吗?”

  秦宿舟四下望了望,在不远处,一株并蒂莲从池中伸出,直顶天际,宛如盘古开天辟地般撑起天空,但它也不例外地枯萎了,只是被灵力裹挟着竖立,苦苦支撑着,天也因此支撑不稳,东倒西歪着,随时都有倾倒毁灭的风险。

  “当并蒂莲崩塌的时候,天不支,地将倾,最终这个灵识的世界化为虚无,从外看来也就表明这人没了性命,若是要救人,只能用灵力铸造起几根通天柱,代替并蒂莲将天地分隔开来。”

  “但显然他十分抗拒,你也看到了,这里池水不清又兴风作浪,压根没法立下通天柱,”瓜宁绕开一个浪头,“你先前得到过他的并蒂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下只有你能触碰他的灵识。”

  说着,它尾巴摆了摆,血水从中开,两朵被灵力保护着的完整荷花从底下被翻了上来。

  “这些还没破损的花朵是老头好不容易抢救下来的,里面承载着他的记忆,”瓜宁把荷花推到了秦宿舟身侧,用宽阔的身躯挡住不止的风浪,从口中吐出一枚白玉铃,“你去用白玉铃收集起来。”

  秦宿舟愣了愣,“这就能让他平静下来?”

  “人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总是容易冷静,指不定他想想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就会愿意活下去了呢。”瓜宁拍打着尾巴,焦急地催促,“速战速决,这里风浪太大,我坚持不了多久的。”

  它的动作太着急,秦宿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撞在了树干上,痛得脑袋发麻,还没缓过劲儿来,血红的眸子出现在视野上方。

  精致得跟瓷娃娃一样的小男孩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红眸如同琉璃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秦宿舟嗓子眼一紧,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小男孩儿便伸出手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是透明的,跟身旁刮过的阵风无异,看不见,也摸不着。

  作者有话要说:  逃亡开始之后——

  夫人:安子,咱们的红瞳太显眼了,娘亲给你用法术遮成黑色的好不好?

  安子:不要黑色的,要浅一点的,像琥珀那种颜色的!

  夫人:(⊙o⊙)…诶?为什么要那种颜色?

  安子(捂脸):因为……因为阿舟哥哥喜欢的那只小猫就是琥珀色的?(????ω????)?